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
薛令儀敏銳地察覺出了曹淩目光中的異樣, 他的目光太過炯然,像一團火,燒得她渾身都燥熱起來, 不由得也有些臉紅起來。
曹淩見她雙頰緋紅,愈發添了幾分秀麗妩媚, 心裏貓撓了一般,生出了幾分燥熱。擡手在那柔軟絲滑的臉蛋兒上輕輕擰了一把,心說小妖精果然是小妖精,便是挺着大肚子, 行動間也總是這般的勾魂攝魄。
薛令儀被人輕薄了一把,掀起眼皮瞪了曹淩一眼,甩開他的手, 徑直往裏面去了。曹淩踱步跟在後頭, 面上神清氣爽,帶着幾分不多見的輕快惬意。
進了屋裏,曹淩扶着薛令儀先坐于團椅上,自己坐在一側,便又将目光落在了薛令儀的臉上。他的眼神不再灼熱, 卻溫柔得好似一汪清潭,薛令儀只看了一眼, 便幾乎要溺斃其中。
薛令儀頗有種玩火***的感覺,于是眼神多有躲閃,看着桌面上琳琅滿目的佳肴,忙說道:“王爺, 請用膳。”
曹淩笑着拎起湯勺舀了一粒雞蛋肉圓,擱在了薛令儀面前的小碟兒裏,語氣含糊暧昧:“吃吧, 多吃些,也好多長些肉,省得瘦骨嶙峋的,夜裏頭硌得慌。”
薛令儀頰面上迅速竄起兩片紅暈,又瞪了曹淩一眼,垂頭将那粒雞蛋肉圓舀在碗裏,慢慢吃了。
曹淩見她用得香甜,也提起筷子慢慢用了起來。
一時用了膳,薛令儀眼見外頭暖風和煦,星光燦爛,于是提議往園子裏轉轉,也好消消食。
“聽說碧水灣的荷花已經起了花苞,趁着月色清朗,王爺陪着妾身去瞧瞧。”薛令儀說着這番話的時候語氣異樣的溫柔,肚子裏卻又是另一副心腸,她是真心不想和這麽一個明顯春情蕩漾的男人獨處一室,實在是太危險了。
曹淩對薛令儀的小心思毫無察覺,他溫柔地笑,将頭點了點。
碧水灣的四周花木叢生,不時有蟲鳴聲陣陣傳來,如靈如碧前面打着燈籠,曹淩牽着薛令儀的手,慢慢走在平緩的青石板小道上。
月色如水,時光靜谧,薛令儀目視前方,只覺心中異樣的平靜安穩。
沒有人說話,周圍靜悄悄的,只有間歇不斷的腳步聲,夾雜着不時傳來的蟲鳴蟬叫。
思緒有些飄忽,薛令儀回憶起來,上回這麽心滿意足地跟人散步的時候,還是在京都。陪在她身邊的,是那時候她喜歡的郎君,沈家的小公子沈茂修。
薛令儀偷偷看了眼曹淩,微黃的燭火映在他的側臉上,愈發顯得眉眼清俊,鼻梁挺拔。他輕抿着唇,目光專注地看着前方,仿佛覺察了她的注視,忽然轉過頭來。
Advertisement
偷看被抓了個正着,薛令儀心中微顫,卻面色鎮定地移開了視線。
曹淩卻情不自禁地歡喜起來,握住薛令儀的手有些微微的出汗。他素來知道這個女子不同于尋常閨中女子,最是大膽放肆,眼裏頭也從來不把禮法當成一回事,不然也不會偷偷和那個沈茂修私底下有了情誼。那如今她這般偷偷看他,是不是表示她對他也有了情誼?
風很輕,氣氛很好,曹淩唇角的笑柔軟的好似天上的雲朵,他有多久沒這麽輕松過了。眼睛不禁看向身側的女子,這是他喜歡的女子,清靈柔美,嬌俏溫暖,她住在他的後宅裏,肚裏還懷着他的孩子……
因着薛令儀懷着身子,這次的月夜漫步并沒有走很遠,只是大家心情都很好,一路走回關雎樓,氣氛融融,臉上洋溢的笑倒比夜裏的月光還要柔和三分。
甫進得屋裏,便聽得鳥架上的八哥尖叫道:“娘子家來了,如錦看茶!”
