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
因小可遠在東洋,中秋晚上大家決定都去鄧家。小可打了電話還發了電子賀卡,寶石藍底色金黃的字,字說:親愛的爸爸媽媽月餅節快樂!
菜上齊了山山和旭剛才到,旭剛車限號他們乘公交來的,兩頭都得步行一段,山山懷孕了不敢走快。聽說山山懷孕人們又驚又喜,圍着她問這說那,趁這工夫旭剛把海潮拉進小可屋,關上門,臉緊繃,眼神堅定緊張像沖鋒前的士兵,看着他海潮心裏直毛:我得罪他了?
旭剛開口,乍聽沒頭沒腦:“我看中了一處房。現房精裝修。離五號線近。旁邊有幼兒園。首付差二十一萬。”
海潮明白了,有心開玩笑調節氣氛,看對方神情知道不宜,問:“什麽時候要?”沿用對方說話風格,簡明直接不茍言笑。
旭剛道:“我給你打欠條!五年分期每月還!利息按銀行貸款利率!”海潮想說“用不着吧”,話到嘴邊咽下,點頭。旭剛那張繃得拉過皮似的臉方才活泛了些,方才肯正常說話:“我家房要拆,本打算租房,”頭向後一擺,“——懷孕了!租房大人、孩子各方面難有保障。看中的房只剩七套,我交了五千定金,算‘小定’,給保留房子七天,明天是最後一天。”頓一下,“要方便,我明天去把‘大定’交了?‘大定’五萬交了房算你的,反悔不要定金不退。”
海潮道:“你去交。”
旭剛徹底放松,自嘲一笑:“有門富親戚還是好,普通老百姓誰能一下子拿出二十一萬!”
海潮給他一拳:“我的U盾在公司,節後上班第一件事,給你打款!”
節後十天過去,海潮款沒打來。十天裏旭剛無數次看手機短信、上網、上ATM機、上銀行櫃臺,各種查,卡上餘額一直是“1251元”。山山多次讓他打電話問,他不肯:“再等幾天?節後剛上班事情多工作忙!”看山山不安,安慰她同時也安慰自己:“放心!一、鄭海潮說話算話;二、這錢對他不是大錢!”說完這話又過去一周,卡上餘額如故,萬般無奈他撥了海潮電話。
海潮遭從業以來最重的重創。節後上班第一天如約給旭剛打款,開電腦後習慣性看了眼股市開盤走勢,光瑞藥業上市破發赫然在目:破發34%,損失七個億!中威與光瑞合作方式是包銷,即,中威買斷光瑞上市後全部股票,賠賺都是中威的事。照說,賠賺乃投行常事,但具體到光瑞,賠額巨大加上海潮當初的力主,人們有理由懷疑,他和光瑞是否有私下交易?說白一點,他是否被向飛買通?接下來,董事長談話、同光瑞緊急溝通、跟項目組一塊兒研究應對方案……全然把打款事忘到腦後,接到旭剛電話時後悔不已,當初打了就打了,現在想打打不了了;他面臨證監會調查,調查過程中,個人資産凍結。
電話中旭剛一再說“沒事”,還對海潮處境表示了應有關心,但仍無法掩蓋他情緒中的沉重失望。現在他不僅買不了房,五萬定金也白扔了。擱過去,再大的事,牙一咬心一橫他說過去就能過去,現在他過不去,現在他是有老婆有孩子的人!海潮想想,說:“要不,先找沈畫救個急?我這邊調查結果一出,馬上把錢還她!”電話那頭旭剛沒吭氣,海潮反應過來自己的疏忽,緊接着道:“我跟沈畫說,算我借!”
