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看沈畫做着各種離京去上海的準備,進來出去張張羅羅忙忙活活,小可備覺蒼涼,她認為沈畫并不愛她将投奔的那個上海男人。比方,他來短信,她若正忙着騰不出手,會叫小可幫着看、念。就小可所看到的,那人短信風格跟第一次差不多,說的話都是網上的、流行的、歌詞式的。沈畫聽完也常如同第一次哈哈大笑,道:“特文藝,是吧?”她說她愛他,小可覺得不像。愛不是這個樣子。

沈畫注冊了新郵箱,到上海後,換新電話,一切重新開始。這天她收拾東西,請小可幫她看一下舊郵箱的郵件。她那個郵箱的未讀郵件可謂海量,一直不想看不是因海量,是怕生氣。網絡可以匿名、匿人表達的特點把人性的龌龊暴露到了極致;比起那龌龊來,阿Q對吳媽“我想跟你困覺”的表達老實而文雅。當初參加節目不該公開這個常用郵箱,沒經驗啊。廢除前還是得看一遍,看有沒有需要處理的正經郵件。

小可大海撈針挑出了十三封,其中十一封,邀請沈畫去他們那兒工作。沈畫大感意外,小可表示在意料之中。這是個美色經濟年代,如沈畫般優質資源一旦曝光,前途不可限量。沈畫猶不敢信,怕是騙子,怕惡作劇。上百度把十一家公司各種查,看上去都相當靠譜。遂進一步縮小範圍,只查在北京的公司。

小可不解:“你不去上海了?”

沈畫道:“如果能在北京立住,當然不去。去上海我得靠別人,靠別人不如靠自己!”

小可聞之黯然。迄今為止她一直本着這原則在這條路上走,被心儀的東京大學免考錄取後,同學們的歆羨和老師的贊嘆讓她很是陶醉了一把,沒想陶醉之後,是加倍的空虛。

這段時間以來,海潮和她一直有聯系,卻不是戀人間的,是禮貌周到、為聯系而聯系的聯系。這樣的聯系越多,他們的距離越遠,如同氣球的慢撒氣。她曾無數次檢讨是不是自己小題大做了,無數次想,只要他給個臺階,她馬上下!他沒有。這天沈畫應約面試,家裏剩下了小可一人。沈畫最終在六家北京公司裏選了一家叫“優樂”的,優樂是個規模很大的時尚集團,旗下有雜志有網站,招聘美編,與沈畫的美術專業對口。

這是個陰天,沒風,沈畫走後不久下起了小雨,很快,雨化作雪粒,給地面敷上一層白白的薄膜。還沒到供暖的日子,家裏頭摸哪兒都涼,越顯清冷、空寂。上網逛了會兒,手指頭凍得不聽使喚;想打掃屋子活動一下暖和一下,提不起情緒。手機沉默,好不容易有個短信,滿懷期待沖過去看,發信人是10086。沒誰有空搭理她,工作時間都忙。自然,他更忙,光瑞的上市工作如火如荼。

從前,小可總能從沈畫那兒間接得到些海潮的消息,沈畫離開光瑞,這惟一渠道便也沒了。沈畫離開光瑞是因為向飛。都說擺脫失戀痛苦一靠時間二靠新歡,沈畫說,空間也很重要;說,等小可去了日本,進入新環境,有了新同學新朋友新的生活內容,很快就可以把海潮忘了。可是,學校明年四月才開學還有小半年呢,天天孤魂野鬼似的形影相吊,這日子怎麽熬?突然小可心念一動,拿包換鞋出了家門。

小可去醫院找爸爸。爸爸這個時間肯定正忙,她可以在他辦公室等。醫院已經開始供暖,在那裏待着還暖和。

鄧文宣上午出專家門診,為保證看病質量,他的專家號只準挂十五個,平均一個病人有十六分鐘。可是,全國多少病人需要的這十六分鐘,今天卻被藥業公司一個醫藥代表給占了去。她正常挂號,正常就診,你毫無辦法。她顯然是新手,老手懂得直截了當說明來意,新手臉皮尚薄不好意思直接。她在病人就診的椅子上坐下,魂不守舍地說一些頭痛惡心之類腦神經外科的病症,趁鄧文宣開檢查單時,方把一直緊緊抱在懷裏裝有藥物資料的無紡布袋放在桌上,結結巴巴說明情況,起身逃也似離去,其時鄧文宣檢查單都還沒開完。藥物資料鄧文宣沒看,直接讓他學生提着追出去還她,裏頭很可能夾有錢物。