衆人先是一驚,後都笑了起來。
這八哥是曹淩拎過來的,翅羽蓬松,顏色鮮亮,兩只綠豆大的眼睛炯炯有神。
薛令儀笑着抿抿唇,在寶椅上坐下,嘆道:“屋裏頭本就有個如碧叽叽喳喳像只雀鳥,如今可好,又添了這只八哥兒,耳朵就沒一天有個清淨的時候。”
曹淩笑道:“瞧你不愛動才專門尋了這個小東西,屋子裏熱鬧些好,省得你總是睡。”說着在羅漢床上坐下,隔着小幾看薛令儀的臉色,柔聲道:“走了這麽遠的路,可是累壞了?”
薛令儀見他目光清亮,好似一泓清澈的泉水,專注地看着她,眼中再無其他,不禁心頭一顫,笑道:“不累,妾身腳力還是不錯的。”
正說着話,李嬷嬷領着個小丫頭從外頭走了進來,那丫頭拎着個單層食盒,薛令儀一瞧見,臉上的笑就淡了,一雙好看的柳葉彎眉也輕輕皺了起來。
這個李嬷嬷又來送湯水了。
果然,打開了食盒蓋子,李嬷嬷笑眯眯端來了一碗香味四溢的魚湯來,笑道:“這是神仙魚,要先炖好了一鍋土雞湯,再把雞湯放于蒸籠,上頭吊了一條魚,用綿紙把鲫魚和砂鍋一起密封起來,小火炖雞湯個把時辰,用湯的蒸汽把魚蒸熟,魚肉就簌簌落進湯裏,只留下魚骨。這湯滋味鮮濃,尤其美味,娘子趁熱喝了,涼了怕有腥味兒。”
薛令儀無奈地看了看李嬷嬷,她确實是一心一意為着她肚子裏的孩子,然則,卻把她當做了圈裏的母豬,只一個勁兒地要她多吃。便她這個只生過一回孩子的人都知道,懷孕之時,實不能吃了太多,到時候子大難産,弄不好便是一屍兩命。她也實在不知,這李嬷嬷是當真的無知,還是故作無知,心存歹意。她是曹淩的奶嬷嬷,情分非比尋常,薛令儀實在是不想将她想得那般的惡毒不堪。
這番變故曹淩自然都看在了眼底,他疑惑地看了看李嬷嬷,又低眉看了眼那碗魚湯,劍鋒一般的眉毛漸漸擰了起來。
而李嬷嬷這邊兒,卻已經将那湯碗捧了過來,十分殷勤地端到了薛令儀跟前。
薛令儀眼中飛速掠過一抹驚詫,以前李嬷嬷雖也熱情周到,卻從不曾這般含腰低眉的模樣,她瞥了一眼一旁坐着的曹淩,他側臉緊繃,方才一直舒展着的眉鋒,如今也緊緊皺在了一處,心中一時大明,這個李嬷嬷……
抑制住心中翻江倒海的厭惡,薛令儀臉上卻是淡淡的笑,說道:“有勞嬷嬷費心,只我才吃過幾塊酥瓊葉,如今肚中尚飽,這湯先擱着,等會兒我再喝。”
李嬷嬷卻猶自端了碗,臉上笑眯眯道:“這湯如今喝着正好,再耽擱一會兒便要涼了,到時候怕有魚腥味,娘子喝不下去。”
她若真的喝了,怕這婆子以後還要強迫她做更多她分明不願意的事情。
薛令儀的眼中漸漸氲起了森森涼意,她盯着李嬷嬷看了一回,見李嬷嬷的一雙眼目光堅定,毫不退讓,于是轉頭看向曹淩,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
曹淩繃着臉皮,神色漸漸變得陰郁,目光陰晴莫測地看着李嬷嬷手裏的那碗魚湯。
屋裏的氣氛漸漸變得凝重。
李嬷嬷觑着曹淩的臉色,心中頗有些不安,只是兩軍對壘,不進則退,她不能任由着這薛氏得意任性,于是雙手捧着湯碗,神色愈發讨好起來。
曹淩忽然擡手接了那湯碗重重擱在了小幾上,冷冷道:“她既不喝,那便不喝,嬷嬷出去吧!”
