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薛令儀素來敏銳,李嬷嬷幾番打量,她自然有所察覺。她方才并無失禮之處,這嬷嬷總是看她,必定有些緣故。
再細細一想,便知道是方才言語間的随意露出了一些馬腳來。心裏道了聲晦氣,薛令儀悄無聲息斜了曹淩一眼,心說這厮真是個倒黴鬼,一來便要給她招晦氣。
用過了晚膳,薛令儀本打算拿了那匣子的首飾再細細賞玩一番,心說她這回定要牟足了勁兒,好好捧一捧那曹淩,他高興了,她也不必總跟着提心吊膽的。不成想曹淩卻是不許她看,吩咐如靈将匣子收起來,擱在了妝臺上頭。
花了大力氣大價錢打造出來的,不過才看了一眼,薛令儀不知這曹淩又發的哪門子的瘋癫,想了想也沒什麽苗頭可尋,一氣之下幹脆抛之腦後不再理會,叫如碧奉上圍棋匣子,拉了那曹淩下棋。下棋不必說話,也省得她哪句話沒說對,哪個表情沒合了這厮的心意,到時候又要鬧脾氣。
李嬷嬷卻是又看不慣了,擰着眉嗔道:“飯後百步走,必活九十九,這才用過晚膳,娘子該拉了王爺屋子裏轉轉,怎又坐在那兒熬心眼兒費眼神兒的。王爺素日裏忙碌軍務,如今在房裏,何苦又要熬腦仁兒。”
薛令儀還不曾說什麽,曹淩卻是惱了,一個冷眼甩過去,瞧起來倒好似地獄爬出的玉面羅剎,十分吓人。如靈還能勉強立住腳,如碧卻已經垂下腦袋,身子不由自主的,就哆嗦了起來。
李嬷嬷亦是心驚膽戰,那舌頭往日裏靈活好似泥鳅一般,眼下卻僵在了嘴巴裏,甚個聲響也發不出來了。
薛令儀由着她腦門兒上沁出了一頭汗,笑了笑,這才緩緩道:“得了,這裏也不用你們伺候,都下去吧!”
李嬷嬷如奉綸音,略矮身福了福,轉身竟是先一步就走了。
如靈忙扯了如碧的胳膊,就帶着一幹丫頭都出了屋門去。這方一出門,如碧就是腳下一軟,若非是如靈扶得牢靠,必定要滾在地上去。
“天爺呀!”如碧輕呼:“王爺可真吓人!”
如靈眼一瞪,下手擰了她一把,斥道:“你是嫌命長,管不住嘴是吧!”說着,擡眼兒觑了前頭的李嬷嬷一眼,好在李嬷嬷正在廊下立着出神,竟是不曾聽到。抿抿唇心裏罵了一句活該,叫你每每都要擺些譜子給娘子臉子瞧,不過是個奴才罷了,裝什麽二五八萬的。
李嬷嬷立在廊下,看着頭頂天光黯淡,很是有些神傷。
原先王爺不是這麽個脾氣的,雖是話少,但極少沖着她發火,也不知這個薛娘子是不是同她八字相沖,自打來了這關雎樓伺候,她可真是踩了臭狗屎,就走了黴運了。
只是李嬷嬷雖覺失了面子,但心裏卻依舊安穩如山,她到底是章慧皇後安排在王爺身邊伺候的奶嬷嬷,只要王爺還記挂着自己的生母,他便必定會厚待于她。
稍稍穩了心緒,李嬷嬷轉身看着那排垂手弓腰的小丫頭,說道:“如靈留下,其他人都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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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碧擔心地望了如靈一眼,方才慢步離去。心裏猶自惴惴難安,李嬷嬷這老巫婆如今心裏正是不快,可萬不能将如靈做了出氣筒才好。
如靈雖心裏慌張害怕,可隔着一道牆就是她家主子,李嬷嬷便是糊塗了,也不會在這裏就發作她,于是愈發的安靜溫順。
李嬷嬷哪裏知道她們心裏的彎彎繞繞,只板着臉道:“你素來機警,是個靠得住的。薛娘子如今有了身子,你留心些,仔細聽着裏頭的動靜,若是叫茶喊人,必定要手腳麻利些。”
見着如靈應了,李嬷嬷方不放心地嘆了口氣,下了石階去了。只是行至庭中,忽又想起一事兒,不由得轉腳又走了回來。
如靈見李嬷嬷又轉回,忙福了福,恭聲道:“嬷嬷還有何事要交代的?”
李嬷嬷自然是有事兒要說的,只是那話将将到了唇邊,瞧着這丫頭還挽着雙丫髻,不由得皺皺眉,有些語塞。
如靈茫然無知,觑着李嬷嬷的臉色又低聲問道:“嬷嬷?”