沈畫手裏沒錢,她剛買了房。
沈畫買的是向飛西城區的那套房子,付了二十八萬首付。那房位置好極,方圓兩公裏內,向南是沈畫單位,向西是後海,向東是時尚購物一條街,向北是物美大超市,且處小區中心,鬧中取靜。
現在的沈畫是優樂《嘉人時尚》副主編兼職平面模特,年收入達三十萬。離開光瑞她一度中止了和向飛的聯系,這期間不乏追求者,硬件都不錯,可惜她已過了硬件不錯就OK的階段,否則也不會放棄上海男人。與一幹人接觸下來,除了失望,更有懷念,懷念當初向飛給過她的感覺:心動、心跳、心悸,飛蛾撲火不顧死活……有時想,現在面對衆多優質男她心如止水,是因為年齡大了還是眼界高了?換句話說,當年對向飛的激情是不是因為她年輕沒見過世面?與餓了糠也甜同理,現在被美食養刁了味蕾的食客面對從前垂涎的粗糙飯食,難再下咽。某天,偶然看到光瑞藥業上市消息,她心一動,在《嘉人時尚》即将舉辦的大型時尚活動嘉賓邀請名單裏,加上了向飛的名字。
接到《嘉人時尚》活動邀請的當天夜裏,向來沾枕頭就着的向飛失眠了。整整一夜,在那張大床上翻來滾去,其間可能睡着過幾次,很淺,夢裏都是沈畫:長發盤起,左耳側不經意似的垂下一绺,帶幾分嬌嬈幾分慵懶……腰肢纖細不盈一握,越顯臀的沉重飽滿,走起來左右搖擺攝人魂魄……
分手一年,她沒聯系他,她不聯系他他不能聯系她。當初他堅決要分手,如今找回去什麽理由?光瑞上市給了他理由——他拒絕她的理由是為公司順利上市——沒成想,沒等他聯系她,她先一步發來了邀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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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邀請函落款是《嘉人時尚》雜志社,打電話确認他能否前往的是雜志社小編,但他百分之百确定,這邀請來自沈畫!自她離開光瑞,通過各種渠道他一直密切關注她:沒去上海,在優樂幹得很好,當上副主編了,尚無能夠結婚的男友!
分手一年後再見,第一眼他沒認出她來。當時他正同一個半熟臉的人說話,忽然那人閉了嘴,眼睛直勾勾看向某處,他順他目光看去,看到了一個身材極棒的女人背影。明黃曳地長裙,後背露至腰際,由肩往上是線條優美的細長脖頸,舞蹈演員似的微向後傾……向飛贊:“美女不少啊!”那人笑:“不一定是美女!”向飛大笑:“那就太可惜了!”仿佛有感覺似的,那女人應聲回頭,是沈畫!
她當即丢下身邊的三個男人向他走來,手執酒杯,腳步細碎輕快上身不搖不動光彩流溢如畫似夢……向飛呆呆看着她走,全身被施了魔法似的動彈不得,竟想不起來該走上前去迎迎。
“您好向總,感謝光臨!”這是一年後再見,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恰當、得體、職業,她比他鎮定得多。他回了句什麽自己都不清楚,嘟嘟哝哝慌慌張張很可能臉都紅了。
她開心地笑起來。之前有過擔心,雖說分別才只一年,卻是關鍵的一年,女人容貌“過了二十五就走下坡路”,她二十六了。來前對鏡審視,似沒發現變化,但沒發現不等于沒變化,天天看和一年不見,是不一樣的。此刻徹底放心,他看到她時的反應是她最好的鏡子。
沈畫笑意盈盈:“向總,在創業板上看到了光瑞藥業,作為公司老總曾經的助理,我深感自豪,借此機會向您表示誠摯祝賀!”手中酒杯一舉,“我先幹為敬!”
杯沿剛碰到唇,被向飛劈手奪走:“你酒精過敏!我替你!算你喝的!”說畢一仰脖把杯中酒全部倒進嘴裏,咽下後愣住。
沈畫笑着對他點頭:“普洱茶!”随即收起笑,輕聲道:“——謝謝您還記得。”
此時此境,向飛心裏話情不自禁脫口沖出:“你的一切我都記得!”
她眼睛亮晶晶看他,塗了唇膏越顯輪廓清晰飽滿的雙唇微微開啓,像是有話要說,偏偏這時,一個女孩兒——她的手下——匆匆到她身邊把她叫走了。她走後,整個晚上,向飛人在絢麗缤紛七彩流溢的貴男靓女中徜徉談笑,心向一隅獨處,一會兒激動,一會兒懊惱,一會兒暢想,一會兒悲觀,忽上忽下如一葉扁舟在洶湧波濤裏起伏。活動開始再沒機會同她單聊,作為大型活動的組織者、負責人兼美女,她忙得像個陀螺沒一分鐘空閑。活動結束前他給她發短信,說活動結束後他送她回家,她同意了。
向飛仍打發了前來接他的司機,親自開車送沈畫回家。得知她仍住鄧家時頗感意外,他得到的信息是她自己在外頭租房住,顯然信息有誤。這個信息有誤意味着別的信息也可能有誤,比如,她真的沒有打算結婚的男朋友嗎?她現在是貨真價實的“白富美”,男人們怎可能任她閑置!當下心中忐忑。
路上,向飛忍不住問了,這樣開的頭:“你這個工作性質,晚上活動這麽多,住小可家方便嗎?”