她耽誤了鄧文宣的時間,鄧文宣沒有生氣反生憐惜:那是個年輕女孩兒,年紀跟小可差不多,纖細單薄腼腆也如小可,初入職場,很不容易。自目睹了女兒職場的跌宕起伏,再看某些事時鄧文宣仿佛張開了另一雙眼睛,多了理解;一如女兒出生他看這個世界時的心,變得柔軟。

被東京大學錄取後女兒情緒好了幾天,僅只幾天;随後,日漸低落消沉。以至每天上班走前他都要發愁地想同一個問題:她一個人在家幹什麽呢?同齡的朋友同學上學的上學上班的上班,她無所事事。不是不可以利用這時間讀書學習,但,一來她沒有動力;二來,更重要的,她沒有心情。

吃飯越來越少,惠涓說是“吃鳥食呢”!還不敢當她面說。有一次,惠涓包了她愛吃的蝦仁蒸餃,她只吃三個,且一個恨不能分作八口咬,故意拖時間怕人說她吃得少,但鄧文宣給她數着呢!惠涓不用數也有數,忍不住問:“吃這麽幾個!不好吃嗎?”就這麽句話,能讓她一下子眼淚汪汪:“吃這麽幾個——吃哪麽幾個?!我吃了多少您比我還清楚?”惠涓從采買到蒸餃上桌忙活半天,食客不買賬她也委屈:“我包的、蒸的、盛的我不清楚?你盤子裏十二個餃子,你數數現在還剩幾個!”小可頓時淚流滿面嚷了起來:“你們總盯着我有意思嗎?你們就沒別的事幹了嗎?你們煩不煩啊?”一口一個“你們”,連鄧文宣一塊兒捎帶上。哭着嚷完甩手就走,進自己屋,“咣”地摔上了門。惠涓發愁地對鄧文宣道:“老鄧,你得跟她談!”鄧文宣嘆息着重彈老調:“她不談——”惠涓接道:“——是不想談!那怎麽辦,看着她整天這麽不死不活地,耗?!”鄧文宣嘆:“再給她點時間?”惠涓道:“不能只靠時間!”鄧文宣道:“那你說怎麽辦?”惠涓道:“你們科新分來的協和博士,那個魯一南,介紹給小可認識認識?”

之前沈畫提醒惠涓,她感覺目前二人狀态是,小可落花有意,海潮流水無情,否則海潮沒道理不同小可聯絡。總之,不能一棵樹上吊死,到找下家的時候了,說得惠涓動了心思。

這事鄧文宣一直拖着沒辦。他覺得人物關系尴尬,也擔心小可不接受“介紹”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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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今天他約了魯一南一塊兒吃午飯,決定就沈畫、惠涓的建議跟他談,決定是昨天夜裏作出的。

昨天夜裏睡前,鄧文宣習慣地拿出安定來服,他長年服用安定,每晚兩片;打開藥瓶發現裏頭只剩下一片。之前他清清楚楚記得還有兩片,當時的思想活動都記得:醫療卡在家裏還是在科裏?開藥得用卡。

他一直感覺近期瓶裏安定下得比以往要快,一直以為是感覺錯誤,顯然不是,的确有人在同他一起服藥。這人不會是惠涓、沈畫,她們有需要肯定會說,只能是小可!

鄧文宣去了小可房間,小可已睡着了,他開門、走路、開燈,她毫無知覺。她才二十多歲,之前沒用過安眠藥,剛開始服用效果肯定好。看着睡死過去的女兒,鄧文宣焦灼憂郁無助如一頭籠中困獸。

女兒還在惠涓肚子裏時,所有人都說她是男孩兒。孕婦肚子是尖的,妊娠反應輕,按老百姓說法都是懷了男孩兒的标志。鄧文宣不願意相信,直到做B超說确是男孩兒時方死心。他盼女兒,這想法跟誰都沒說,怕惠涓有壓力。女兒出生時他跟導師在手術室給病人做手術,手術結束出來遇手術室老護士長,護士長拍着他肩說:“小鄧,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啊!”做好思想工作後方告訴他,他的“兒子”是個女孩兒。

鄧文宣什麽都不說拔腿向婦産科跑,在新生兒室與女兒見面:全身通紅透着點粉,雙眼緊閉看不出大小,所謂鼻子只是個鼻頭,鼻梁還沒長出,小嘴嘟嘟着深埋進兩腮的肉裏……她在睡覺,睡得昏天黑地渾然不覺,看着安睡的女兒鄧文宣心裏鳴響起如歌的行板:好好睡寶貝,爸爸在!