李嬷嬷一怔,臉上立時一陣風雲變幻,唇瓣翕動還未出聲,曹淩臉上的冷漠厭色又深了一層:“出去。”
李嬷嬷臉色驟變,沒再說話,溫順地屈膝福禮,然後轉身離去。
曹淩烏黑眼眸中燒着兩團洶洶火焰,瞪着薛令儀怒道:“她便是這麽伺候你的?你為什麽不同我說?”
他雖是個男人,可生于宮闱,又哪裏看不出李嬷嬷的把戲。李嬷嬷是他的奶嬷嬷,對他忠心耿耿,他以為她忠于他,便會順應他的心意,同他一般模樣的去疼愛明娘,他以為上次的教訓,李嬷嬷已經記在心底了……
薛令儀觑了兩眼曹淩的臉色,她有些捉摸不透,他臉上的那些陰沉莫測,還有身上不時翻湧而出的怒火,究竟是為着李嬷嬷為難了她,還是為着她沒有同他告狀,又或是為着她下了李嬷嬷的臉面……
斟酌片刻,薛令儀小心說道:“嬷嬷自打來了關雎樓,上上下下的,費盡了心思,照料妾身的起居,又看護妾身肚裏的孩子,妾身十分感激。只是妾身每日裏行動不多,偏李嬷嬷又時常端了湯飯過來,叫妾身加餐。妾身雖深感她的一番好意,卻實在是吃不下,每每肚撐難受,卻又回絕不得李嬷嬷的好意。只是妾身雖覺得為難,但到底李嬷嬷一番好意,她——”
薛令儀說不下去了,對面那男人一雙黑黢黢的眼睛正直勾勾盯着她,目光明亮,其中怒火洶洶,燒得很是旺盛。
嗯,他這火氣可真大,薛令儀微微緊眉,心裏有些糾結,那接下來,她該是請罪,還是裝着一副嬌弱無力的模樣,掉上幾滴眼淚出來?
曹淩見着薛令儀目光閃爍地移開了視線,又低眼看了看案幾上的青花小碗,裏面的魚湯仍舊冒着淺淺白氣,他猛地吸了口氣,說道:“我知道了,你不必多心。”
頓了頓,曹淩語氣鄭重地道:“我曾同你說過,只要受了委屈,只管同我訴苦便是,我定會為你做主。這句話,無論何時何地,都是我的肺腑之言,我希望你能毫不懷疑的相信我。”
薛令儀心中微微一震,擡起頭來,卻見對面那男人俊逸非凡的臉龐上,怒火已然消失,神色凝重的臉上,一雙烏黑眼瞳裏,隐露出淡淡的哀傷來。
翌日,曹淩陪着薛令儀用了早膳,起身離去時,将李嬷嬷一道喚了去。
薛令儀并不知道曹淩究竟同那李嬷嬷都說了什麽,可自那天後,李嬷嬷便再不曾追着她喝什麽滋補湯。
如此又過了幾日,這一天,薛令儀正半躺在羅漢床上,看如碧拿了鳥食逗弄那八哥兒,李嬷嬷卻忽然走了進來。
薛令儀臉上的笑意稍凝,随即綻出熱烈的笑,招呼道:“嬷嬷來了。”又同如錦如碧說道:“給嬷嬷看座,再沏碗茶來。”
李嬷嬷只微微含笑,她的面目雖還如以前,可細眼看去,卻是無端生出了一些落魄之感。
薛令儀擡手撫了撫鬓尾,心說她莫不是懷着孩子有些傻了,這李嬷嬷好端端的,怎麽會落魄呢?
李嬷嬷在如錦搬來的繡墩上坐下,又接過了如碧奉上的茶,抿抿唇,說道:“你們都下去吧,我有話要單獨同你家娘子說。”
如碧和如錦對視一眼,然後前後出了屋門,如錦心細,将門扉輕輕掩住。
屋中瞬時安靜下來,薛令儀笑道:“不知嬷嬷有什麽話要同我說?”