沈畫說:“肯定不方便啦!到優樂不久我就租房住了,貴是貴了點,條件好。上月初吧,房東突然要收房,說兒子從國外回來了,要住。只好先搬回小可家再慢慢找房,想租到合适的房子不容易。”
向飛重重放下心來,說:“我建議你買房,每月租房的錢用來還貸。交首付的錢你總有吧?”
沈畫斜眼看他:“向總,外地人在北京買房光有錢是不行的,你們北京規定了,得給北京交稅五年才有購房資格,我還得再等三年!”
向飛不理睬她的諷刺,說自己的:“我西城的那套小房——賣給你?”很想送給她,怕唐突。确定關于她的信息屬實後,他對他和她的未來重新燃起了希望,須格外小心不能再有閃失。沈畫“哈”了一聲——二手房她也沒資格買——向飛一擺手讓她先聽他說:“我們私下簽個協議,等你有資格買房,過到你名下。”
沈畫沒有想到,一時說不出話,向飛看她一眼:“要不,現在帶你去看看房?鑰匙在你前面,你找找。”沈畫拉開前面的儲物箱伸手去摸,摸到了一把鑰匙,确定是它後,握在手裏。
已是深夜,路上車很少了,向飛帶着沈畫向西城區疾駛;路燈、霓虹燈、立交橋流線型的紫藍裝飾燈一一閃過,沈畫視而不見,全部心思、感覺都集中在了手中的那柄鑰匙上。鑰匙飽滿、碩大、堅硬,她握着它像握着她的夢:有了房就有了家,有了家在北京就紮下根了……
小區環境出乎意料的好,樓距寬,樓和樓之間是只有老小區才可能有的那種參天大樹,樹冠連着樹冠黑黢黢一片,空氣新鮮清涼,吸一口,沁人心脾。五層老樓翻新改造過,單元門有門禁,樓道裏牆壁雪白,雖說仍是水泥地,但經年的擦拭令其光滑程度不遜瓷磚。
進單元門,上三樓,到向飛家門口,由于激動由于緊張,沈畫全身發冷抽緊微微戰栗,好像她馬上要看的不是房子,是思念多年的戀人。
房門打開,向飛先進,沈畫跟進。向飛邊走邊挨屋開燈,沈畫跟他身後挨屋看如在夢裏:房子比想象中大得多——向飛一直說是“小房”——兩室加門廳的老式結構,實用面積目測七八十平方米,前後各有陽臺。裝修風格簡約大氣,今天看仍不過時。家具家電齊全,空調都有……
耳邊向飛一直在說:“……這是我和我前妻的第一套房,後來,買了她現在住的那套。離婚時她帶着兒子留在那裏,我一個人回到這兒。再後來,買了我現在住的房子。這房閑多年了,一直沒租沒賣的原因只一個,它有着我太多的人生記憶,我兒子生下後就住這裏。噢,這是我兒子房間……”
最後,他們來到了主卧。最初的夢幻感過去,沈畫開始注意細節,某些細節讓她覺得向飛話可疑:地板桌面窗臺沒多少灰塵完全不像是長年空置。及至來到主卧這感覺更加強烈:雙人床床罩四垂,下面的枕頭被子呼之欲出……像是有人在住——如果有人,誰?
她對他粲然一笑:“向總,您這房很幹淨嘛!”
向飛環視着點頭:“嗯,司機會定期過來通風,有時就手擦擦灰……”她笑而不語,他忽然明白,攥起她胳膊拉她到床跟前,站定,手照床上一拍,塵煙四起!沈畫全無防備下意識捂住鼻子跳開,向飛在塵煙中掀起床罩——下面果然是有被子的——照着被子又那樣一拍,又一股塵煙!
