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綠容知道李春華素來左性兒,最愛多思多想,如今受了這番斥責,哪能不如晴天霹靂?
拿了帕子在李春華額前擦了擦細汗,笑道:“夫人這是說的什麽話,奴婢瞧着王爺是心裏不暢快,偏巧咱們就撞了上去。夫人只想想平日,哪一日夫人心裏不好了,偏王爺來了,夫人也不是臉一撇嘴一抿,冷言冷語的,也給王爺說了不少,可王爺再沒有惱過夫人,便是那一日轉頭走了,隔幾日,還是照舊來咱們汀蘭苑的。依着奴婢說,是夫人小性兒了。”
李春華原是轉不過彎兒的,心裏只一個勁兒的難受絕望,可這般聽了綠容的話,再思及往日和方才的情形,卻是有些回轉,緩緩道:“你這般一說,細想來,方才王爺的臉上,的确是帶了幾分不快。”
綠容笑道:“以往王爺總做了夫人的出氣筒,今日風水輪流轉,也該輪到夫人吃一回梗子了。”
李春華笑了幾聲,然則心裏到底是傷了,那笑意很快轉淡,嘆道:“總歸還是不可靠。”動了動身子,在美人榻上坐好,臉上忽就多了幾分堅定:“等明兒個,我還要去見一見王爺,無論如何,得把梅氏那孩子要了過來。”
既然男人靠不住,那就養個孩子吧!
天穹上烏金早已西落,餘下的天光暗沉陰冷,在冬日的傍晚,透着幾分荒涼蕭瑟。曹淩站在梅園,望着這偌大無邊的梅海,只覺心中的躁狂漸漸平靜下來。
有守院子的下人拎了一盞提燈過來,曹淩要了那燈,卻不許下人貼身伺候,獨自挑燈進了梅園深處。
這梅園的梅花都是精挑細選的,一到冬月,密密匝匝開成了一片,頗有些遮天蔽月的架勢,故而穹頂雖猶有天光殘留,可走在這小徑上,卻是一片接着一片,接連不斷的陰暗樹影。腳下的石子小路不過三尺寬,又造得曲曲折折彎彎繞繞,曹淩走得小心,也走得緩慢。
他走在這梅園裏,想起當初建這梅園,也不過是為了一念之想。她跑了,天大地大,再也尋不到她了,既然這輩子都得不到她,身邊兒有些她喜歡的東西聊寄相思也成。
只是如今不但梅園繁密茂盛,便連她都來到了他的身邊,雖然她并非處子,已然跟過別的男人,可到底,她還是在他的身邊了。
曹淩慢慢停下了腳步,深深桃林中,他孤身挑燈靜默而立,心裏卻還是沉甸甸的,有壓抑的酸疼總也說不清楚,說不出口來。
在那缺失的十多年裏,她究竟經歷了什麽,那個占有過她的男人可曾好生對待過她?若是好生待她,她又為何會孤身一人出現在荒山野地裏,寒雪壓身,傷口斑駁?
曹淩擡眼望梅,梅林寒風陣陣,幽深凄涼。
依着曹淩的性子,薛令儀猜測他此夜再不會過來,不料想飯菜才用了一半兒,就有丫頭進來傳話,說是王爺來了。她有些忐忑也有一些吃驚,更多的,卻是隐隐的歡喜。
既是決定為了孩子要好好在王府裏生活,那麽讨好這王府裏最大的一個主子,便是她理所應當該做的。既然要做,自然要做得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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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我起來。”薛令儀臉上堆滿了笑,伸手招呼着如靈。
如靈忙上前扶起了薛令儀,兩人往前走了幾步,那門簾子就被撩了起來。曹淩踏着一襲白如雪霜的月色,眉眼沉靜地從外頭走了進來。
他換了一身衣裳,原先的寶藍色綢緞直綴,換成了銀灰色,腰上束着一條織錦玉帶,低調奢華。烏黑漂亮的眼睛望過來,目光平靜而又柔和。
薛令儀臉上的笑意更濃,矮身福禮,軟軟說道:“請王爺安。”
曹淩進來的時候,手裏卻是提着一個包袱的,用紋花繡銀的錦緞包了,四四方方的,像是個盒子。
這是什麽東西?是給她的嗎?
薛令儀軟聲笑道:“王爺拿了什麽?”
曹淩大步走了過去,将包袱擱在一旁閑置的案幾上,眉眼染上了幾分溫柔:“原是之前畫了圖樣子,叫人專門打造出來的,不想後頭我去了洛水,就被收在書房裏了。今個兒正好我在,便去拿了來,給你瞧瞧。”
曹淩邊說邊解了包袱,果然是個精致無比的檀木匣子,開了鎖掀開蓋子,如碧原是一旁立着伺候的,眼睛一望,不由得瞠目結舌起來。
“是一整套的寶石頭面,府裏頭雖也有定制的首飾,到底花樣不多,又呆板,心想着你也不會喜歡。”曹淩說着,捧了那盒子往桌邊兒一坐:“你來瞧瞧看?”