李嬷嬷擡眼看着面前這女子,雪膚烏發,眉眼妩媚,看似溫婉,實則不馴。她以為她千般手段必定能降伏了這女子,豈料,卻是在這女人身上跌了個大跟頭。
薛令儀見那李嬷嬷只目不轉睛看着她,卻也不說話,渾濁微黃的眼瞳中,似有萬千情緒紛亂層疊,臉色也不甚好,頓了頓,笑問道:“嬷嬷?”
罷了罷了,李嬷嬷心中沉甸甸地難受,雖王爺最後給了她體面,只說前頭院子離不開她,可她卻清楚,不過是王爺偏心這薛娘子,怕她在這裏倚老賣老,總叫她心裏不暢快罷了!
将茶碗擱在一旁的如意小幾上,李嬷嬷說道:“王爺吩咐老奴,今個兒收拾了行囊,往前院兒玉堂齋伺候,以後老奴便不在關雎樓了。”說罷這話,李嬷嬷只覺心裏更難受了。
薛令儀很是驚訝,繼而斂了笑意,輕聲問道:“好端端的,為何要将嬷嬷調撥過去?”
李嬷嬷察覺出薛令儀的吃驚,知道她也被蒙在鼓裏,心裏稍微有些好受,勉強露出一抹笑:“前頭院子裏出了纰漏,王爺不放心別人,便囑咐老奴去看着。”
薛令儀心知肚明,這理由不過是糊弄外人的,根本緣由,怕就是前幾日的那碗魚湯。心裏自然是高興的,這個李嬷嬷,雖說在這關雎樓裏,仿佛一尊大佛,鎮壓了無數的魑魅魍魉,然而這婆子管得太寬了,她想要的不是一個對她管頭管腳的嬷嬷,她需要的,是一個忠心可靠,又能幹精明的嬷嬷。
然而冠冕堂皇的客套話還是要說的,薛令儀撫了撫挺起的肚子,有些擔憂道:“王爺雖然對嬷嬷委以重任,但是關雎樓裏卻也離不開嬷嬷。我如今懷着孩子,嬷嬷此時走了,我心裏很是不安。”
這話說得動情又懇切,李嬷嬷雖滿懷怨氣,卻也心裏稍微有些暖意,心說果然沒白費了她那些的心思勞力,這女人,總算還是個知好歹的。
“将有鄭嬷嬷過來關雎樓伺候,她年歲比我輕些,卻也是個穩妥人,又忠心可靠。”李嬷嬷頓了頓,又道:“還有一個福嬷嬷,她出身穩婆,最是擅長伺候孕婦,有她在,娘子無需擔心。”
“嬷嬷有心了。”薛令儀臉上露出幾分懇切,兩瓣朱唇動了動,輕輕道:“嬷嬷在我這兒,受委屈了。”
這話卻是發自肺腑的,只是這李嬷嬷固然能幹細心,是個可用之人,但擱到她手裏,卻是一把并不順手的刀。刀開兩刃,難免要傷及自身,倒不如另選旁人,壓制得住,才好用得趁手。
一句話,倒說得李嬷嬷幾欲掉下眼淚來。
王爺素來冷清,便是心裏也惦記着她的忠心功勞,也多有封賞,卻從未有過這般軟心的話。沒想到卻是這位,一語言中了她心裏的痛處。
李嬷嬷自然是覺得委屈的。
章慧皇後去得早,只留下年幼的嫡子無人照看。娘家又是式微無用的,若不是她細心看顧,小心照料,怕王爺早早的就要進了黃土堆裏,卻哪裏還有命活着。
後來先皇賓天,新帝繼位,王爺才剛過了五歲生辰,便被發落至了這武陵州府的荒蠻之地。這裏自不比京都氣候宜人,亦比不上京都裏的繁華,王爺彼時年幼,夜夜害怕啼哭,她将自己的兒子都擱置一旁不管,只一心照看他,期間辛勞苦楚,誰人知曉?
