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其後幾日寶釵忙着把手頭生意重新移交回薛姨媽,連王子騰之女王映華小姐發起的詩文宴會都未參加。聽湘雲、探春幾個回來說,宴會頗為熱鬧,除諸貴女外,尚有許多朝廷诰命、王孫公子都來捧場,什麽北靜郡王妃,西寧郡王世子夫人,襄陽侯夫人,南安郡王的孫子,錦鄉侯的兒子,保寧侯的兒子,林林總總,說了足足有十個八個名字。探春又極力贊北靜郡王妃姿容風儀,說竟是平生罕見。

寶釵聞言,十分好奇,忙問道:“難道王妃也作詩了不成?”

湘雲忙笑着告訴她緣故:“這日卻是聯的即景詩。诰命們原本都是坐在樓上那席聽戲的,因聽說我們女孩家要聯詩,都說王妃好文彩,特特地恭請着她給起了幾句。果然出口成章,用詞新雅。據外頭喝酒的公子哥兒們逐句評去,竟是起句為尊,連傅姑娘的聯句尚排在後頭呢。”

林黛玉也未去赴宴,在一旁聽湘雲如是說,冷笑道:“這有什麽難解的。她是郡王妃,四下裏的人少不得給她面子。”

寶釵忙看了她一眼,笑道:“聽聞這位王妃在家時候就是個喜歡詩文的,文才是極通的,今上因念及北靜郡王亦以吟風弄月為趣,才下了聖旨,配了這麽一樁好姻緣。”又問:“你們可曾也聯詩了?”

探春搖頭道:“未曾。我們幾個本不常來這些場合,都只在太太身邊陪着看戲,倒是未曾下場。”

寶釵便道:“我有一言,不知道妥不妥當,如今說出來還請姐姐妹妹們想一想。自古道:女子無才便是德,總以貞靜為主,詩詞不過是閨中游戲。如今京中詩會蔚然成風,雖然是一樁雅事,但閨閣文字就此外傳,卻也當慎之又慎。若是傳揚開來,又有什麽意思?”

衆人聽了,都感嘆一回,道:“寶姐姐也太過小心了。如今京中正時興這個呢。”

林黛玉卻說道:“這話說的有理。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若是拿着這個去沽名釣譽,卻是俗了。我們又有誰是要憑着這個才華的名頭去争名逐利的人?”

衆人皆知若論文字才華,釵黛二人當為個中翹楚,見她們都這麽說,也就罷了。唯有湘雲還有不甘之色,不解道:“我倒不明白了,若是有這等才華卻不用出來,又和衣錦夜行有什麽分別?”想了想又道:“偏我不是個男人,我若是個男人,這做學問就是正事了,任誰也褒貶不得。倒比每日裏學些針線烹饪的活計,到底爽快多了!”

衆人見她這個樣子,甚是可愛有趣,都忍不住笑出聲來。探春也笑着說:“寶姐姐素來深憂遠慮,必有一番道理在。雲兒年紀還小呢,怨不得她不懂。”

寶釵又問道:“先前你們說的那傅姑娘,可是那傅秋芳?”

探春點頭道:“正是呢。這位傅姑娘據說是通判傅大人的妹妹,這幾年在京城裏是極有名的,果真不負才女二字。只是聽說她年紀也不小了,屈指算來這一兩年也該出嫁了。”

寶釵知道的卻更多一些,心中倒對傅秋芳頗為憐憫,只是不好跟姐妹們明說,正在這時林黛玉給她使了個眼色,寶釵會意,兩個人一起走到裏屋,黛玉就笑着問她:“這幾日看你神情氣色倒好,想是姨媽不生你的氣了?我就說呢,母女哪裏有隔夜仇呢。”

寶釵也滿面含笑回答:“母親還是疼我的,這幾日待我甚好呢。”

林黛玉點頭,還想說些什麽,可巧這時候簾子開處,湘雲從外面探進半個頭來,向兩人說道:“寶姐姐和林姐姐又在說什麽體己話呢。我偏不依,倒是說來與我聽聽。”

寶釵聞言,和林黛玉相視一笑,向湘雲道:“并沒有說什麽體己話。”林黛玉卻笑道:“偏是你愛說話,一刻也安寧不得。你‘愛’哥哥正在前頭溫書呢,何不尋他頑去。”嘲的卻是史湘雲喜歡咬舌頭說話,原該喊寶玉“二”哥哥,卻誤叫成“愛”哥哥的糗事。湘雲從小和林黛玉是玩熟了的,她性子又素來大氣,對這些話只是一笑置之,三個說笑了一陣子,一起出去了。