日後,“爸爸在”成了父女兩人共同的口頭禪。

——深夜劇烈腹痛伴噴射狀嘔吐,鄧文宣抱起女兒向醫院狂奔不停對女兒說:小可沒事!爸爸在!

——不小心磕破了腿,很疼,小女孩兒會含淚告訴自己:小可沒事!爸爸在!

——第一次乘飛機女兒緊張得小手心全是冰涼的濕汗,問爸爸:“飛機不會掉下來吧?”“不會。”“萬一掉下來呢?”那年她五歲了,具相當的獨立思考能力。鄧文宣不願騙她,想了想後這樣回答:“萬一的話,我們一塊兒去另一個地方。”“爸爸在嗎?”“爸爸在!”于是,她便不再害怕。

有故事說,一個小孩子害怕打雷,吩咐爸爸:“爸爸,你讓外面別打雷了!”這故事讓鄧文宣會心地笑了許久,那個時候他的确認為,自己除不能制止老天爺打雷之類,有能力為女兒做任何事情……

沉睡中小可翻了個身,被子滑落露出了半邊肩,那肩薄得紙片一樣了,鄧文宣替她把被子蓋好,欲哭無淚。作為父親,他能給女兒他的全部給不了他沒有的東西。一度,他吃過海潮的醋:他辛辛苦苦養了二十多年的寶貝,憑什麽交給他呢?一度,他生過女兒的氣:見不到男朋友,蔫頭耷腦;見到了,小臉兒綻開的五月花一樣!此刻站女兒床頭他想,他再也不吃醋不生氣,只願有個好青年從天而降與女兒相親相愛相伴哪怕帶着她遠走天涯,彼時,他會毫無怨言目送,為他們送上祝福——他要她過得比他好!

大概人在無路可走時容易變得寬容,願意變換一下角度思考問題——鄧文宣是在這時想起惠涓那建議的。他想:是啊,完全可以跟魯一南聊聊嘛!肯定沒損失、可能有斬獲的事情,為什麽不試着做一做?确立下思路一秒鐘都沒耽誤,轉身出屋給魯一南打電話,約明天中午一塊兒吃個飯,順便談談。作為科主任跟新人談話合情合理,卻仍讓電話那頭的魯一南吃驚不小誠惶誠恐,尤其主任來電話的時間詭異:夜裏快十二點了!

……

醫藥代表走後,鄧文宣給一位從烏魯木齊來的病人加了個號,看完病人已過下班時間,他匆匆向科裏走。得先回科裏換下工作服,魯一南在科裏等他。快到辦公室發現門開着,裏面傳出一男一女的說話聲,女聲是女兒小可。還沒聽清女兒說什麽呢,鄧文宣心先自沉了下去,不自覺加快了步子;這時女兒笑聲傳來,“咯咯咯”清脆歡快,好久沒聽她這樣笑了!

鄧文宣忐忑不安推門進屋,看小可坐他通常坐的椅子,對面椅子上,坐着魯一南。兩個年輕人臉上笑意盈盈,顯然,之前相談正歡,鄧文宣心一下子輕松,夾帶絲絲的喜悅。事後想,喜悅是因小可和魯一南以自然方式認識,免除了他出面介紹的尴尬,降低了促成此事的難度——魯一南礙于主任面子會同意跟小可相親,小可卻不會礙于爸爸面子同意跟魯一南相親——更重要的,他們看上去聊得很好,相處融洽!

鄧文宣邊脫白大褂邊問女兒:“你怎麽來了?”

小可笑吟吟看着魯一南道:“當然是有事了!”顯然,她那事已經跟魯一南說了,兩人剛才正談那事;看他們神情,至少不是壞事。

鄧文宣心越發輕松,幾乎是愉快了,笑着道:“看來你們倆——不需要我介紹了?”說完一怔,不由在心裏為自己的一語雙關叫了聲好。

兩個年輕人相視一笑,小可對鄧文宣說:“恰恰相反,我需要向您介紹一下他。”鄧文宣不明白,小可一字一頓道:“魯一南同學是,我的學長!”

