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薛令儀忙推了如靈一把, 急道:“你好生送孔儒人出去。”轉頭瞪着曹淩:“王爺這是說的什麽話呀!”
曹淩板着臉沒理會,踱步去了黑漆鑲理石的如意圓桌前。
薛令儀生了一會子悶氣,也走過去坐下, 只是猶自覺得不快,一面側過身就着丫頭捧着的銅盆洗了手, 又拿了旁邊托盤上的帕子擦了擦,一面埋怨道:“王爺也真是的,何苦說了那些話,叫孔姐姐傷心又難堪。”
曹淩提了筷子本欲夾了菜來吃, 聞言擡頭瞧了薛令儀一眼,見着這女人面有不悅,眼裏還帶了幾分譴責, 于是放了筷子, 眼睛将四周一掃:“你們都下去。”
他語氣不善,唬得周圍伺候的婢子們都戰戰兢兢,忙腳步輕盈無聲地出了屋門,很快屋子裏便只剩下薛令儀和曹淩二人。
屋中靜悄悄的,桌角的琉璃彩燈忽的爆出一個燈火, 薛令儀吓了一跳,再看那曹淩, 薄唇微抿,眼中帶着幾分譏諷,正神色沉沉地盯着自己。
薛令儀心中惱火,又略有些不安, 擰擰眉說道:“王爺這是做什麽?”
還問他做什麽?這個沒心肝的女人!
曹淩哼了一聲,冷笑道:“我做什麽?我倒想問問你,你要做什麽?”
薛令儀疑惑道:“妾身并未做了忤逆王爺的事情, 緣何王爺卻要動怒?”
曹淩額角青筋直蹦,恨不得一巴掌拍死這女人,惱道:“你都要将我做了人情送給那孔儒人了,還說沒做什麽?”
薛令儀了悟,只是愈發疑惑了:“妾身身子不便,自該尋了旁人伺候王爺起居,王爺也總不能一直住在妾身這裏,到底府裏頭又不止妾身一個人。孔姐姐素來溫柔體貼,王爺去了她那兒,必定能被伺候得妥妥當當,妾身這裏也好放心不是?”
好一個貼心人兒,好一個妥妥當當,他倒要謝謝她的一番盛情了!
曹淩臉上的嘲諷更濃,又帶上了幾分羞怒,咬牙道:“這是本王的府邸,本王愛住哪兒就住哪兒,你一個妾侍,輪得到你來管本王如何安置。”
薛令儀心覺曹淩發的這火氣毫無來由,又沒道理,說話又刻薄難聽,她原也不是個好脾氣,這些日子曹淩又格外縱容她,嬌慣得她也漸漸恢複了一些本性,于是柳眉倒豎,哼道:
“自來都是男主外女主內,王爺的起居自然是要女人來安置的。只是王爺不肯理會王妃,妾身這才越俎代庖,想着替王爺操心了這事。孔姐姐是個清新雅致的人,談吐如蘭,很是娴靜,妾身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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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淩打斷了薛令儀的話,很是不快道:“既是知道越俎代庖,你便老實些,不該你管的事情,你就只當不知道看不見便罷了,何苦沒事找事,自尋煩惱。”
這倒成了她的不是了,薛令儀雖是有心順水推舟,只是曹淩既沒這心思,他願意總待在她的關雎樓,她求還求不來呢,何苦來着,倒惹得一身不是了!
薛令儀也板着臉道:“是,是妾身的錯,妾身最近腦子不清楚,全然忘了是個什麽身份,竟也操心起了不該操心的事,真是該打!”說了這賭氣味兒十足的話,提了筷子只顧着自己吃菜,也不搭理曹淩。
曹淩一拍桌子:“你這是給誰臉子看呢?我倒要問問你,若今個兒不是我,是那沈茂修,你也會扯皮條,将他做了人情推給旁人嗎?”