“現在你相信我了嗎?”他問沈畫,目光炯炯。
沈畫有些慌:“房子長年空着并不好……有人住是正常的……”猛地收口,她的回答完全是此地無銀不打自招。
向飛笑起來:“但是,的确沒有人住。”收了笑,正色道:“沈畫,你以為的我的某個人,不存在。我有潔癖,寧缺毋濫。”
沈畫搖着頭笑:“向總,我們分開一年了,您還是這樣!”
向飛也笑:“這樣是哪樣?”
沈畫選了個詞兒:“——直接。”
向飛點點頭:“你也是——沈畫,你不覺得我們倆很像嗎?都聰明,都頑強,都具浪漫情懷又都非常現實——”
這時沈畫忍不住插句:“嗯,您的現實我領教過了。”
向飛針鋒相對回:“我、你,如果只浪漫不現實,走不到今天!”
沈畫便不再吭氣——不再矯情——他懂她如同她懂他,他們看對方如同看自己,清清楚楚如看玻璃缸裏的魚;當初他的選擇、做法無可指責,換她,也一樣。沈畫的可貴在于,對人對己,同一标準。
那天晚上在那房子裏,向飛手寫起草了房屋買賣合同。總價五十六萬——當年的市場價格,如今得二三百萬。堅持當年價格的好處是,既顧及到了沈畫感受,讓她“買”下這房;又顧及到了她的經濟能力,讓她買得起。當聽沈畫說她現在只能付一半錢時,向飛再也忍不住地開心大笑:“那就先付一半,算首付!”為讓游戲更逼真有趣,接着又說:“餘款月付還是季付?按銀行貸款付利息啊!”
沈畫在合同上簽名時手抖得幾乎寫不成字,當初離開父母義無反顧來到北京她設想了很多,但從來沒有、沒敢想,她能在不到兩年時間裏,在購房合同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向飛的用心她明鏡似的清楚,那周到、細膩至骨髓的體貼,讓她心悸動不已——心動的感覺真好啊,久違!
……
沈畫把海潮跟她借錢的事跟惠涓說了,惠涓也沒錢,擱基金了,封閉式,不到日子不能贖。好在海潮調查結果一出來錢就能動,耽誤不了劉旭剛買房。所有人都認為海潮的事會很快過去,除對他人品、能力的信任,與他說起這事時的輕描淡寫有直接關系。
這期間海潮一邊接受調查一邊加班加點工作,經過一次次緊密嚴謹的調研分析,心裏有了底。某天,他向董事會彙報:“我可以負責任地說,我們對光瑞的分析、決策沒有方向性錯誤,目前市場需要時間,我們要做的是,縮短這時間。下步,我将再派人進駐光瑞,幫他們加快‘腦神寧’的推廣覆蓋速度——”這時手機在桌上跳動,瞥一眼手機屏,號碼陌生,本想不接,但注意到來電地點是“江蘇無錫”,還是接了。
是媽媽單位的電話。媽媽突發腦卒中被送進當地醫院,醫院說可做頸動脈內膜切除術,但手術須海潮簽字,海潮趕不回去可授權單位代簽,手術須發病後48小時內做,否則會發生腦軟化失去手術意義。但同時他們說,這種手術他們很少做沒有把握。話裏話外透着這樣的意思:不做肯定死,死馬當活馬醫。
接電話時海潮看了眼腕上的表,距媽媽發病時間過了十小時他還有三十八小時。收起電話後靜默幾秒,遂狂風暴雨般安排落實這幾秒鐘內他作出的決定:讓手下幫着訂能訂到的無錫到北京的最早航班,頭等艙;給鄧文宣打電話;按鄧文宣要求讓無錫醫院把病人的腦部片子網傳過來;與無錫醫院通話時機票訂好;結束與無錫醫院的通話把航班信息通知媽媽單位,讓他們落實送機的人、車;北京這邊,他安排接機的人、車……
海潮讓媽媽在發病48小時內、在北京最好的醫院由最好的專家做上了手術,但媽媽辜負了他。躺在ICU室,撤去了插滿全身的管子,媽媽看上去整潔清爽睡着了一般安詳。他坐媽媽身邊握住媽媽的手,那手溫熱,過好長時間了還溫熱——忽然他想是不是醫生搞錯了,趕忙抓起媽媽的另一只手,冰涼徹骨……
前所未有,一天一夜多,小可無海潮任何信息,郵件電話短信統統沒有。打他電話,通了,不接。她想他可能忙,投行工作她了解,忙起來上廁所都得插空。剛開始不接時她想,可能正加班呢;再後來不接時她想,可能加完班睡了……下課後再打,電話裏頭說“你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小可打惠涓手機。惠涓和鄧文宣在下班回家路上,惠涓借口開車把電話給了鄧文宣。剛才他倆正說這事,還沒商量好怎麽說。固然小可和海潮媽媽感情尚沒多深,但她會痛海潮所痛,那痛很痛。鄧文宣接過電話字斟句酌:“小可,是這樣的,海潮母親去世了。之前海潮工作上不是還遇到了點困難嗎?兩件事加一塊兒,可能顧不到你那邊了……”
結束通話,惠涓問電話裏小可聽起來怎麽樣,鄧文宣回憶着:“她沒想到。問海潮現在怎麽樣。噢,說海潮電話關機……”惠涓一驚,拿過手機,一手握方向盤一手調海潮電話按下,果然是“你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再撥,還是!