鄧文宣還沒明白,魯一南在一邊提示:“主任,我碩士在東京大學讀的——”

鄧文宣恍然大悟!三個人同時大笑,笑聲中鄧文宣說:“走走!吃飯!一塊兒!”

三個人走在醫院通往食堂的路上,兩個年輕人分走鄧文宣左右,鄧文宣心裏一片這段日子來少有的安谧。魯一南将是個很好的醫生,做好醫生需要天賦。他目前除掙錢不如鄭海潮多,哪兒都不比鄭海潮差。而随着中國迅猛發展各方面在向發達國家靠攏,醫生的地位、收入早晚也有靠攏的一天。魯一南剛二十八歲,他等得到。

深秋初冬的雨雪催掉了路兩旁樹上最後的葉,落葉為水所浸濕,踏上去綿軟無聲。鄧文宣問:“剛才在我辦公室,你們聊什麽呢?聽小可笑那麽歡!”

小可被提醒了似的又笑起來,笑得說不成話,魯一南替她回答:“我跟她說我在日本茶屋打工時,被老板娘看上了,老板娘四十二歲,喪偶,有三個孩子。”

小可大笑着補充:“他說他當時是悲喜交加!喜的是被人看上了,悲的是被這樣的人看上了……”鄧文宣禁不住也笑起來,這時聽小可說:“哎,我倒是可以考慮去她家打打工哎!魯一南,幫我引薦一下?”

鄧文宣趕忙道:“先不考慮打工的事,還是以學業為主……”

小可一拍腦袋:“哎呀把正事忘了!爸,我來是想跟您說,我決定提前走,到日本先打打工,熟悉一下日語環境。好多人都說,剛才魯一南也說,在國內日語學再好,剛開始聽課都困難。”

鄧文宣問:“你想什麽時候走?”小可說:“年底前。”

鄧文宣大吃一驚!可以提前走,沒必要提這麽前,現在距年底只有一個多月了!但礙于魯一南在場,他沒多說。

晚上下班回家,他到小可房間跟小可談。問她與魯一南有無某種發展下去的可能,如果有,建議她不要急于去日本,充分利用這幾個月的時間進一步了解接觸。小可耐心聽他說完,靜靜道:“沒可能。”

鄧文宣登時急了:“他條件不錯!不要輕易拒絕!……你們聊過也聊得來,他對你印象很好!……”一口氣說下去,說的時候發現,自己于不知不覺中變成了惠涓。從前總嫌妻子思想方法行事方式世俗、庸俗,現在才想,她有時大概也很無奈。

小可在聽爸爸說魯一南對自己印象很好時“哈”了一聲,待爸爸說完,拖着長腔道:“他對我印象肯定好啊!”

神情語調中自以為是的輕浮激怒了鄧文宣,他呵斥:“好好說話!別這麽陰陽怪氣的!”

小可正色道:“爸,就算您不是魯一南的導師、領導,他都沒必要當您面說您女兒不好,何況您是!”

鄧文宣苦口婆心:“這個當然。但是——”

小可搖頭:“沒有‘但是’!爸,我不會跟魯一南的,我不可能在同一個地方摔兩次跤!”鄧文宣不明白,看着小可讓她說明白,眼神固執。小可被逼不過,一下子眼淚汪汪:“忘了,鄭海潮?”鄧文宣頹然失語。他以為的女兒與魯一南的融洽,根本是出于禮貌的社交。女兒一點都沒變,目前也看不到一點“變”的可能。

接下來辦簽證、準備東西,因不到開學時間校方不接收,個人還得與日本方面聯系住處……由于有事情做,有目标,小可看上去情緒穩定了許多,至少不會動辄眼淚汪汪,不那麽脆弱了,只是,仍吃得少,還有,仍睡不着。偷吃安定被發現後索性公開,找個空藥瓶,從爸爸那裏倒出半瓶來堂而皇之放自己床頭,天天晚上一片。

