第80章 湖邊血色

等火光平息之後,黑木林這片美麗的野花地只剩下一地屍首殘骸,被燒成灰燼的帳篷七零八落,箭矢滿地。

此次除了幾位老大臣被迫親眼見證此番景象,這麽大的動靜自然還驚動了禁軍,聖上派出的禁軍統領正是趙老大人的三孫子趙明。

主将南豐自刎而亡,敵軍副将士兵七千餘人僅剩五百多個活口,被斬殺的除外,剩下的皆是自盡而亡。

因派出的人手有限,血甲軍與禁軍共同打掃戰場,趙明身穿交襟紅領禁軍服飾,腰間挎着大刀,本是在場中四處轉悠,見了薛姝等人,眼睛炯亮,一臉肅然的大步走了過來。

蕭峥正在與幾位老大臣說話,眉眼淡漠,唯有撇過身邊的女子時眼中才現一絲柔波。

“郡王爺,老夫啊,如今年紀大了,耳朵也背了,睡個好覺也不容易,您三更半夜的闖入府中,招呼不打一聲就将老夫從府中給提到這來,你看看!這叫什麽事啊!”

劉太傅年約古稀,胡子花白稀疏,瘦骨嶙峋的,這麽大年紀了好不容易才睡着,就遇到這個煞神驚吓,還以為是哪個膽大包天的歹徒劫持了他,糊裏糊塗的一路被提溜到這人跡罕至猛獸遍地的黑木林裏,差點吓得他老命都沒了。

等遇到其他幾位同病相憐的老大臣清楚了事情始末,心裏更是氣得要命,恨不得像教自己的學生一樣狠狠往那人腦袋上來一下,說話的時候胡子還一翹一翹的,薛姝生怕他氣出好歹來。

蕭峥拱手行了個歉禮,徐徐道:“深夜打擾,本王深表歉意,之所以這般,皆因往日聽聖上所言,太傅秉性正直無私,最是見不得枉顧禮教不忠不孝不義之事,本王想着若是您知曉了此事,定恨不得身臨其境痛罵惡賊一番,所以這才特地帶上太傅大人親眼做了個見證。”

劉太傅胸口一悶,手指顫顫的指着蕭峥說不出話來,其他幾位老大人見了不由嘆息,這南平郡王也不是個好相與的,看把這劉太傅給氣得。

趙老大人看看這個瞧瞧那個,咳了一聲,正色問道:“我等深夜突然被帶來此處,就見了這一番亂象,連事情起因始末如何都未知,若郡王爺知曉內情,還望告知我等,以免聖上垂問之時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不是?”

不愧是大理寺卿,遇到正事也不會主觀臆測,還曉得對口徑。

蕭峥眼神深邃,看着趙老大人揚了揚眉,“這僅距京都不過五十裏外,居然有人敢在此地聚集七千餘衆人馬謀逆,武器精良,馬匹健壯,所圖不小,幸得薛将軍的血甲軍入內歷練無意撞破此事,方才阻止了禍事發生,不然,這後果可就不堪設想了啊!”

薛姝嘴角抽了抽,瞅着那人一本正經面不改色的說出了這話,那趙老大人聽了也一本正經的點了點頭,其他幾位互相對視了一眼,都默認了這說法。

“薛将軍!”

薛姝轉身,原來趙明正站在身後,看樣子是聽了有一會兒了,此時正盯着她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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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姝走過去,面色清冷,“何事?”

趙明瞧了瞧自己祖父,看了薛姝一眼,戲谑道:“真是只要有薛将軍的地方就有熱鬧可瞧。”

薛姝撇了他一眼,皺眉,本來心情就不好,聽了這句話心情更差了,她眼神銳利,語氣沉冷,“有事說事,別浪費本将軍時間!”

趙明見她眉宇烏雲籠罩,氣壓低沉,也不敢開玩笑了,正了正神色,“無事,只是想問問将軍,關于這逆賊造反之事,不知将軍有何依據?”

薛姝擰眉,看傻子似的看着他,“這滿地屍首和俘虜的五百餘個活人,精良的兵器,湖邊的糧草,我死去的三百多個兄弟,難道還不足以證明麽?難不成他們是來郊游的?!”