惠涓把電話一扔,焦躁道:“他怎麽能關機呢!”
鄧文宣嘆:“這孩子跟他媽感情太深——”
惠涓打斷他:“工作呢,不管了?!”停停,方才又道:“還欠着那麽多費用沒交呢……”沒有主語,也覺得這時說這個有點殘忍。但在醫院工作的人知道,再殘忍它是現實,是現實只能面對。海潮媽媽此次将花掉至少二十萬:兩邊醫院加起來的醫療費、交通費、下一步的喪葬費……這錢若海潮不交,只能由鄧家墊付。從人物關系說,他是鄧家的準女婿;從醫患關系說,他媽媽是鄧文宣接手的病人。按醫院不成文規定,病人不付錢接診醫生需要擔責。
鄧文宣問:“咱家還有多少錢?”
惠涓苦笑:能有多少錢?就是點過日子的錢!但她沒說。這種事跟他說沒用,說了他還煩,他煩她只能更煩,一擺手她道:“你別管了我有辦法。”
惠涓決定賣一部分基金。晚上吃完飯坐客廳沙發,對着一堆基金底單,用計算器各種算。不管她怎麽算,股市不好的情況下想賣出二十萬現金,加上手續費用,裏外裏損失少則五六萬,多則八九萬。
沈畫見狀沒說什麽,洗完澡關門上床睡覺前,跟向飛通話時說了這事——這段日子二人天天聯系,沒時間見面就打電話。她是這麽想的:向飛是上市公司老總,拿出二十萬塊來不難;她剛給他打過去二十八萬購房款在他賬上肯定還沒動,如此,程序上都無障礙,他只需點幾下鼠标;鄧家可因此避免一筆不小的損失,誰的錢都是錢;海潮緩過勁兒來可馬上把錢還他。總之,這是個可兼顧各方利益的方案。
不料向飛聽完在那邊沉吟了好一會兒,方道:“這事我們面談?……明天。”沈畫驚訝之餘,心中原有的那個形象剎那間模糊。替他想,他不肯答應的障礙只一個:海潮萬一還不上錢。不說海潮與他打過交道,有交情,不說海潮現在正難,關鍵的關鍵,二十萬于他實在不算什麽!……由此及彼推人及己,沈畫不能不想,他對自己慷慨不過是出于他的需要,等哪天他對她膩了不再需要,她的下場還不敵海潮。他再具浪漫情懷也是商人,工于計算是他們的特點,金錢利益是他們的終極目标。
懶懶地,沈畫說:“明天我沒時間,得去收拾屋子,小時工都請了。”說的是實話,明天周六,她預備用周末兩天把西城的那房打掃出來盡早搬過去。
向飛說:“你按你安排來,我去你那兒找你。”補充一句,“周末股市休市,不急。”
次日見面,向飛交給沈畫一張銀行卡:“……裏頭是一百萬。你幫海潮把該交納的所有費用交了,剩下的你先拿着,以防他們再有需要。很可能有需要,我認為二十萬不夠。”沈畫呆呆捏着那卡,她這手何時拿過一百萬!他仍在說:“昨天沒馬上答複你是因為心裏沒數得查了再說,我很少讓資金閑置——沈畫?”他喚她,她走神了。