鄧文宣和惠涓心疼不已,愁得要命。從沒想到,做父母還需要解決這樣的難題。上網查解決方法,方法很多無一适用。試過,比如,讓失戀的人盡情訴說、發洩,她不說你得引着她說,本着這原則,有一次,惠涓假裝無意間提起鄭海潮,預備接下去說說他的毛病——網上說,失戀後要多想對方毛病——然後,與女兒同仇敵忾。孰料她剛說出“鄭海潮”仨字,小可就摔門而去。硬着頭皮又試一次,仍這效果,後果比第一次嚴重。那一次外面零下十攝氏度刮着大風,她只穿毛衣出了門,當夜發起了高燒。自此,鄧文宣、惠涓再不敢輕舉妄動,眼睜睜看着女兒獨自戰鬥一籌莫展。

小可十二月二十二號的航班,頭天是農歷冬至,冬至該吃餃子,臨行前也該吃餃子——滾蛋餃子拴腿面——惠涓因此請半天假在家包餃子。豬肉白菜韭菜海米餡,其中的關鍵是海米,必須是山東産,用時拿黃酒泡,泡好切碎,入餡前先炒一下。餃子包得差不多時,鄧文宣、沈畫、山山先後下班到家,山山特來為小可送行。

惠涓自己在廚房裏忙活,沈畫和山山要來幫忙被她趕走,讓她們去客廳陪小可說話。

沈畫跟大家說她看中的幾套房子。這時的沈畫是優樂公司正式員工兼平面模特,工資加模特勞務費,收入超過了北京的中産,已有能力在京貸款買房,但受北京購房政策所限暫時買不了,正積極張羅租房。她的工作晚上活動多,長期住鄧家很不方便。她給大家講她看中房子的地點、價格,每套房子還拍了圖片,從手機調出來給每個人傳看,不厭其詳不厭其煩用心良苦,令小可心裏充滿溫暖的感激。別離時刻,很需要有這樣一個人來說一些這樣的話,自然而然無關痛癢綿綿不斷,讓自己得以安靜、放松、獨處。惠涓叫聲傳來:“畫!來端餃子!”

沈畫應聲去了廚房。渾圓胖大的餃子在沸鍋裏擠擠挨挨沉浮,惠涓用笊籬撈起盛進盤子,邊順嘴似的問:“畫,剛才聽見你說,要出去租房子住?”沈畫“啊”了一聲,惠涓說:“家裏四大間房呢!”明确表示不希望她走。

沈畫萬萬沒有想到,察言觀色地小心回答:“我現在的工作,經常要很晚才能回家——”

惠涓說:“從前你媽和我,主要擔心那個向飛,怕你上當受騙。現在你離開他那兒了,我們還擔心什麽。再說了,如今上班哪有不加班的,你姨夫這個歲數這個級別,都得加班,別說你們年輕人了,我理解!”

沈畫沒馬上表态。惠涓誠意顯而易見,可她不想在鄧家住下去了。沒錢時沒法考慮自尊、自由,現在她有錢了!就算現在不存在自尊問題,自由呢?她對未來生活有着很多很具體的規劃呢!想在家裏請朋友聚會,想晚上不睡早晨不起,想把牆壁貼成她喜歡的粉紅……住鄧家,她能嗎?

這工夫惠涓把鍋裏的餃子全部盛出,滿滿兩大盤,沈畫一手一盤端起向外走。

這時,聽身後的惠涓小聲說:“畫,住家裏吧。小可這一走家裏就剩下了我和你姨夫,太冷——”“清”字沒能說出,哽住。沈畫裝沒聽見,頭也不回快步走了出去。

把餃子在餐桌上放下,沈畫對走過來的小可小聲道:“你媽哭了!你去看看!”小可怕的就是這個,現在她哪還有餘力安慰別人。在餐桌前默立片刻,用手拈起只餃子塞嘴裏,誇張大叫:“媽!餃子好吃死了!”