“最關鍵的主将死了,死無對證,剩下的那些不過是喽啰,一問三不知,況且謀反乃是株連九族的大罪,需人證物證俱全才能定罪,況且若是牽扯到了皇族中人,恐怕這事就不是我們該管的了!”

薛姝看着他,冷笑了聲,“證據?有些事情事實俱在就行,古往今來,有哪個帝王能夠容忍這種膽大包天敢在天子腳下布置兵力公然殺人的,這不是造反是什麽?你信不信無所謂,聖上相信了就行!”

趙明啞然,的确不管這事實真相如何,這幕後主使已經犯了帝王大忌。

古來皇家以君臣為先,父子為後,哪怕是自己的兒子,要是犯了大忌有了異心,帝王照樣能毫不手軟,手起刀落,以儆效尤!

薛姝見他并無其他事情,拱了拱手就離開這裏,向湖邊走去。

蕭峥擺脫了幾位老大人轉頭逡巡了一圈,見薛姝正站在湖邊遠眺,身影孤寂,他眉間一蹙,大步走了過去。

薛姝沉沉的吐了口氣,低頭踢了踢腳下的石子,又蹲下身将石子撿了起來往湖裏使勁一抛,石子在湖面跳了兩下就“咚”的一聲沉入湖中。

“怎的了?可是心情不好?”

薛姝轉頭,那男子溫柔一笑,用食指輕柔的按着她緊皺的眉頭,直到薛姝眉宇舒展開來才放下了手。

薛姝轉頭,靜靜的望着清幽的湖面,語聲輕輕,似在自言自語。

“我,從小生在武将世家,家人疼愛呵護,哪怕見慣了聽慣了別家的生死別離,卻從未放在心裏,不以為然。因為在兒時的我心中,哥哥們還有叔伯們是大秦最最厲害的将軍,他們是一座座沉穩的大山,是世人尊敬敬仰的英雄,敵人聽了我們的名號就吓得屁滾尿流,而這世上,又有哪個能有此殊榮?”

“可是,這一切直到我十五歲那天,八百裏加急的血信打破了在家中安然等待的我的幻想,噩耗傳來,六個哥哥,二伯父還有兩位叔父盡皆戰死,屍首被敵軍挂在城牆上侮辱,痛失愛子的三嬸哀傷過度亦随之逝世,滿府皆是刺眼的素白,九個紅木棺材滿滿的擺在院中,懵懂的我,在那一刻,才明白了這切身之痛。”

蕭峥看着她平靜的面容,攥了攥手心。

“父親挂帥征讨之時,我暗中喬裝跟随,被父親識破後帶在身邊,那個時候爹爹大發雷霆,氣急給了我一巴掌,說我不識好歹不分輕重,我嬉皮笑臉的沒說話。”

薛姝似響起了那時的情景,摸了摸臉頰,笑了笑,“其實,那不過是我的私心罷了,一夜之間,我已經沒了這麽多的親人,我不想,連最疼愛我的爹也沒了,畢竟沒爹的孩子不好過不是?”

“幸好,幸好那時候我義無反顧的去了,不然,那将是我一生的痛。”

“過去的終将過去,珍惜當下,放眼将來才是緊要。”男子語聲溫和,似水波流淌,撫慰人心。

薛姝卻搖了搖頭,“不,錯了,我以前不明白,做這個将軍之前也從未明白過,那時的我跟世人一樣,只看到了薛家人的無限榮光,卻從未體會過這其中的苦辣心酸無奈。”

“對戰北狄我用了四年收服,他們都說我是一代巾帼英雄,是應該名垂青史的一代名将,可是我卻認為,我不配!”

最後三個字,她一字一字說得清楚,眼裏泛起波瀾,似海浪翻湧。

“一将功成萬骨枯,四年啊!整整四年!太長了!”

薛姝眼神幽遠,看着北方似在回憶。

“我記得最清楚的一件事,當初有一個與我同齡再普通不過的小子,叫金根,家中貧苦,他是獨苗,上頭還有三個姐姐,遇到征兵沒銀錢賄賂,只能無奈告別父母親姊,獨自一人踏上了這不歸之路。”

“那時,我不過初次掌兵,手底下服我的将領沒幾個,唯有一兩個聽從派遣的也是看在父親的面上。我年輕氣盛,總想着打個勝仗讓他們所有人都知道,鎮國公府出來的,哪怕只是一個女子,也不能令人小瞧了去!”

