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捉迷藏4
我躺在他的大腿上,臉正對汽車駕駛座前方的方向臺,身體則是側壓着座位之間的扶手箱,動作相當別扭,非得要身體向後靠才能給車檔讓出一些活動的空間。
“你能讓我先起來再說嗎?這樣側躺着說話不太舒服。”我向後仰着頭盯着他的下巴,“而且我們還沒這麽熟吧?”
郎濤聽了低頭看了我一眼,說:“你起來就會偷看的,就這樣說吧。”
他說得太有道理,我一時之間簡直不知道該如何反駁,于是上下左右給自己找了一個還能堅持的動作。
“我應該從哪裏說起?”
他沉默了數秒鐘,才說:“從你今天第一次進圖書館那裏開始。”
“恩,好的”我回想了一遍過程,從頭到尾将我從第一次進入圖書館見到郎濤開始,到醒來發現在車裏的一切,除了與那個人發生的事情外,都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
整個過程中,汽車依然在不斷颠簸着,這在市區來說簡直不可思議,而直到我說完,他始終沒有叫我睜開眼回到原本的位置。
我覺得路上必然有什麽東西異于常理。
但是會有什麽呢?
“你說你遇到了三個哥哥,連我的臉也和你的哥哥相同?”
“是的。”
“你到現在都在懷疑我也是你哥?”
“呃……”
“如果是親兄弟就不能做夫妻。如果是夫妻,那麽就不能是親兄弟。”
“我不太明白,你什麽意思!”
“你希望姜皓不是你哥哥嗎?”
我對于這個問題一下子愣住了,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想說你是我想象出來的?既是沒有哥哥的身份可以談戀愛,但是又是我哥的存在?”
“差不多。”
“為什麽我想象出來的你對我還這個态度?”
“什麽态度?”
“你不該……”我突然覺得有點說不出口。
“因為直到9月28日那天,你的哥哥在你印象裏就是這個态度。”
“怎麽可能,我哥對我态度一直都很好。”
他面無表情地瞥了我一眼。
是了,直到他發現他弟弟對他有不軌之心之前。
“算了,就算你說得對。那其他三個哥哥是怎麽回事?我一點也沒有奇怪的嗜好。”
他聽了竟然噗嗤笑出聲來。
“诶,你別笑啊。這很嚴肅的。”
“這些重要嗎?如果真如你所說的,這幾個哥哥,連同我,誰是真,誰是假,對你來說毫無意義。你一開始不是在圖書館裏找離開的方法嗎?”
“是這樣沒有錯,但是如果真的是我哥哥,我不可能一個人逃走。”
“你有沒有想過正像紙團上所寫的,就算你知道哪一位是你的哥哥,他都已經是個死人。這世界上可以自由移動的只有活人。”
“我哥才不會死!你不要瞎說”我仰起身體反駁道,又被他手臂壓在腰間按回了他的大腿。
“是人當然會死。不是你死就是他死。當然也可以這麽解釋,一開始紙團是在他手裏,所以死的就是你,至于為什麽有這麽多你哥哥,死人世界本就沒有常理可言,這麽解釋你覺得更能接受?”
我心想,當然不能接受,我活得好好的,平白無故被你說死了。
“但是可能那張紙上的字本身就是我的幻覺呢,我們現在的對話,現在的世界都是幻覺的話,為什麽這些字不能是幻覺。”
“傻彤彤,不止你一個人希望那是假的。”
我突然覺得眼前的郎濤似乎知道所有事情的真相,至少他知道的遠比我多得多。
“你什麽意思?郎濤,你到底是誰?”
“我是誰,是真,是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如何從這出去。”
“怎麽會不重要!”
我推開他擱在我腰間的手臂,一下子坐了起來。
車窗外的景色也因此映入我的眼簾,奪走了我的言語能力。
透過擋風玻璃,我看着空曠的馬路,終于明白為什麽汽車會如此颠簸。
水泥馬路上,一開始看到的凸起,都是一張張被半埋在水泥中的孩子的臉他們有男有女,無一例外都仰起頭,伸出手,似乎要從被埋的困境中逃脫。
更有一些頭顱都已經消失在地面之下,手指仍然在地面上扭動掙紮着。
“你還是看見了。”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一腳踩下油門,汽車徑直碾過那些孩子的面孔。
“好疼。”
“媽媽,好疼!”
“好疼!”
從車外傳來的小孩子們的哭喊聲,越來越響,就好像就在我的耳邊一聲聲地叫着。
血肉夾雜着斷裂的手指飛起,擊打在玻璃上,發出砰砰的響聲。
我渾身顫抖,就好像受到了這個聲音得蠱惑,整個腦海中只剩下下車去救他們這個念頭。
于是,我對浪濤喊道:“停車!”