向飛一下子拿出一百萬的義氣和實力如炸彈當頭爆炸,釋放出巨大的沖擊力和耀眼灼目的光,令沈畫心狂跳腦袋轟轟響,全身心被一個強烈念頭緊緊攫住:撲進她面前的那個懷抱!那是所有女人渴望的懷抱,溫暖、強大、可靠……但她不僅一動不動,連眼睛都挪了開來,目光平視着他襯衫的衣領,專心琢磨:他衣服好幹淨啊,永遠這麽幹淨,他用什麽牌子的“衣領淨”?……
聽到向飛喚,她不得不擡起眼睛,努力讓自己鎮定,與之對視。他說:“之所以讓你去辦這事,因為我現在不宜出面,證監會正在調查海潮。調查他,實際上是調查我和他——行賄和受賄。”沈畫一個激靈清醒,目露驚恐。向飛對她笑笑:“你放心。我和海潮的合作是純粹的。之所以‘包銷’,在他,出于業績考慮,想多賺點;在我,想得到一筆資金,全心全意搞推廣研發。他是年輕人寧肯冒險,我是中年人希望安全,如此而已。”沈畫當即放心,向飛又道:“有時間,代我去看看他?”沈畫溫順點頭。
海潮從醫院回到家一頭栽沙發上沉沉睡去,從得知媽媽發病到一切結束,幾天了,他沒上過床沒合過眼。睡了不知多久突然醒來,醒來的第一個感覺:頭疼,劇疼。他生生是給疼醒的。醒來即清醒:媽媽沒有了……他得起來了……媽媽的後事需要他處理……起幾次起不來,頭疼欲裂全身綿軟,想:再躺一會兒?一小會兒。就這樣,他躺沙發上時而清醒時而昏睡,時間悄然流逝;手機沒刻意關,沒電了。
敲門聲響,記不清這是第多少次敲門聲了。他的手下、沈畫、鄧文宣和惠涓、劉旭剛,都來過。他沒開門。他們來無非是安慰,他不需要,反要他費力應酬。他沒力氣應酬,他需要休息積蓄體力。
門外的人敲不開門,像以往來過的人一樣邊叫他邊自報家門:“海潮!開門!我是小可!”
海潮不相信,努力集中起散亂的精神,谛聽。“我是小可給我開門!”真的是小可!由于意外,他騰一下坐起,起得過猛,坐那兒足有一分鐘不敢動,頭疼,顱內脈搏嗵嗵作響敲打着繃得琴弦也似的腦神經,他呻吟着用雙手抱住了頭,用力按,仍疼,疼得想吐。
“海潮……”門外小可似是哭了,海潮顧不得頭了,掙紮着站起,一路扶沙發背、扶櫃子、扶餐桌、扶牆,扶手邊能扶到的一切,以盡量輕地走,免得震着頭。他開了門,小可出現眼前,肩背雙肩包手拖一只箱子,面對他的驚異迷惑,她說:“我剛下飛機。你臉怎麽這麽紅?”同時手就摸上來,接着一聲驚叫:“你發燒了!”
……
沈畫把向飛的一百萬銀行卡移交給了小可,小可全面接手該海潮處理的所有事務,包括訂殡儀館、買骨灰盒,一個人跑來跑去。海潮聽她安排在家服藥靜養,她有需要征求他意見的事情,比如買什麽樣的骨灰盒,會用手機拍下來發給他看。
明天是遺體告別的日子。海潮燒已經完全退了,體力也有所恢複;晚上,小可摸着他粘得分不開的頭發,說:“都成毛氈子了!洗個澡好不好?明天告別,你這樣子去,你媽媽看了會不放心的!”
海潮聽話地去浴室,到門口想起什麽,站住,對小可說:“上回我媽來,說要給我搓背來着,我沒讓。”
小可假笑着道:“你不好意思,是吧?”