惠涓答應了一聲,僅這一聲就能聽出鼻腔嚴重堵塞。沈畫推小可催她去,小可眼圈一下子紅了。鄧文宣沖她們擺擺手,自己去了廚房。

廚房火已關了,惠涓站竈臺前哭,怕人聽到,用手捂住了嘴。她哭得很厲害,有人進來都不知道。鄧文宣站她身後,伸出手想放那劇烈抖動的背上表示下安慰,手懸半空硬是落不下去。這類身體的親密接觸于他們二人,即使在當前情況下,都顯唐突、生澀、生硬。

鄧文宣縮回手叫:“惠涓!”惠涓身體一顫,把臉扭向一邊。鄧文宣溫言細語:“小可又不是不回來了。”惠涓臉沖牆點頭。鄧文宣繼續說:“——還有寒暑假呢!”她仍那樣點頭。鄧文宣緩了緩,下決心道:“再說,惠涓,孩子總有一天要離開家,總有一天這個家裏只有咱們倆。”惠涓一下子止住哭泣,一動不動站那兒,屏息靜氣聽。鄧文宣深吸口氣:“我一直工作忙,對你有很多不周到的地方……”

惠涓搖頭掙紮着說:“不是因為你忙——”

鄧文宣點頭接:“因為我對你冷淡。我為什麽冷淡?受不了你疑神疑鬼的折騰勁兒!”

惠涓驀然轉過臉來,聲音顫悠悠地問:“能不能,說具體點兒?”

鄧文宣由來已久的積怨脫口而出:“具體說,比方說,只要找我的電話,只要是女的,你一定要先問上一大圈!影響多不好!”惠涓嘴唇嚅動着咕嚕了幾句,完全聽不清說的是什麽,鄧文宣替她說清:“你不放心我!——這麽多年了,你聽說過我有一點點這方面問題了嗎?”

惠涓搖了搖頭。她那臉被眼淚鼻涕蹂躏得越發見老,眼珠混濁鼻頭通紅,幾根發絲粘進了嘴角。曾經那臉光可鑒人吹彈即破,那時她的賢淑大氣為所有熟人所稱道。她賢淑大氣是因為自信,她自信是因為年輕漂亮。

男人都喜歡年輕漂亮的女人,面對她們,男人該有的悸動、沖動鄧文宣全都有過,這麽多年他堅守自己從不逾矩,與道德無關,價值觀使然。他十分清楚,激情總會過去。有人可做到過去一段再開始新的一段,拿激情當日子過,他做不到。在激情和穩定中二選一,他選擇後者。

他伸出手,替妻子擇出嘴角裏的頭發。這小小的體貼舉動竟令她慌亂到了窘迫,臉一扭,用手掌把已經幹淨的嘴角又抹一遍,像是說:不用麻煩你我自己來!鄧文宣心陡然生出愧疚,不得不對自己承認,表面看,是她在不停地折騰、生事,事實上,他是始作俑者。長期以來,他的地位成就使他有一種強烈的精神優越感,認為她的需要、喜好、苦惱比起他的來,瑣屑卑微不值一提。她卻不甘,用暗示、找事、表功等各種方式提醒人注意重視她的存在,令他反感之餘,越要無視、冷淡她,潛意識裏,就是要讓她看到并接受她和他的差距。都說孩子的自信是家長給的,妻子的自信是丈夫給的,他讓她自卑;都說平等是夫妻和諧相處的最重要元素,他們之間沒有。

他說:“惠涓,小可在外頭今天我們先不多說,先說一句,相信你自己也相信我。嗯?”

惠涓咕嚕:“我怎麽能跟你比,你是一枝花我是豆腐渣……”

鄧文宣疾言厲色道:“惠涓!向老向死是人生必然規律誰也沒辦法改變,女人老得更要快些,但是,每個年齡段有每個年齡段的資本!”緩一下口氣,“我們在一起快三十年了,我們有小可,你為我為這個家付出了很多,總之,在這個家,在我這裏,沒有人能取代你——”

惠涓猛然低下頭去打火,随着“啪”的一聲,藍色火苗歡快四溢燎着了她因低頭垂下的頭發,屋裏頓生一股焦煳味,鄧文宣湊過去查看,看到了她滿臉的淚。一閃身她躲開他,拿起鍋鏟做狀下餃子,鄧文宣抽走鏟子溫和道:“我來下?……你去看看小可,她不放心你!”惠涓聽話地向外走,鄧文宣抓起手邊一塊布:“擦擦淚!”她又哭又笑地擋開,那是塊抹布。

惠涓走出廚房,客廳電話響了,她順路接了,裏面傳出的女聲銀鈴一般:“您好請找鄧主任!”她習慣性發問:“請問您是——”猛地剎住,差點咬着自己的舌頭,說聲“請稍等”後放下話筒,向廚房邊走邊叫:“老鄧,找你!”