可王爺漸漸大了,便愈發的沉默寡言,也疏遠了她。李嬷嬷撇開臉抹了一把眼淚,不過到底王爺還是記着往日的情分,除了面前這位娘子,也不曾為着旁人,叫她受了如此委屈。
“娘子在王爺心裏極重,老奴這裏只懇求娘子,萬事行動前,需得再三思量。老奴一心為了王爺,不忍娘子有了好歹,王爺傷心煎熬。”李嬷嬷目光懇切地看着面前這女子,恨不得将她說的這番話,塞進了她的腦子裏去,刻在了她的骨頭上。
先前還有幾分的離別愁意,被李嬷嬷這番話說的,全然沒了半絲蹤跡。她身邊需要的是一位忠心于她的老嬷嬷,而不是一個事事以王爺為先的人。李嬷嬷走了,到底是利大于弊。
薛令儀淺淺地笑了:“知道了,嬷嬷說得這些,我都會記得的。”
李嬷嬷卻猶自覺得這承諾少了幾分誠懇,認真強硬道:“不能只是記得,行動上,娘子也需得事事以王爺為重才是!”
薛令儀臉上的笑更淡了,說道:“知道了。”
待李嬷嬷走了,薛令儀長長舒了口氣,頗有些如釋重負的感覺。屈指叩窗,喚了丫頭進來,吩咐道:“去端碗清心去火的茶來。”又扶着額角嘆道:“還好是走了,不然以後還不知道要怎樣呢?”
又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如靈進來回禀:“娘子,新來的鄭嬷嬷和福嬷嬷前來求見。”
薛令儀從榻上起身,扯了扯衣裙,淡淡道:“叫她們進來!”
鄭嬷嬷長得瘦骨伶仃,然則一雙眼睛卻是炯然有神,進得屋子裏微微垂首,并不将眼睛四下張望,由着如靈将她帶到了薛令儀跟前,矮身福禮,說了一句:“娘子萬安。”
反觀福嬷嬷卻恰如她的名字,長得福氣滿滿,是個圓墩墩的矮胖子,她又皮膚細白,臉上含着笑時,乍看去倒像是彌勒佛一般。雖眼睛也垂着,卻不似鄭嬷嬷那般的拘謹。
薛令儀靠在引枕上,笑盈盈道:“如靈,給嬷嬷們看座沏茶。”
這便是主子給臉了,鄭嬷嬷和福嬷嬷俱是心裏歡喜,臉上卻并不顯露,順從地坐下,接了茶水,由着薛令儀将她們從上到下的打量。
倒都是伶俐人兒,薛令儀對這兩個嬷嬷的印象很好,于是溫言細語地問了幾句話,方知道這鄭嬷嬷一家子都是王府的奴才,福嬷嬷卻只有一個閨女,已經嫁了人去。
薛令儀淡淡地笑,如今這是頭回照面兒,好不好的,以後處上一段日子便知道了。于是叫如靈拿了兩包銀子打賞,便送了兩人出門去。
外廊下,如錦正托着個黑漆如意圓盤往屋裏去,見着如靈幾人出來,便立在一旁,等她們走了才進了屋去。
将托盤擱在幾面上,如錦捧了一碗蓮葉羹給薛令儀,細聲問道:“剛才奴婢見如靈姐姐帶着兩個嬷嬷去了東廂房,是新來的鄭嬷嬷和福嬷嬷吧?”
薛令儀“嗯”了一聲,慢慢攪動着碗裏的甜羹。
如錦笑道:“娘子,那鄭嬷嬷的男人腿腳不好,在馬廄裏喂馬,她家兒子倒是争氣,在玉堂齋裏伺候,王爺也看重。還有個兒媳婦兒,眼下也懷着身子,聽人說,鄭嬷嬷有心叫她兒媳婦做了娘子肚裏小公子的奶嬷嬷,此番來咱們院裏,她很是花了些銀子,走了些路子的。”
薛令儀微微勾唇,她這關雎樓如今是個香饽饽,有想借着清風上雲端的,自然會不遺餘力地想法子走路子。只是她這裏也不養廢人,便是看門掃地的,也得尋個些眼神精明的。
“你還知道什麽?”薛令儀拎起勺子喝了一口蓮葉羹,擡眼看着如錦。
如錦忙笑道:“奴婢還知道,那個福嬷嬷是個良善的,她那個嫁出去的女兒不是她親生的,是她以前在外頭撿來的。”
還有這事兒——
薛令儀勾勾手指,示意如錦靠近些,小聲道:“你告訴你如靈姐姐,還有如碧姐姐,你們三個,找幾個你們信得過的,這幾日關雎樓上下務必要看緊些。不論衣食住行,俱要小心謹慎,莫要叫人混水摸魚,咱們再吃了虧。”
見如錦重重地點頭,薛令儀瞧着她那雙水溜溜仿佛琉璃般清澈的眸子,還有臉上鄭重其事的警惕,一時間有些失神。這丫頭,她再細細看一段時間,又再說吧!