這時薛姨媽怕點心果子不夠吃,忙着收拾了兩攢盤的東西送進來,又拉住探春話家常,說起寶玉,探春笑着回道:“因這些日子書塾的十七爺爺回南去了,父親就叫二哥哥在前頭外書房用功呢。我常聽他說跟秦小相公約好了,說要重新收拾過書房,兩個人一起讀夜書呢。老太太聽了歡喜得跟什麽似的。”

寶釵聽到秦小相公的名字心裏就是一咯噔,經過薛蟠跟秦鐘那麽一鬧,她如何不知道秦鐘私下裏做的勾當,想來寶玉既然和他甚好,豈能出淤泥而不染的,越發對這些面上光鮮的所謂王孫公子不屑起來。

誰知這日黛玉探春等人走後,薛姨媽就跟寶釵商量,說想要把探春說給薛蟠,道:“我冷眼旁觀了這些日子,三姑娘倒是個有見識的,模樣好,人品也是不俗,言談才幹樣樣出挑,身子骨也硬朗,想來是容易生養的。雖說有個綽號喚作玫瑰花兒,脾氣大一點,性子厲害一點,但你哥哥那性子,正是要讨個這樣的娘子,方能管住他的。”

寶釵聽了這話,暗道黛玉的憂慮果然不差,心中雖然驚慌,卻也早想明白了關竅,知道這事兒成不了,口中向薛姨媽道:“母親的想法果然高明。只是卻有一條,三妹妹的親事,怕是太太做不了主的,母親請細想,那趙姨娘……。”

薛姨媽到底是在大宅門裏生活了幾十年的,人雖然有的時候在大事上糊塗些,不多時卻也就想明白了關竅:王夫人固然是賈政明媒正娶的正頭夫人,實則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經漸漸失寵了。如今在賈政面前得寵的正是探春和賈環的親娘趙姨娘。趙姨娘是家生子,眼光見識有限,容貌雖不俗,談吐舉止卻上不得臺面,在這府裏頗不受人擡舉,但賈政卻愛煞了她,常常宿在她房中,她行動有了差池也常設法回護。王夫人和趙姨娘勢成水火,早成了賈府裏心照不宣的秘密。薛姨媽是王夫人的親妹妹,卻趕着求娶王夫人對頭生的女兒,這豈不是打她的臉?

薛姨媽嘆道:“我一時倒沒想到這一層。好容易看中一個,卻偏又是說不得。若是香菱……”

其實寶釵說探春和薛蟠的事成不了,還有另一層意思。她素知探春是個有志氣的,知道她未必看得上薛蟠,就算賈府人也未必舍得她嫁的,薛家何必巴巴提了出來,自取其辱?只是薛姨媽一時領悟不到這層深意,反扯上當初香菱的事情,糾纏不休,總不是個了局,寶釵不好明說,只得勸道:“母親何必如此?只要哥哥上進,有了本事,還愁娶不到稱心如意的嫂子?”

這一番話極是合了薛姨媽的心思,聽的她眉開眼笑,連聲向寶釵說道:“說的也是。如今你哥哥果真學着上進了呢。若真個把從前的那些怪癖都改了,我做夢都會笑醒呢。”又道:“你哥哥如今整日裏和珍大爺、馮大爺謀劃什麽事,說不定果真押中了寶,豈不體面?”

寶釵想起薛蟠整日裏叫嚣着什麽從龍之功,就只覺得煩躁不安。但薛蟠正在興頭上,怎肯聽信她那些勸阻的話?就是薛姨媽,也一廂情願地盼着兒子好,更不想着若是失敗了,該如何如何的。更讓寶釵驚訝的是,自從薛蟠開始跟着馮大爺那班人混了之後,也不求着自己查賬了,說是馮大爺那裏自然有妥當的人。寶釵雖是免了抛頭露面的煩惱,卻也隐隐有幾分擔憂,生怕薛蟠不懂賬目,被人蓄意哄騙了去,又不好明言,生怕傷及賈珍、馮紫英等人的體面。她也曾就此事細細問過那看似無所不知的神秘聲音,偏那聲音沉默起來,被逼問得狠了,就一味故弄玄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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