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自打出了玉堂齋那回事兒, 曹淩便更不愛往後宅走動了。每每思及那女人唇瓣上異樣的香味,心頭由來便是一陣驚寒。
那一日他雖是誤會了那女人,以為她是哪個政敵派來的殺手, 嘴上塗抹的口脂乃是毒.藥,是為了毒.死他。後來這女人被他扭斷了脖子, 王太醫過來查驗後,才知道那女人嘴唇上塗抹的只是催.情的暖香。不僅如此,王太醫還在香爐裏發現了不曾燃盡的催情香料,怪道他那一日那般容易就被勾起了欲.火。
只是誤會解除, 陰影卻猶自揮之不去,想起前陣子慘死在繡帳裏頭的馮如春,曹淩愈發覺得, 還是關雎樓待着安全舒心。這裏的每一處都是他親手安排的, 更何況明娘也是他強求來的,背無勢力,無欲無求,必然不會生出害他的心腸。
曹淩只流連關雎樓,府裏頭的其他女人自然在背地裏怨言無數, 可曹淩對待妻妾素來寡言冷肅,便有怨言, 倒也無人敢出言放肆。只是李嬷嬷到底是看不慣了,這一日竟是從前院的玉堂齋來了關雎樓裏,勸說薛令儀。
“娘子如今的月份是愈發的大了,身子金貴, 不比尋常,起居自然是要萬分小心,不能有絲毫的閃失, 如此一來,夜裏頭少不得要有個丫頭歇在一旁貼身伺候,便是喝茶遞水的,也更便宜些。只是這般便要擾了王爺的休息,這就不好了。”
“王爺白日裏操勞軍務已是疲倦,夜裏入了卧房,少不得要伺候的人小心周到,體貼入微,方能洩了一身的疲倦,白日裏也能精神百倍。可娘子身懷有孕,自然沒有精神伺候王爺。老奴想着,倒不如娘子勸勸王爺,歸家這麽久了,也該去別的院子裏坐一坐了。”
李嬷嬷說着這話出來,原是想着,這後宅裏的女子素來都是愛霸攬着主君,獨占這嬌寵偏愛的,想來她這話聽着就會不大順耳,心裏頭也想了一串子的話,等着薛令儀這裏表示不願的時候,再說出來給她聽的。
偏薛令儀笑了笑,道:“嬷嬷說得極是,等王爺來了,妾身必定依了嬷嬷之言,好生規勸了王爺。”
倒是爽快順從的叫李嬷嬷一時間也無話可說了,尬笑了兩聲,贊道:“娘子果然是個賢良淑德的,也不枉王爺待娘子如此珍重了。”
等着李嬷嬷走了,如碧守着薛令儀給她剝栗子吃,忍不住多了嘴。
“娘子莫要聽嬷嬷所言,王爺既喜歡娘子,樂意和娘子待在一塊兒,娘子何苦要做了甚個賢德人兒,攆了王爺走。似那等賢惠人兒的名聲,不要也罷,要緊的是王爺的寵愛和看重。”
薛令儀嘴裏咬着一枚蘭花棗吃得正是香甜,聞言不覺一怔,心說這丫頭看似憨傻,可要緊的事兒上卻是個心眼兒明白的。于是低笑了一聲,嘆道:“你倒是于這事兒上很是有些心得。”
如碧立時咧嘴笑道:“奴婢哪裏知道這些,都是我娘說給我聽的。”
薛令儀咽了那甜滋滋的棗兒,又撿了如碧剝好的栗子擱在嘴裏,心說這丫頭雖是嘴上像把漏勺,什麽都敢說,卻真是個憨直的性子。
等着半下午的時候,織香苑的孔儒人孔雪英提了一籃子新鮮的果子,又登門拜訪了。
雖是後頭知道了,那一日,王爺并不曾随着那孔儒人去了她的院子,原是有人來尋王爺,王爺轉腳去了前院兒。只如碧這裏仍舊警惕着孔儒人,把她當作了踩着她娘子往上爬的第一可惡之人,每每見了面,卻是難得有好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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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這事兒私下裏如靈罵了如碧好幾回,偏這丫頭是個死心眼兒,雖是挨了罵稍稍有所收斂,可一見着孔儒人,那張臉不由自主的,便拉長了好幾寸來。
孔雪英自來是個性子纖細柔和的,哪裏瞧不出如碧的态度,只是如今她也是顧不得什麽臉面了,便是瞧出來了,心裏難受了,也只能厚着臉皮當作無知,照舊頻頻登了這關雎樓的大門。
