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寶釵道:“母親不必擔心這個。女兒自當盡力勸解哥哥。”心中已在盤算,聽秦氏所言,似乎她本家已倒,即使薛蟠不肯去和秦鐘賠罪,料想也沒什麽大礙。雖然賈母和王夫人都被瞞着,但沒有不透風的牆,這種消息又能瞞幾天呢。不過這幾日艱難罷了。
薛姨媽見寶釵如此保證,這才松了好大一口氣,又忙着跟寶釵打聽寧府的情形:“那蓉兒媳婦兒,你如今也見到了,果真如外頭傳的那般不堪?”
寶釵想起秦氏日裏的情形,遲疑片刻,搖頭說道:“她也怪可憐的。從小沒了爹娘,被接到寧國府裏,竟被教養成了這樣一副樣子。那模樣固然是極好的,論起大事來,言語裏也頗有見識,只是到底是個糊塗人,不說也罷。”
薛姨媽聽了這話,越發起了尋根究源的心思,追問道:“她到底做了什麽糊塗事了,你倒是說說看?”
那一瞬間,秦氏許多大逆不道的言語和跟賈珍說話時候的微妙神态在寶釵心中一閃而沒。但寶釵卻只是搖頭說:“我也看不大真切,倒不好說。橫豎日後遠着她也就是了。省得連累了咱們。她那個樣子,依我看,未必能得長久。”
薛姨媽再問究竟時,寶釵只是搖頭,只得就此罷了。
寶釵本欲将鳳姐暗算她的事情向薛姨媽道出,但又一細想,一則事情牽扯了秦氏,說起來麻煩,薛姨媽也未必肯信,二則畢竟鳳姐是薛姨媽請過來出謀劃策的,只怕薛姨媽聽了寒心。只是悄悄地将鳳姐暗算賈瑞的事情給說了,道:“如今我聽得外頭人都傳言說,原來司塾的那位老先生,就是因為深惱鳳姐姐,才回金陵去不教書了呢。鳳姐姐這事做的确實不地道,只是咱們遠來是客,倒不好說她什麽,從此倒要遠着她才好。”
薛姨媽素知王熙鳳在榮國府權勢滔天,況且又是自己的親侄女,哪裏肯為不相幹的人疏遠了她?忙笑着說道:“你小孩子家家的,難免聽風就是雨的。我是過來人,眼裏看得真切,那鳳姐平素雖然也和族裏的這些小叔子、侄子說說笑笑,實則心裏頭只有琏二哥一人。若說是撩撥老司塾的孫子,故意害死他,斷然沒這個道理。”
寶釵道:“這個我自是知道,鳳姐姐雖然和賈蓉賈薔他們親近些,想來原也為的是利錢銀子上頭的事。誰不知道她掌管着這府裏的月錢,每月靠了這等不好在官面上講的營生牟利,別人再勸到底不聽的。她既鐵了心要做這等營生,少不得外頭得有幾個心腹人。這原也沒什麽可疑的。我的意思是說,鳳姐姐平日裏決斷殺伐,少說也有幾萬個心眼子,又暗地裏做這種營生,和咱們家畢竟不是一路人。若是哥哥或是我不小心言語間沖撞了她,她眼珠子一轉,只怕咱們家也吃不消。”
薛姨媽不以為然地笑道:“又來了。你哥哥雖魯莽些,卻也是知道輕重的。又怎敢去招惹你鳳姐姐?我也曾千叮咛萬囑咐他的,料想不會出什麽大礙。再者,就算他有什麽不妥,你這個做妹妹的,難道不會出面描補?”
寶釵見薛姨媽說到這份兒上,情知是勸不動的,只好不說了。
薛姨媽見寶釵坐在一旁不說話,便順手扯着寶釵袖子說:“我的兒,讓我看看你的手。先前我是氣急了,才打了你幾下子。痛在你身,疼在我心,若是一時落了疤,你叫我心裏頭怎麽過意得去。”
寶釵聽了這話,心中更是把先前的那些委屈猜疑抛到九霄雲外了,忙笑着站起來:“母親這是哪裏的話,做女兒的惹母親生氣,原本就是女兒的不是,原該管教的。再者你看這不是好了?”
一面說,一面将袖子褪下來,只見一段手臂潔白圓潤,上頭惟有幾個月牙形傷疤,痂已經褪盡了,那淺的疤,已經看不見了,深的也只留淺粉色的痕跡,想來不過數日就能好的。
薛姨媽見了,眼睛裏滿是痛惜悔恨之色,寶釵忙勸解道:“不過再等幾日也就消了。母親放心。”又道:“母親又不是不知道,女兒自小先天壯,皮實,是摔打慣了的,什麽時候留過疤了。”
說的薛姨媽也笑了:“哪裏有女兒家這般說自己的。你聽聽這口氣,哪裏還像是個閨閣小姐,說出去也不怕人笑話。說來也奇怪,你小時候那般淘氣,現在竟這般懂事了,可見是老天爺可憐我命苦。若是你哥哥有你一半懂事,我這輩子也就再沒什麽遺憾了!”