轉眼又過了幾日,眼見着就四月底了,天氣也愈發熱了起來,薛令儀挺着肚子,渾身熱燥得不行。
身上不舒坦,自然脾性也要跟着急躁了幾分。同曹淩在一處的時候,便時常會頂嘴毒舌。好幾次曹淩的臉色都變了,唬得如碧幾乎要癱倒在地哭出聲來。好在最後都是有驚無險,偏薛令儀不以為然,只覺得心裏滿是洶洶燥氣。
這胎她懷得頗為辛苦,起初便有滑胎之險,後頭終于養得胎像安穩,卻又開始害起喜來。因着口味不佳,吃什麽就吐什麽,連喝口水都要犯惡心,于是薛令儀不但沒長肉,反而瘦了許多。好在後來的福嬷嬷竟是個伺候孕婦的好手,熬煮了一些湯水,喝下去倒是比湯藥還管用一些。
薛令儀身子不适,曹淩看在眼裏,哪能不心疼。他一心撲在薛令儀身上,更沒有功夫去理會旁人。
若是尋常,李春華定要裝個頭疼腦熱,引得曹淩去看他,可她如今一顆心都放在梅氏心上,梅氏越是臨近生産,她越是心慌意亂,整夜的睡不着覺,自然也沒心情管曹淩住在了哪裏。如此這般,卻是大家的日子都難熬得緊。
而梅氏這裏,也終于在四月二十八的深夜發動了,痛苦哀叫了許久,于二十九日醜時,生下了武陵王曹淩的第四個兒子。
知道是兒子,梅氏欣喜若狂,李春華也欣喜若狂。只是難免的,梅氏就生出了濃濃的悔意來。
她生的可是兒子,是王爺的親生兒子,便她再是出身不好,有了這個兒子,她以後的日子也會慢慢變好的。等着孩子大了,有了一番建樹,她這個親娘自然也能跟着鹹魚翻身,做一回真正的主子來,又何必貪戀李夫人的恩惠,斷了他們的母子情分。
只梅氏便是生出了悔意,高門出身又一向得寵的李春華,哪裏會容得下她去反悔。于是梅氏只瞧了孩子一眼,這孩子便被綠容抱去了汀蘭苑。
梅氏自然不肯,要死要活的就鬧了起來。她才剛生産,身子孱弱,悲痛欲絕又憤恨難休,很快就昏了過去。等着再次醒來,林氏正坐在床前,提着帕子抹眼淚。
見梅氏醒了,林氏忙起身上前,柔聲問道:“姐姐覺得如何?身子可有不适?”說着轉身吩咐連雲:“去把爐子上煨着的野雞燕窩面端了過來。”又沖梅氏笑道:“姐姐睡了好久,妹妹真是擔心呢!”
梅氏瞧着林氏只是一陣的恍惚,等着一只手下意識往肚子上一摸,才驟然驚覺:“我的孩子呢?”