薛令儀臉色驟變,她還是垂着頭,只是手裏的筷子不動了,漸漸的,眼前的菜肴也在淚眼中變得朦胧起來,她狠狠抽噎了一聲,将筷子一放,扶着桌子站起來,快步往裏屋去了。
曹淩憤怒地提起筷子夾了菜喂進嘴裏,只是味同嚼蠟,真正的食不知味。
薛令儀也實在沒想到,這個曹淩,好端端的怎的提起了沈茂修來。她和沈茂修的那些事兒,他不是知道嗎?既是當初渾不在意,如今拿出來說嘴又是什麽意思?再說了,他能和沈茂修一樣嗎?一個是手握重兵的王爺,一個只是脾氣溫和的公子哥兒。
這般想着,又生出另一些憂慮來。
如今曹淩還不知道她生過一個兒子,還有那個呂雲生,當初将她囚禁起來,也是占了一回她的便宜。若是以後知道了,也不知這厮又會是一副什麽樣子。
薛令儀怔怔坐在床上,看着床角的琺琅彩瓷燭臺,一面落淚,一面心裏糾纏着發慌。
曹淩坐在原處吃了一會子的菜,只覺嘴裏沒味兒,心裏惱火兒。豎起耳朵往裏屋裏聽了聽,卻是半點子的動靜也沒有。漸漸生出了一絲悔意,說什麽不好,提那個沈茂修作甚?
又這般僵持片刻,曹淩忽然将筷子一扔,起身也往裏屋去了。
進得屋來,一眼就看見了那一抹瘦小的身影,因着肚皮滾圓,愈發顯得身量纖弱,坐在紫檀木梅花紋的钿镙床上,由來生出了幾分楚楚可憐之态。
曹淩眼中憐惜之意大盛,幾步上前在床沿上挨着薛令儀坐下,見她默默無聲,卻哭得十分傷心,伸手将她輕輕摟在了懷裏。
“好了,別哭了。”曹淩皺着眉給薛令儀抹眼淚,觑得她隆起的肚子,又溫聲勸道:“你還懷着身子呢,別哭了。”
薛令儀一把甩開了曹淩的手,又從他懷裏掙開,勾着腦袋恨恨瞪着他道:“你還說,無緣無故的,發的什麽邪火兒?我也是好心好意不是。你不喜歡,同我說便是,何必陰陽怪調。你還是王爺呢,堂堂一個大男人,跟個兒娘們兒一樣黏黏糊糊,怪裏怪調的,你可顧忌我懷着孩子呢!”
曹淩長得這麽大,還沒被一個小女子這麽一句接着一句的數落,可他偏偏還邪門兒的覺得這話聽着挺順耳的。
伸手又将薛令儀摟在懷裏,曹淩說道:“那本王就告訴你,本王不是個物件兒,更不是個人情,喜歡你才來你這兒,你再多事,我便真惱了。”
薛令儀抽噎了一聲,象征性掙了兩下,就繼續抽抽噎噎的,也不再說話了。
曹淩見懷裏這美人兒不鬧了,唇角勾了勾,臉上露出些淺笑,揚聲喊道:“來人,端盆熱水進來。”
于是這一日的夜裏,曹淩依舊安置在了關雎樓。
等着第二日,李嬷嬷果然又來了。
依着她的想法,哪有男人的身邊兒,夜裏頭能缺了一具熱乎乎柔膩膩的女人身子來。這薛氏雖好,但到底懷着身子,想來王爺便是心愛,也不好就這時候做了那事兒。可男人,又有幾個是能忍得住的?這都這麽些日子了,總該去一去別的院子了。
薛令儀正端了一杯菊花飲在喝,聞言擱了那杯子在桌子上,面露出為難道:“實不瞞嬷嬷,昨個兒我原想着孔姐姐也在,她又素來是個溫柔性子,王爺能去了她那兒,倒也合适。只是我才提了個頭兒,王爺便惱了,将我說了一頓,又罵我越俎代庖,不該管了這事兒。如今嬷嬷又提起來,我這裏也左右為難,不知該如何去辦?我想着嬷嬷吃的鹽比我吃的米還多,見多識廣的,自然比我知道得多。若不然您給我出個主意,教教我?”