李嬷嬷稍作遲疑,還是一口氣說了出來:“娘子如今雖說胎像穩當了,可才一月多,正是該小心的時候,有些事可是萬不能有的,你在外頭守着,定要耳聰眼明,仔細留意着些。若是有些動靜出來,你需要立刻尋了人去告知我聽。”
如靈先還懵懂,忽的就明白過來,立時漲得滿臉通紅,垂着腦袋也不肯吭聲,弄得李嬷嬷還以為她沒聽明白,于是又說了一遍,
後頭還是如靈自己個兒聽不下去了,蚊子哼唧一般應了幾個字:“知道了。”才算是了事。
屋裏頭,薛令儀豎着耳朵聽見那李嬷嬷總算是離去了,抿抿嘴笑道:“王爺的奶嬷嬷到底不比旁人,可比當初趙家三太太的奶嬷嬷厲害多了。”
趙家三奶奶其人,卻是薛令儀猶自還是趙令儀的時候,她那養父趙世榮的正頭妻子。此人潑辣厲害,她和她娘當時在趙府裏求生活,很是受了她和她身邊那些爪牙的欺辱。
這些事情,當時身在京都的曹淩也是有些耳聞的,清俊的臉龐上微露憐惜,說道:“你受委屈了。”
委屈嗎?
薛令儀有一瞬間的失神,笑了笑說道:“都是老早以前的事情了,妾身都已經忘得差不多了。”
曹淩薄唇微抿,清冷的眸光變得有些複雜難辨。真的忘得差不多了嗎?那以前的那個小情人呢,也都忘了嗎?還有那個占有過她的男人,也都一起忘了嗎?
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曹淩淡聲道:“李嬷嬷雖是厲害了些,到底也是一心為主的。”
這是為李嬷嬷說好話嗎?到底是人家的奶嬷嬷呢!
薛令儀笑嗔道:“瞧王爺說的,妾身可從來沒說過李嬷嬷不好。”又笑道:“只是嬷嬷如此耳聰目明,下回王爺在她跟前,就莫要再提及京都舊事,若是叫她尋摸出一些什麽來,卻也叫人心煩。”
曹淩正在喝茶,聞言手上一頓,原本平靜的臉龐上,一眨眼的功夫便覆上了一層淡淡薄霜。她不願意提及舊事難道是舊情難忘,不願意想起那個沈茂修不成?
慢慢将茶碗擱在小幾上,曹淩板着張棺材臉,目光透着幾分邪氣,靜靜盯着薛令儀,卻也不說半句話出來。
薛令儀被看得渾身不自在,捧了案桌上的茶杯押了一口茶,見那曹淩依舊目光沉沉地将她望着,不覺心裏有些起毛,于是将杯子放下,遲疑片刻,擡頭望着那曹淩的眼睛,問道:“王爺如何這般盯着妾身?”
曹淩目光微閃,沒有說話,垂眼端起了那盞茶,慢慢抿了一口。
薛令儀胸口處驟然憋了一股子悶氣,什麽狗脾氣,陰晴不定,莫名其妙。只是,到底要不要發火呢?薛令儀心裏有些糾結。
若是依着她的性子,早撂翻了案幾,将這厮扯了衣領子拽到跟前,指着他的鼻子問問他,一個大男人,總這麽叽叽歪歪的,有意思沒?有什麽話不能敞亮了說,動不動就要拉臉子,裝着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實在叫人看了生厭!
然而她到底已經不是趙令儀了……
薛令儀恨恨地咽了口茶,她不氣,她不惱,她還得靠着這人呢!跟誰杠都不能跟衣食父母杠不是?小不忍則亂大謀,她宰相肚裏能撐船,忍一忍,忍一忍便過去了。
曹淩雖看似低着頭喝茶,實則餘光全在薛令儀的身上。他感覺到了她的羞怒,也感覺到了她的不耐厭煩,只是她那張嬌豔仿佛二月桃花的臉龐上,卻分明浮着一抹淡淡淺笑,紅唇微抿擡手飲茶,儀态也是挑不出錯處來的大方端雅。
眯了眯眼,曹淩心中的不悅更甚。
這個女人改變了原先的脾性,會忍耐,有了些城府。是誰改變了她?是那個占了她身子的男人嗎?
心裏漸漸翻起了嫉恨的浪潮,曹淩終于放下了杯子,他移開視線,語氣有些冰涼,淡淡說道:“我只是一直想不通,你為什麽不願意提及京都舊事。你的父親直到現在,每月的三月三,還是雷打不動的去素鮮齋置辦一桌水席。你愛吃的那幾道菜,想來如今整個京都的人都知道了,龍鳳呈祥,鳳尾魚翅,八寶野鴨,金絲酥雀——”
“好了。”薛令儀終于變了臉色,眼中仿佛烏雲密布,陰沉的不見天日,只語氣還是淡淡,站起身默了一瞬,問道:“王爺為何總揪着前事不放?當日我們說好的,妾身願意委身王爺,為王爺生兒育女,侍候左右,可王爺你,對于妾身的往事,需得一不追問,二不追究,如此,方成就如今的這段姻緣。可如今王爺一再食言,卻不知王爺究竟所為何故?”
她生氣了?她沖他發火了?
曹淩本來怒火蒸騰的雙瞳裏,忽就生出了幾絲波瀾來。
她終于撕破了那一張仿佛玉雕一般的面容,不再敷衍,不再演戲,願意同他展露了真實的情感。心底深處,有淺淺的欣喜緩緩生出。
是了,想她一個女子,孤苦伶仃的漂泊在外,也難怪她要跟了旁人。怪他,是他不好,沒能及時尋到她的蹤跡,叫她在外頭吃了苦頭。
這般想着,曹淩心裏頭的怒火,忽然就煙消雲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