她也是沒法子,她父親和哥哥還指望着她在王爺面前能得了一些臉面來,好惠澤了他們。她背負着家人的期待,是父兄前程的指望,如何還能顧忌了她那點子的臉面自尊。
原先在王妃那裏,她也是小心伺候了好幾年,精力沒少出,卻始終得不到一張好臉,後頭王妃徹底失了寵,她便去了李夫人那裏,卻也是頻頻吃了冷羹。至于孫側妃那一幹人,都已是失寵之人,顧及自己已是不易,也容不得她去再沾了光來。
正是無奈何,偏來了個薛娘子,雖是恩寵榮盛,是府裏頭的第一人,可這薛氏後無家人,原是個無依無靠的,她這時候投靠了來,兩人抱團取暖,互為依靠,卻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如碧不知她心中所想,只覺這女人臉皮厚,心眼兒孬,可薛令儀卻是看得透透的。
當初在趙家,她娘也如她一般摸樣,背無家人,卻深受主君的寵愛。那時候,她那養父趙世榮除卻正妻羅氏,還有一個姨娘辛氏。見她娘受寵,又身影孤單,那辛氏便投靠了來。
她娘也如孔儒人這般作想,以為兩人抱團取暖,好過一個人孤零零去面對着來自正妻羅氏的嫉恨。豈料好日子沒過多久,這辛氏卻是私下裏得了羅氏的授意,靠着她娘對她的信任,差點害的她和她娘一起命歸黃泉。
也是為着這個緣故,她那養父和羅氏好一頓大鬧,後來,便帶着她和她娘從趙家搬了出來,在十裏巷買了一套兩進的房子,将她娘倆安置了進去。
如此,薛令儀雖是有意順水推舟,送了這個人情給這孔儒人,但心裏頭卻是打定了主意,在這庭院深深的王府後宅裏,她再不會去尋了曹淩的任何女人,做了她的同盟好友來。
彼時天光大盛,薛令儀立于廊下,見那孔儒人扶着個丫頭下了石階,進了游廊,遠遠地走了來。
孔雪英今個兒這一身兒是用心打扮了的,水碧色的錦緞褙子,兩片衣襟上頭繡着一整副的折枝水蓮,下面配着一條白色百褶長裙,端的是富貴清雅,秀美雅致。上頭也是幹幹淨淨的,滿頭烏發挽了一個高高的發髻,只簪了幾朵青藍玉雕出來的富貴花,配了一根玉石長簪,兩個瑩白如玉的耳垂上,葫蘆形的玉石耳墜子于陽光下正是瑩瑩發光。
如碧一旁扶着薛令儀,嘴裏發酸道:“瞧她這身兒打扮,說是來和娘子說話,卻也不知道到底來做什麽下賤勾當呢!”
薛令儀纖眉一挑,眼見那孔儒人将至,低聲呵斥道:“你回自家屋裏呆着,不許你在身邊兒伺候。”
如碧立時委屈道:“娘子——”
“還不快走!”薛令儀冷冷甩了這一句,臉上泛起輕笑,上前幾步道:“姐姐來了。”
孔雪英忙幾步上前扶住了薛令儀,嗔笑道:“瞧你,我都是老熟人了,還專門出來迎我不成?”
薛令儀笑道:“原是我坐乏了,出來走幾步,順道也迎一迎姐姐。”
孔雪英抿着唇淺笑:“我便說呢,原也不曾出門迎過我,怎的今個兒卻這般客氣周到了。”
兩人說着,就一道進了屋裏。至于旁邊一臉哀傷幽憤,慢慢離去的如碧,竟是無人去理會她。
饒是孔雪英來這關雎樓的回數也是不少了,可每每進了來,都不免心裏頭暗羨這裏面的富貴錦繡。這樣的屋子,怕是她這輩子都難住上了。
“姐姐請坐。”薛令儀在榻上坐下,便笑着請了孔雪英也坐。
孔雪英一時坐下,笑道:“今個兒我得了些新鮮果子,心裏想着妹妹,就送了過來。雖是知道妹妹這裏自來不會缺什麽,只是這是姐姐的一片心意,還請妹妹不要嫌棄了。”
薛令儀笑道:“姐姐客氣了,既是姐姐的一片心意,妹妹自然感激萬分,哪裏還會嫌棄。”說着同如靈笑道:“拿下去清洗了。”又同孔雪英笑道:“這般的好果子,我與姐姐一同享用。”
她的眼神閃爍,語氣中分明藏着一絲意味深長的暧昧,孔雪英躲避開了薛令儀望過來的視線,微垂眼睫,雪白如玉的臉上,原來清淡溫雅的笑意忽就熱烈了起來,竟是在兩頰上,飛起了兩片淺淺的紅暈來。
她該是沒聽錯了意思的,孔雪英心想,一定是沒有聽錯的。
薛令儀卻已經移開了眼睛,望着雪白牆壁上挂的那副二湘圖,唇角勾了勾,翹起一抹淡笑來。既是都想來同她做姐妹,效仿了娥皇女英的前事來,她便如了她們的心願便是!