寶釵聽薛姨媽提起薛蟠,心裏也忍不住嘆息,又不好在面上顯出,怕薛姨媽更加傷心,正欲以別言勸解間,薛姨媽卻又說道:“先前我一時氣急,賭氣把你父親留給你的嫁妝産業丢給你打理,原是為難你的意思。你雖然聰明,素有才幹,但畢竟是個未出閣的小姐,倒不好常在外頭走動,抛頭露面的,身邊更沒幾個知根知底的妥當人供你調遣,想來必是處處為難如今不若你仍把嫁妝交給我打理,如何?”
寶釵對母親頗為信任,雖然當初父親指給她的嫁妝足有幾十萬之數,經薛姨媽這麽一轉手,丢給她時,不過十之一二,但心中也只是以為是古董文玩、頭面首飾等東西收拾起來太繁瑣,薛姨媽未及清理而已,斷然想不到薛姨媽竟然會昧下的。況且她是能賺錢的人,又不願嫁人,原本也不是十分在意這些嫁妝。因此薛姨媽重新開口要回嫁妝,寶釵心中倒不覺不妥,只是想到別的産業猶可,那綢緞莊卻是費了好些心血的,生意剛剛起步,若中途就此夭折實在不甘心,故答道:“母親此言甚妥。只是那些産業中有一處綢緞莊,是女兒新近剛拟下章程,整頓了人手,重新張羅的,如今諸事剛剛起步,倒不好立時撂開了手去,仍舊要在旁看一段日子才好。女兒明日就把其餘産業仍交給母親,這綢緞莊留着讓女兒練練手可好?”說到後面,已經是一派撒嬌的語氣,孺慕之情溢于言表。
薛姨媽本是有些心病的,生怕寶釵說自己昧下她的嫁妝,又怕寶釵不肯乖乖将那些産業交回,真個翅膀長硬了,脫離了自己的轄制,如今聽她肯應允,已是了卻了大半心事,至于區區一個綢緞莊,雖然綢緞是他們薛家發家的老本行,但這處産業地方并不大,滿打滿算不過千兩銀子的本錢,如何肯放在心上?當下滿口答應,和顏悅色道:“如此也好。只是你又不愁銀錢,到底別勞累太過。何況到底是未出閣的女孩子,到處瘋跑也不大好。”
寶釵笑道:“母親放心,用的都是咱們家的舊人,如今都已經上路了,算不得什麽勞累,只是還要在旁看一看,免得出了纰漏。若說到處瘋跑,是再沒有的,平日裏去鋪子,都是帶了很多人照應着的,更不會被人沖撞。”
薛姨媽道:“我的兒,你哪裏知道,人言可畏。蟠兒性子野,每日裏不落屋的,你又沒個別的兄弟陪你出去。若是傳了出去,外頭人不體諒你是忙着張羅自家生意,只說你太過輕佻,豈不是冤枉?”
寶釵聞言,也着實遲疑了片刻,繼而揚眉而笑,向着薛姨媽言道:“我等閨中女兒,恪守婦德,最在乎的是一個心字。像書裏頭那等女子,雖日日在繡樓之上,但一顆心早就跟人家跑了,這才是有辱門楣;我雖偶有外出時,但也只為照顧咱們家的生意,心思是正的,正是身正不怕影子斜,清者自清。況且咱們雖是皇商,到底也是商戶人家,原比不得公侯府裏的小姐,若為了這個束手束腳,豈不是失了咱們商戶人家的本分?”
寶釵雖是如此說,心中到底是不安的,見薛姨媽臉上猶有不以為然之色,忽又想起一事,笑着說道:“若說我這些日子裏頭出門,十次倒有八次是為了哥哥的事情。當日裏母親是怎麽說的?不過是替哥哥分憂而已,況且連易釵而弁這種出格的事情都做出來了呢,母親當日也是在後面催着說贊成的,說出了事盡管替女兒兜着。如今也請擔待一點罷。”一面說着,一面将頭靠在薛姨媽肩頭,膩在她懷裏。
薛姨媽聽寶釵提起當初的根由,自己倒似被噎住了一樣,急切之間倒是無言以對,半晌才笑着說道:“就是這個道理。咱們家是皇商,雖比一般商戶人家要高出許多,畢竟不像他們公侯家的小姐鋪陳那樣大的排場。難道那用不起七八個丫鬟嬷嬷、沒有兄弟陪着出門的小姐,就一輩子不出門不成?各有各的路罷了。”
母女兩人又親親熱熱說了一會子話,寶釵就退下了。她原本還憂慮薛蟠未必肯向秦鐘低頭賠罪,夜裏頭倒是謀劃了好幾個計策,豈料全然用不上:
次日一大早,寧國府裏賈珍就下了帖子,請薛蟠明日往會芳園赴宴。薛蟠宴罷歸來之時,整個人都喜氣洋洋的,喝得醉醺醺的,向薛姨媽誇口說要跟着珍大哥、馮大爺等人幹出一番事業來,好給薛姨媽掙個鳳冠霞帔的诰命。
薛姨媽将信将疑,已是激動得老淚縱橫,拉着寶釵的手連連說蒼天有眼,自己總算熬出頭來了,眼見兒子出息有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