林氏見她滿臉惶然,将要掙紮起身,忙上前按住,說道:“孩子生了啊,是個公子,王府裏的四公子。”
梅氏又是一陣恍惚,忽的想起了,她的孩子已經被李夫人無情奪去,不由得大哭道:“我的孩子,還我的孩子來!李夫人,求你,求你,把我的孩子還給我!”當真是聲聲凄厲,字字啼血,聽在人耳,直教人也跟着悲痛起來。
林氏油然生出凄涼之感來,扯住了梅氏說道:“姐姐做什麽夢呢?那是李夫人啊,怎由得姐姐出爾反爾。”
梅氏立時扯住了林氏的衣袖,哭道:“妹妹,好妹妹,你去幫我求見李夫人,就說她的大恩大德梅氏不敢相忘,以後必定肝腦塗地,以報恩德。只是我的孩子求她還給我,那是我的孩子,是我生的孩子。”
林氏見梅氏已然有些瘋癫之态,忙彎下腰小聲說道:“姐姐,姐姐你清醒清醒。便是李夫人肯給了你孩子,你就能養得活嗎?實話同你說,妹妹之前就生出了疑惑,我那孩子好端端的在肚子裏,便是馬車一路颠簸,也沒下紅出過問題,緣何進了王府,好吃好喝伺候着卻是沒了。再則,若真是妹妹無福倒也罷了,可那李嬷嬷為何忽然換下了聽風樓裏的奴婢,便連你我貼身伺候的歡喜和雙福,都被打發去了莊子上。難道姐姐就沒疑心過,妹妹的孩子,是被這府裏頭哪位主子看不慣,給下藥打了去的?姐姐生的又是個小子,這小孩子細胳膊小腿兒的,若真有人存着歹心,又豈能有活路去?”
說着,林氏也傷心起來。
她的孩子本該可以出生在這世上,睜開眼看一看她這親娘,看一看這塵世間的雨落風霜。可這深宅大院裏,多得是心懷歹意的人,她的孩子命苦,還在肚子裏就失去了性命。更可悲的是,到現在她還只能自己個兒在心裏猜測,她的孩子是不是真的是叫人害了的,至于是怎麽害的,她這個當娘的竟也全然不知。
梅氏聽了林氏的話,一時間有些怔怔,可很快她又瘋狂喊了起來。她不管,那是她的孩子,是生是死都該跟着她這個親娘,憑什麽就要被人生生奪了去。
梅氏這番鬧騰,阖府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薛令儀自然也是知道的。
“以前瞧着李夫人嬌弱無力,像那紙糊的美人兒,怎料骨子裏竟是這般狠辣。好歹人家也是親娘,看幾眼也不許,也是心狠。”
薛令儀瞥了一眼如碧,見她滿臉同情和不忿,眉梢挑了挑,轉頭去問如靈:“你覺得李夫人這般作為如何?”
如靈緊了緊眉,随後小聲說道:“雖是惡毒了些,但奴婢若是李夫人,大約也不願梅娘子和四公子時常相見的。都道是養育之恩大于天,先捂着瞞着這事兒,等着四公子大了,便是知道了梅娘子的事情,可到底是沒養過,沒見過的,便是心裏記挂了,也遠不及李夫人親近。”
薛令儀抿唇笑了笑,到底還是如靈看得更透一些。想罷不覺長長一嘆,這後宅裏的女人若想活得好,要麽備受恩寵,要麽娘家可靠。若是兩條一條都占不到,那便只能擡頭看天,靠着老天爺的恩賜過活了。
“依着娘子看,李夫人這事兒做得如何?”如碧不認同如靈的說辭,便轉頭去問薛令儀。
還敢問她怎麽看?這丫頭的一張嘴,還真是什麽都敢說。
薛令儀笑了笑:“如靈看得通透,不過李夫人這事兒,做得固然是長痛不如短痛,可到底操之過急了。過河拆橋,心無恩慈,便是我看來,也顯得刻薄無情了。”
擡手扶了扶發髻,薛令儀皺眉道:“把頭上那些沒用的簪子卸了,沉甸甸的,墜得頭皮疼。”
如靈忙上前卸了幾根金簪下來,走過去擱在匣子裏,嘆了口氣道:“可不是說的,原先都覺得李夫人人好心軟,雖是清冷了些,但到底是個不曾苛待下人的好主子,豈料一朝做下這等事來,竟也是個心狠的。”
如碧端來了一盞蜜糖水,放在薛令儀手邊的如意梅花小幾上,咂舌道:“可不是說的,只可憐了梅娘子,聽說都不成樣子了,以前可是個如花似玉的美嬌娘呢,當真是可憐呢!”