兩人對坐半晌,談詩說詞的,很快便到了将吃夕食的時候,毫無意外的,孔儒人如願地見着了曹淩。
曹淩今個兒手裏頭又提了一個檀木匣子,這匣子比之前那個裝着一套寶石金簪子的匣子大了些,外頭沒有裹了錦緞,薛令儀隔了老遠,隐約瞧見了上面密密麻麻的,雕刻了一些繁複雍容的花紋來。
“王爺金安。”礙着孔儒人在場,薛令儀不好連個樣子也不做,便起身微微福了福,做了個萬福禮。但是因着她的肚子已經挺了起來,卻也只是略略矮了矮身子。
然而便是這般,也叫曹淩不高興了,幾步上前扶住了薛令儀,目露責備,可語調卻溫柔似水,說道:“你這丫頭,這幾日不是不行這些子虛禮了,怎的今個兒故态複萌,又開始了。”眼神兒一瞥,立時醒悟,将身子略直了直,語氣頗為冷淡地說道:“你在這兒啊!”這話卻是同孔儒人說的。
孔雪英臉上原本的紅暈變作了飛霞,熱辣辣,滾燙燙的。她這不是激動的,原是羞得了。
雖是來之前,便已然抛去了那自尊和自愛,只是眼睜睜看着王爺眼裏頭就只有這個薛氏,半點都沒有她,連同她們說話的語調,都一個是天上,一個是地下,如此的對壘分明的,實在是叫她有些無地自容了。
“王爺金安。”孔雪英遲了一步,蹲了個規規矩矩挑不出半點毛病的萬福禮來。
曹淩不以為然,随意叫了聲起,便将那匣子遞給了一旁的如靈。
“拿去裏屋擱着。”曹淩道。
分明曹淩說這話語氣平常,沒有任何的波瀾異樣,只是孔雪英臉上的飛霞,卻忽就成了滿臉的通紅。
她想,她果然是個外人,是不該在這裏出現的人。不然,這匣子大約要放在她手邊的這小幾上,然後王爺會和這薛氏,蜜裏調油地一同打開了這匣子,分享着只屬于他們的濃情蜜意。
孔雪英憋不住了,她想要立時離開。
薛令儀沉默地看着孔雪英,心裏忽就生出了一絲絲的憐憫來。
那時候在趙家三房的沉香榭住着,那辛氏同她那養父,還有她娘在一處的時候,便時常會有這樣滿面紅光的模樣。便是那眼裏的神色,也同這孔儒人一模一樣。分明有着渴望,可更多的,卻是躲閃隐藏的不甘和羞憤。那時候她還看不明白,可如今她卻是明白了。
薛令儀笑着去拉孔雪英:“姐姐站着做什麽,趕緊坐下了。”又同曹淩笑道:“王爺快瞧,孔姐姐繡工了得,便是京都裏錦衣坊做出來的花樣子,放在一處也能堪比一二!”
曹淩随着薛令儀的視線看了過去,卻見那榻上的黑漆嵌螺钿梅花小幾上,放着一個針線筐子,還有一個繡繃子,上頭是繡了一半兒的小兒折花圖。
“你動針線了?”曹淩瞧着那花繃子便眉頭一皺,情不自禁地就去拉薛令儀的手。
薛令儀臉上微臊,躲避開笑道:“王爺真是的,這是孔姐姐繡的,妾身繡的那些花啊蝶兒,哪裏是能看的。”
曹淩一手沒撈着,不免有些不快,轉眼去看那繡繃子,拿來看了一眼,點點頭笑道:“的确是不錯。”又同薛令儀說道:“只是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我記得你以前最喜歡調香的,如今倒不見你調弄香料了。”
孔雪英立在一旁,只覺得頭暈腦脹,整張臉幾乎要沁出了血滴子來。她又不是瞎子,王爺壓根兒就不樂意搭理她,再留在此處,也不過是丢人罷了。
孔雪英福了福,勉強笑道:“眼見要用夕食了,妾身就不再叨擾了,這就離去了。”又看着薛令儀和她那隆起的肚子,臉上堆起的笑裏又夾雜了幾分羨慕和淡淡的苦澀:“妹妹真是好福氣。”
薛令儀心裏憐憫,臉上笑了笑,還未曾說話,卻聽曹淩冷冷道:“既是要回去用膳怎的還不趕緊走,杵在這兒幹嘛呢!”轉頭吩咐道:“叫人傳膳!”
孔雪英臉上的笑登時凝成了一片雪白,她有些立站不穩,仿佛這地上憑空就冒出了許多的尖刺來,刺得她頭痛心痛,渾身都痛。
又羞又臊地瞥了薛令儀一眼,孔雪英勉強撐住沒哭出聲來,逃也似的轉身快步離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讀者“得得”,感謝讀者“什麽時候才可以複習完?!”,感謝讀者“stu_P”,感謝你們給我灌溉營養液。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