是手術室電話,手術出問題了,鄧文宣接完電話餃子都沒吃就走了。手術結束十二點多,到家發現女兒屋燈亮着,推門問怎麽還不睡,她說,在等他,明天就要走了,想跟爸爸說說話。鄧文宣進屋在她床邊椅子上坐下,她卻沒話。問一句說一句,不問不吭氣。鄧文宣起身要走,時間不早了,她必須睡了!她央求:“爸,再陪我一小會兒!”

小時候她總這樣。只要鄧文宣在家,她睡前一定得他陪她,給她講故事,聽她說話,再三再四地不讓走,媽媽陪都不行。氣得惠涓笑罵:“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她侍弄大了,她心裏只有她爸,這個小白眼狼!”那時規定時間一到,鄧文宣就命她閉嘴閉眼睡覺,否則他馬上走。她聽話地閉嘴閉眼,怕爸爸偷偷溜走,一定要攥住他一根手指頭。多少個晚上,父女倆就這樣一個坐着一個躺着,待在靜靜的暗夜裏。那些暗夜中的時光鄧文宣想得最多的是:寶貝兒,別長大了,就這麽大,永遠跟着爸爸,好嗎?

女兒不可遏制地長大,漸漸不願意爸爸晚上過來陪她,不知什麽心理,是因為懂得男女有別了嗎?令鄧文宣失落。

但此刻,當成年的女兒再次提出小時的要求時,鄧文宣非但沒感到幸福,反而難受得透不過氣。伸手關了臺燈說:“睡覺!不說話了!”女兒一只手摸索着伸過來,他趕忙伸手接住。屋裏靜下來了,鄧文宣握着他的掌上明珠,他的将遠赴異國他鄉的孤獨女兒的手,在無邊黑暗中涕泗滂沱……

小可睡着後,鄧文宣離開她房間,關了門,到客廳撥海潮的電話。他知道他們已經分了,但她還是忘不了他,那麽,他可不可以來送送她,作為熟人、朋友?該早給他打電話的,現在時間太晚了他可能已經睡了……沒想電話剛剛撥通便被接起,耳邊傳來海潮的聲音:“小可!”

鄧文宣沒想到,吓一跳,慌忙道:“我不是小可。”

海潮聽清是鄧文宣緊張萬分,鄧文宣幾乎沒給他打過電話,更不用說在深夜時分。他打電話肯定是為小可,海潮心一下子抽緊了:“小可——在嗎?”話到關鍵處拐了彎,不敢直問:小可出什麽事了?

鄧文宣道:“在在在!睡了!明天得早起趕飛機——”

海潮一愣:“她要去哪兒?”

鄧文宣也一愣:“去東京啊!”

海潮一驚:“她不是明年四月份開學嗎?”

鄧文宣才知道海潮不知道,道:“她要提前去,明天十一點四十分的航班——”

十一點四十分的國際航班,七點半就得從家裏出發。惠涓五點半起來準備早餐,六點半把全家人叫了起來。吃完飯,一家人一塊兒送小可去機場,鄧文宣跟醫院請了假,這是他幾十年來頭一次為私事請假,小可出生時都沒請過。

一家四人出電梯,鄧文宣拿着小可的包走最前面。出樓門口,北風兜頭吹來,光禿禿的樹枝在風中顫抖,塑料袋随風上下翻飛,地上的殘餘落葉被風卷起哆嗦着遠去……鄧文宣揉着被風吹眯了的眼睛想,這時的日本,更得冷吧?日本在中國東北的東北。忽然身邊響起異口同聲的叫聲:“海潮!”鄧文宣放下揉眼睛的手看去——

海潮向他們走來,他身後,停着他那輛寶馬M3。為防堵車他五點就從家裏出來了,在車裏等了兩個小時。

昨夜通話時海潮說他今天來送小可,讓他們不必去了,鄧文宣跟誰都沒有說。一來考慮早晨上班高峰堵車萬一海潮來不了,二來不願讓小可知道他給海潮打過電話。想,海潮要能來呢,一切好說;來不了呢,當一切沒發生過。

海潮道:“小可,提前走為什麽不告訴我?”

小可道:“我以為我們完了……”

海潮說:“我想等光瑞上市後再跟你聯系——”

小可淚眼模糊:“……對不起!”

海潮道:“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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