海潮認真想了想:“不全是……不是!我知道她為什麽要給我搓背,她想重溫我小時候母子間的親密,可她不直說。我不喜歡她這樣,我希望她有話直說,她不直說我就不同意。到最後我也沒讓她給我搓背,看得出來她很失落,我裝沒看見,我真是殘忍。你說小可,快三十的人了怎麽還會叛逆?”但不等小可說,他已一閃身進浴室并緊緊關了門。當浴室嘩嘩的流水聲響起,小可放聲大哭。從日本回來幾天她這是第一次哭,一直沒有哭的機會、時間和心情。
遺體告別時陳佳聞訊來了,看着從日本專程趕回為海潮忙前忙後的小可,心生悲憫。很明顯小姑娘對她男朋友還抱有希望,作為外行她不知道她男朋友現在面臨的是什麽。說萬劫不複也許太過悲觀,但至少目前,看不到讓人樂觀的理由。就算最終調查結果他沒受賄行為,決策失誤及損失巨大,足以對他職業生涯造成致命傷害。當然小姑娘可以說她不在乎,但她不在乎有人在乎,海潮在乎。有一種男人只能做大樹只能被依靠,海潮就是這種男人。世界對這種男人相當殘酷:你成了,花團錦簇;你敗了,死路一條。未來,他的情況如無改變——很難改變——就算她不甩他他也得甩了她,對他來說,自尊高于一切。
總算所有事情處理完,惠涓催小可抓緊時間回日本,上課,小可有些猶豫。
從日本回來她抽空去了趟中威,名義上為給海潮請假,實際想探聽一下情況,去後得知海潮被停職,情急之下闖了中威董事長辦公室。董事長得知她為海潮專程從日本回來動了恻隐之心,對她态度耐心坦誠。
董事長說他現在也只能等調查結果,從出了這事,董事會所有董事都不好受,不是為賠了七個億。投行有賺就得有賠,而是為失去鄭海潮失去中威最得力的投資總監。小可被“失去”一詞吓到,驚懼重複:“失去?”董事長點頭:“除非,能查出光瑞藥業當初給鄭海潮提供過虛假信息!——我們有充分理由相信有虛假信息,否則,以鄭海潮的能力不會犯這種錯誤;但是在沒拿到證據的情況下,責任只能由鄭海潮承擔。”
從中威出來,這麽忙碌的這些天,小可沒忘這事,不時想,怎麽才能查出光瑞藥業的問題?她猶豫走不走,就為這個。
惠涓當即急了:“小可,我支持你對海潮不離不棄,就算他從此就這樣了沒起色了,只要你跟他有感情想和他在一起,我不反對;但我反對你做事沖動不計後果!你想過沒有,他要真不行了,你越得強大起來!一個家總得有個行的,兩個人都不行,生活上沒保障,再有感情也過不好!遠的不說,山山和劉旭剛,為五萬塊錢差點孩子都丢了!”得知不能買房,山山背着旭剛去售樓處要那五萬定金,跟售樓員吵了一架當晚回家見紅,現卧床保胎,海潮媽媽遺體告別都沒能去。小可聽說這情況,做主從向飛卡裏給他們打過去二十一萬,事情才算得到解決。惠涓說:“——将來你們還不敵他們!為什麽?人家一直生活在底層,鄭海潮呢?一直高高在上!從上面摔到下面和原本在下面大不一樣。就算他生活上受得了苦,精神上受不了!”
小可決定聽媽媽的話,走。去海潮家的路上一直想,怎麽跟海潮說?他現在又敏感又脆弱。
到家進門她吃了一驚,家裏淩亂不堪,客廳地上敞着只大箱子,海潮走來走去往箱子裏收拾東西,見她回來就問:“我有塊手機電池你看到了沒有?”
他要去無錫,訂了明天傍晚的機票。他媽媽提前在丈夫墓邊為自己買好了地,囑咐兒子到時把她葬在那裏,他回去是為媽媽下葬。說完後還補充一句:“我走了,你也好抓緊時間回日本。”
小可壓住焦慮好言好語:“海潮,咱目前還不能離開北京,你現在不冷靜。”海潮一笑:“不冷靜?我從來就沒這麽冷靜過!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不就是——事業。”小可啞然。海潮道:“這輩子我最後悔的事就是,一心一意忙所謂事業。一連幾個春節都沒回家,總想,下次回。到了下次又想,下次再說,以為媽媽會永遠在家裏等我。”
小可急了:“海潮,下葬的事完全可以放一放,你非這時候走——是自暴自棄!”
海潮火了:“鄧小可,現在還輪不到你來跟我說教!”
小可怒極,雙目圓睜看他幾秒,摔門而去。
……
次日中午,鄧文宣來了。海潮對他的到來毫不意外,打招呼,請他坐,倒水,之後,在他對面的沙發上坐好,等待。
鄧文宣說:“知道我來跟你談什麽嗎?”
海潮不想浪費雙方時間直接給出終極回答:“我必須去無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