薛令儀瞟了如碧一眼,若有所思道:“的确是可憐。”又細細看了一回如碧,笑道:“我曉得你素來心軟,是個良善之人,只是我根基不穩,李夫人又受了王爺多年的恩寵,背靠李家不可小觑,你萬不可這時候打抱不平,在外頭需得謹言慎行才是。”
如碧忙跪倒在地,說道:“娘子的話奴婢都懂,奴婢知道之前給娘子惹了麻煩,已經受了教訓,如今只是在屋子裏娘子的跟前說幾句嘴,出了門去,再不敢胡言亂語的。”
薛令儀微微含笑:“知道了,快起來吧!”轉頭端起旁邊的白玉盞喝了一口,又問道:“昨兒夜裏,王妃果然派了人去瞧梅娘子了?”
如碧站起身低聲回道:“可不是,聽連翹說,說了好一會子呢,還不許連翹聽,将連翹打發去了外面。”
薛令儀眸中眼光輕閃,兩道纖眉慢慢蹙了起來。
那秦氏和李夫人自來不對付,此人又非良善之輩,之前不管不問,如今卻又摻和進去,又是打得什麽算盤?
薛令儀低頭撫了撫微微隆起的腹部,心說這王府深宅盤根錯節的,可真不是什麽好待的地方。只如今木已成舟,她既懷了孩子,少不得要在這裏拼搏一番。
于是薛令儀輕聲道:“如碧你過來。”
如碧聽話地走了過來,薛令儀示意她低頭,又輕聲說道:“你消息素來靈通,眼下交給你個事兒,你給我仔細盯着那聽風樓的梅氏,但凡有人尋她,或是跟她說了什麽,能打聽到的必定要說來給我聽。”
見着如碧點頭,薛令儀将身子往後輕輕一靠,微合眼嘆了口氣道:“如靈,你出去和他們說,關雎樓上下,無論進出,都需得謹言慎行,謹小慎微。如今我懷着身子,最喜清淨,不愛院子裏的人多生事端。叫她們都好好窩着,誰要是明知故犯,尋出了麻煩來,便休怪我無情,必定要攆出關雎樓去!”
由着她們鬧吧,總歸鬧不到她的跟前來,她只遠遠躲着,冷眼旁觀便是了。薛令儀慢慢舒展了長眉,靠在引枕上,長長舒了口氣。
汀蘭苑裏,李春華看着襁褓裏小小的孩子,滿目的寵溺,滿心的歡喜,小心點了點他的小臉蛋兒,擡頭同奶娘道:“你去抱了他睡,記得要小心伺候,伺候得好了,自然你和你們家都跟着好,若是出了什麽差錯——”李春華臉上的笑意漸漸收斂,眼神冰冷看着那奶娘。
那奶娘唬得不輕,忙抱着四公子就跪了下來,道:“夫人放心,奴婢一家子都在李府呢,便是奴婢不為自己想,奴婢還有個孩子呢,不過比四公子大了兩個月,便是為着奴婢那孩子,奴婢也必定會好生看護好四公子的。”
李春華這才點點頭,說道:“你放心,只要你帶好了四公子,以後你們一家子的榮華富貴,都由李府擔待。”
等着奶娘千恩萬謝了,抱着四公子下去,李春華才撫了撫長眉,問道:“梅氏那裏還是哭鬧不休嗎?”
綠容回道:“是的,哭昏了就睡,睡醒了再哭,一直鬧着呢!”
李春華面露苦楚,嘆氣道:“我知道她恨我心狠。”說畢,雙唇忽的一抿,眼神重新冰冷起來,道:“只是,我既是下了這狠心,要了她這孩子,自然這孩子就只能有一個親娘,那便是我。她若是聰明,就該好生躲在聽風樓裏無聲無息,我也好記挂着她的贈子恩德,以後善待于她。只是她這麽蠢笨——”
說着,李春華擡頭道:“綠容,你得空去趟聽風樓,給那林氏送去一匣子珠釵,叫她想法子安撫了那梅氏。梅氏若是聽話,大家都好,她若是不聽話,那不好的,就只有她一個人了。”
等着綠容去了,李春華按了按眉角,擡眼看見綠蘿一副受驚不安的模樣,不由面露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