眼見曹淩獻寶一般地看着她,薛令儀忙堆起滿臉燦笑,往盒子裏看去。
卻是滿盒子的富貴金燦,大眼一掠足有十來樣,有簪子,有釵環,有耳墜子,或是葫蘆形,或是柳葉的模樣,俱是上好赤金做了簪胚,拿了各色寶石打磨成各色樣式,鑲嵌在了上頭,瞧起來又精致又富貴。
薛令儀雖是見多了寶物金飾,乍然瞅見這一盒子的首飾,也不由得愣了一愣。若是她沒看走眼,那些寶石流光溢彩,晶瑩剔透,竟是極上等的貨色。
不過想想這滿屋子的富貴,曹淩待她,倒從來都是大方的。娘說過,若是一個男人願意把最好的,最難得的都捧到你跟前去,那這個男人心裏必定是有你的。
薛令儀掀起眼簾偷偷瞄了曹淩一眼,這男人正看着她,目光專注而又帶了幾分熱切。
“不年不節的,王爺怎的送了妾身這般貴重的東西。”薛令儀笑了起來,伸手拿起一根長簪來,卻是細細看了兩眼後,面露出怔色來。
這寶石金簪……
薛令儀看向了曹淩,曹淩的臉上依舊神色寡淡,只是一雙黑黢黢的細長鳳眼卻眸光閃爍,一瞬不瞬的将她盯着。
他在期待着,薛令儀心想,于是臉上便露出了驚喜萬分的神色來,嘆道:“王爺有心了。”
曹淩得了這話,臉上果然露出了幾分滿足的笑,說道:“我還記得那套頭面,最後還是被永泰郡主搶了去,你很傷心,哭得很厲害。”
一些早已沉沒在記憶深淵的歲月浮現眼前,薛令儀笑道:“難為王爺還記得這事。”又嘆道:“那時候妾身不懂事,性子又被養得嬌氣厲害了些,竟是膽大包天,同個郡主大打出手,好在定陶王爺素來是個溫和性子,雖沒有把頭面還給妾身,卻也沒計較我将永泰郡主撓傷的事情。”
即便這麽多年過去了,可曹淩仍舊清楚地記得,那永泰郡主眼淚汪汪,發髻傾斜,側臉上幾道鮮血淋漓的指甲痕,瞧起來甚是駭人。而眼前這個女子,雖也發髻散亂,可一瞧便是打架勝利的那一方,氣勢赳赳,眼睛火一般的明亮。
曹淩笑了笑,說道:“便是定陶王爺不依不饒,想來趙三爺也必定會想法子護着你,不會叫你吃了虧。”
薛令儀素白纖指輕輕撫着那些匣子裏的珠寶首飾,回憶往事,心中生出翻江倒海的愧疚來。她終歸是選擇了她的親娘,背叛了那個把她當作寶貝看待的養父!想着,不禁淡了笑意,有些哀傷地看着那些首飾。
曹淩漸漸斂了臉上的歡喜,眉目間籠起了淡淡的不快。
他記得很清楚,每回那沈茂修送了她或是銀簪子,或是珠釵的時候,她都會粉面含春,眼神璀璨。怎今個兒他送了她一匣子,比之當初沈茂修送的不知好了多少,她卻是這幅表情?
想起這女人以往的舊情史,滿心的歡喜頓時化作煙雲,曹淩默了默,擡手将那匣子合起,交給了一旁的如靈,語氣有些冷,說道:“先用膳吧,飯菜都涼了。”
薛令儀敏銳地覺察出了曹淩的不快,只是她分明表示出了高興,也分明表達過了感謝,他也分明是開心的,滿意的,不過眨眼間的功夫,怎的就全變了?
薛令儀有些焦躁,她沉默地看了眼曹淩,将筷子拿了起來。
因着薛令儀口味素來清淡,曹淩卻是好鹹辣口兒,李嬷嬷瞧着這一桌子的菜,竟是沒一盤子合了曹淩口味的,不由得說道:“今個兒娘子說怕是王爺不來用飯,故而這晚膳都是随了娘子的口味,不如王爺稍待,老奴這就去叫他們重新上了一桌。”
“不必麻煩。”曹淩說着提起了筷子:“本王今日正好火大,吃些清淡的也好下下火氣。”
這話說得似乎有些意有所指。
薛令儀偷偷瞟了曹淩一眼,見他面目沉靜,并不能看出什麽來,心裏不由得暗罵,叫你這厮喜怒無常,活該火氣大。
倒是李嬷嬷,眨眨眼無語地退了幾步。這王爺打小就是她帶大的,好個什麽口味她還不清楚,還真是邪門兒了,以往便是嘴裏頭生瘡爛了,清淡一些的也是半口不吃,如今倒是願意了。想着,不禁去看那邊兒正笑盈盈小口吃着飯菜的薛娘子。
李嬷嬷不着痕跡地上下打量了薛令儀一番,心說這娘子倒不似貧民出身,舉手擡足間的精致氣兒,倒和大家閨秀不相上下。聽着方才的言語,怎這薛娘子,還能和京都裏的定陶王爺,還有那永泰郡主打上些交道呢?莫不是這位薛娘子,竟是京城裏頭某位達官貴人的閨女不成?只是若是京城裏貴人家的女兒,又如何淪落到了這武陵鎮。若非是王爺外出打獵撞見了,定要凍死在那荒郊野嶺的地界兒。
疑窦叢生,李嬷嬷收回視線,只覺心裏滿滿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