“當時正值寒冬臘月,本是兩軍休戰之時,卻從探子處得知又有北狄散兵侵擾我大秦邊境,燒殺搶掠,所有将領都選擇按兵不動,說等到開春冰雪融化之後再讨回來,我氣不過,認為他們見死不救,偷偷集合了一支五百人的隊伍就向着那被搶的村子去了,金根就在其中。”

不知何時兩人都坐了下來,蕭峥認真傾聽,見薛姝不說了,轉頭靜靜的看着她,輕聲問:“然後呢?”

薛姝的表情難以言喻,擡頭望着月亮。

“後來等我們趕到,北狄散兵們早已經跑了,只留下哀鴻遍野,滿地血色,百姓們都如行屍走肉,麻木不已。”

“其實他們都知道吧,知道派人也沒用,這些散兵游勇十幾個一群,來得快去得也快,就算我帶兵去了也追不上,所以他們才沒放在心上。”

“可當時的我見了那番景象,心裏只有滿腔的憤怒,夾雜着痛失親人的恨意,恨不得将他們全都殺幹淨,為我的哥哥還有叔伯們報仇雪恨!所以我不顧勸阻,尋着蹤跡,追擊而去。”

“結果呢?”

“結果?”薛姝瞧着他,笑了笑,“結果,我追着他們跨過結了冰的漠河,将那些北狄蠻子全都給殺個一幹二淨!”

蕭峥嘴角的笑挑了起來。

“我心裏高興得歡呼了一聲,想着這下子肯定沒人敢小瞧我了,正準備打道回去,冰凍的河面突然發出裂響,我連人帶馬都掉進了冰窟窿裏。”

蕭峥心中一緊,嘴角沒了笑意,定定的看着那至始至終都平靜訴說的女子,不語。

“那水真冷啊,冰涼刺骨,似細小的冰劍全都往我骨子裏戳,一個縫隙都不放過,涼得我牙關緊要,整個人都沒了知覺,只剩麻木。”

“當我以為我就要這樣永久的沉下河去時,一只細小的胳膊拽住了我的手,死命的往上拖,等我探出頭來看到的那張臉,稚嫩青澀,有些瘦,哪怕對面的北狄軍聞風而來,箭矢齊發,他也沒放開我的手。”

“等上去之後,他将我護在身下騎上了馬,一路拼命的揮鞭,拼命的不留一絲縫隙的護着我,直至援軍趕到,等被人扶下了馬我才看見,他瘦弱的脊背像是刺猬一樣,插滿了羽箭,那少年只剩下最後一口氣,就那樣睜大眼睛看着我笑。”

“我問了他一句話,‘為什麽?’”

為什麽不顧性命也要護着我這個窩囊的将軍?

“他只說了兩個字,‘你能!’,然後就斷了氣。而那次我帶出去的五百多人,回來的卻只有十幾個。在那段艱難的日子裏,我不斷的想起金根最後說的那兩個字,反複咀嚼琢磨,都沒明白。”

我能?我能什麽?

“後來有一天遇到他的一位同鄉的士兵,他告訴我那孩子生前說的話,他說這個女将軍雖然沒有其他将軍看起來那麽厲害,但是她愛護百姓,那她就是個好将軍,以後一定可以打勝仗,能讓他回家團聚。”

薛姝眼裏流出兩行淚來,“可他命不好,沒等到我打勝仗就死了,為了我死了!”

她擦了擦眼睛,“這四年裏,身邊我看着倒下去的兄弟數不清了,所以我發了狠的滿腦子就想打勝仗,無所不用其極,只為了以後大秦再也沒有戰火紛飛,再也沒有百姓流離失所,再也不用看見滿目瘡痍。”

她緩緩轉過頭來,輕輕的道:“可是,蕭峥,似乎自我當上了這個将軍開始,鮮血與死亡就注定要伴随我這一生了,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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