雙手更是握住了身側的手剎,雖然手指發軟怎麽都按不下手剎的按鈕。
“姜彤,你冷靜點,這樣會翻車的。”他握住我顫抖的雙手說:“你救不了已死之人!他們早就死了。”
“他們明明在動。”我緊緊握住手剎的手柄,深吸了一口氣,按下了手剎的按鈕。
郎濤單手拉下.身上的安全帶,纏住我的雙手,将我拉在身前,盯着我說道:“姜彤,你好好聽着,你和他們不一樣,你得活下去。那些玩偶說讓你找媽媽,我們就找到她,從這裏離開。別人的生死和你沒有關系,你能救的只有你自己。”
“所以……真的發生過?”我敏感地捕捉到了他話語中的涵義,不可置信地追問道:“他們都是被活埋進水泥裏死的嗎?”
郎濤松開了我的手,将我一下推回到座位上,說:“你不需要知道這個。”
啪的一聲,又是一塊血肉濺在擋風玻璃上。粘稠的肉塊慢慢從玻璃的上方滑下,留下一道紅色的痕跡。
我盯着這道痕跡,有一種奇妙的直覺,眼前的情景的出現并非是毫無理由的,換言之,它必然與我息息相關。哪怕郎濤極力回避這件事。
當我意識到這件事的時候,窗外的哭喊聲也發生了變化。
只聽見車外,不斷重複着。
“姜叔叔,救救我!”
“姜叔叔,救救我!”
“姜叔叔!”
那種尖利而刺耳的聲音,相互重疊交織,好似編織成了一張巨網從頭罩下,将我的身體困得動彈不得,再一次陷入了那種不受控制的境地。
要救他們,要救他們,這是我的責任。
這個念頭在我的腦海裏橫沖直撞,誓将其他所有的想法全都毀滅,等我意識到的時候,我的手已經放在了車門把手處,似乎只需輕輕一拉,車門就能打開。
此時,只聽我身邊的郎濤嘆了一口氣,音響裏響起了那段熟悉的京劇唱段。“揀取花枝慢端詳,欲折未折自思量。看它笑向東風放……”
随着京劇的聲音,車窗外的哭喊聲漸漸減弱,連同道路都慢慢恢複平坦的原狀。
剛才還在我腦海裏盤旋的念頭,也漸漸消失。
我驚訝地轉過頭,看着郎濤發問道:“怎麽回事?是誰做的?這和圖書館有關嗎?”
郎濤只是轉動車載音響的音量旋鈕,将聲音開得更大。
我從他的沉默中讀出了幾分暗示。
“我認識兇手?”
“放心,不是你做的。”
“那是誰?”我再次追問道。
郎濤卻再次閉緊嘴唇,我看着他那張與我哥一模一樣的面孔,腦海裏突然閃過小兔子說過的這句話。
“你不是他,你看起來年紀好小,像是個……好人。姜叔叔。”
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好似游蛇一般一點一點地順着我的脊背爬上來。
“難道是……我爺爺?還是……姜h!”一想到那種猜想,我仿佛感到了有股力量掐住了我的喉嚨,将下面的話死死堵在在口中。
郎濤聽見了,無奈地苦笑起來:“如果姜皓真的做過,你會傷心的。他又怎麽忍心讓你難過。”
“那就好,那就好。”
聽到他的那句話,我瞬間全身放松,癱在了副駕駛座上。
“我們現在去哪?”
“金陵飯店。”
“還去那?”
“對。”
“為什麽?”沒等我問出這句話。一面挂着康泰養老院招牌的矮牆突然憑空出現在馬路中間,眼看急速行駛的汽車就要直直地撞向它。
“郎濤,快剎車,前面是面牆!”
然而汽車穿過了牆體,自己停在了一棟白色大樓前面。
黑夜之下,大樓裏燈火通明,就好像一座燈塔伫立在我的面前。
三個穿着白色長袍的人從樓中出來,小跑着接近我所在的汽車。
“怎麽回事?”我看着她們跑到汽車邊。
橙黃色的路燈燈光下,她們穿着好似護士的白色套裝,遠看與常人毫無區別。但是在近處,我發現她們每一個人都沒有臉。
準确地說是,她們的面孔上,只有像是小朋友用蠟筆畫上的五官。
淡青色的粗糙線條構成的五官,出現在任何一個幼兒園的畫畫課上都不違和,但作為一個真實人站在你身旁時,我只覺得這個世界已經瘋狂。
她們中的一個短發女人輕輕敲打車窗,半彎着腰低頭注視着我說:“姜先生,您好,歡迎來視察康泰養老院。”
我看着她們沒有說話,急忙扣上車門鎖,就向郎濤的方向縮了縮。
“汽車還能發動嗎?”
回答我的是幾聲汽車點火失敗的聲響。
而車窗外的她們又向前靠近一步。
剛才的那個人将臉貼在車窗上,原本平面的五官,徹底變成一張失敗的畫作。兩條線條構成的嘴唇不斷開合,發出女人機械無感情的聲音。
“姜……先生,您好,歡迎來視察……康泰養老院。”
“我們該怎麽辦?”我轉頭看向郎濤,但他卻打開了車門鎖的總開關。
随着車門鎖發出啪的一聲,門外的女人裂開嘴,蠟筆畫的面孔扭曲在一起擠出一個奇怪的笑容,拉開了車門。
她們站在車門口第三次重複道:
“姜……先生,您好,歡迎……來視察……康泰……養老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