這話說得李嬷嬷也沒了言語,她本就是不敢在曹淩跟前進言,這才慫恿逼迫了薛令儀。原以為是一件簡簡單單,水到渠成的事情,豈料到竟是這般為難起來。
薛令儀見着李嬷嬷不吭聲,只緊緊皺着眉頭,眼神閃了閃,笑道:“我聽說李夫人極得王爺喜愛,嬷嬷不如在王爺跟前提一提李夫人,想來王爺記起舊日的情分,便去了。”
若是去李夫人那裏,還不如繼續待在關雎樓,最起碼王爺日日都高興,也用不着耗費了精力,去安撫那動不動就要哭哭啼啼的李夫人了。
見着李嬷嬷铩羽而去,薛令儀重又端起杯子,心說她的耳朵該是有幾日清淨了。
只是這清淨到底也沒受用幾日,曹淩收拾了行裝,又出門去了。
臨行前過來關雎樓同薛令儀告別,粗粝的手指輕輕摩挲着薛令儀細白的臉皮,柔聲道:“說是汜水鎮那裏鬧了兵禍,我去看看,盡量快去快回。”又摸了摸薛令儀的肚皮,笑道:“等我回來,許是能有個驚喜送給你。”
這曹淩隔三差五的,就要給她個驚喜。先是一套寶石簪子,後頭便是一整套的廊州泥娃娃,竟都是以前在京都做那趙令儀的時候,她喜歡的東西,難為他都知道,還牢記了這麽多年也不曾忘卻。卻也猜不出,如今他口裏的驚喜,卻又是什麽了。
薛令儀微微含笑,擡手輕輕将曹淩的衣領子攏了攏,輕聲說道:“刀劍無眼,王爺定要萬分小心,明娘和孩子,在家裏等着王爺凱旋而歸。”
曹淩眼中驟然射出灼熱的光來,将薛令儀的手緊緊攥在了手心。
薛令儀忍不住要縮回手去,只是曹淩又哪裏肯放了她,依舊緊緊攥着,目光專注且深情脈脈,溫柔說道:“你放心,有你在,我必定安然回來。”
再是甜蜜的情話薛令儀也是聽過的,只是從曹淩嘴裏說出,無端便叫她心裏一陣激蕩,她不禁擡起眼來,那男人的瞳孔裏映出了她的身影,很近,很清晰。
曹淩從薛令儀這裏出來,便直接去了前院,後頭便帶着一隊人馬,從王府馳騁而去。等着後宅裏的女人們知道了這消息的時候,曹淩早出了城門去。
秦雪娥本還沒覺得如何,畢竟曹淩素來不同後宅婦人說起前院兒的事情,再則他又來去一陣風,她已經是習慣了的。只是等着知道了,那曹淩走之前,竟是專門去了關雎樓一趟,秦雪娥便不鎮定了。
她知道曹淩不喜歡她,甚至是厭惡她,只是她自覺相貌出衆,又是秦家出來的姑娘,便是一朝一夕看不到他回轉的時候,卻總有一日,他一定還會重新回來常青閣的。
就算是後來有了李夫人,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也從來不曾怕過,只要她還姓秦,這武陵王府的後宅裏,便只有她能坐在這王妃的寶座上。
只是如今看來,那李夫人所受寵愛,不過是些毛毛雨,這個關雎樓的薛氏,才是如今的心頭大患。
秦雪娥坐在妝臺前,想着前幾日才知道的,王爺竟是給了那薛氏一枚銀質令牌,可調動五十人的衛隊。且那五十人,竟個個兒都是王爺以往的親信,不由心中萬分嫉恨。
那女人算什麽東西,也值得王爺如此相待?
秦雪娥慢慢梳着頭發,看鏡中的自己面目不斷地變得扭曲猙獰,最後她将梳子往妝臺上狠狠一扣,說道:“去,把蘭嬷嬷叫了來。”她想,那女人到了該死的時候了。
消息很快便傳遍了整個王府,李春華已經是傷透了心的,聞言也只是怔怔落了一回眼淚,便叫人把四公子曹恩趕緊抱了過去。
懷裏抱着一個嬰兒,肉墩墩的,粉面紅唇,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如清水般澄明,将她定定望着,小嘴裏吐着水泡泡。
李春華仿佛寒冬臘月的心情,一瞬間便春暖花開了,笑着拿手指頭去點點曹恩的小臉蛋兒,笑道:“瞧我們的恩哥兒,長得可真好看!”說完忍不住低頭在那小臉上吻了吻,說道:“我如今可是一時都離不開他了。”
綠蘿綠容守在一旁,見此情景,綠蘿暗地裏戳了戳綠容,低聲道:“夫人如今可是大變了模樣,一心只撲在了四公子身上,聽見了那要命的事兒,也只是靜悄悄地落了一回眼淚。”
綠容笑着睨了綠蘿一眼,再去看着那邊逗弄着四公子,正笑得春花爛漫的李夫人,不覺勾勾唇,心說将梅氏的孩子要了過來養在膝下,實在太好了。
若不是有了這個公子,怕是這陣子王爺只住在關雎樓,夫人就要哭得死去活來。更遑論如今王爺出門去了,竟只和關雎樓的那位薛娘子作了告別。這等待遇,便是當初如火中天的夫人,都不曾受用過呢!
曹淩一走,這偌大的王府後宅,仿佛一瞬間又恢複了往日的寧靜,最起碼,表面是靜無波瀾。
這日晨起,薛令儀坐在妝臺前,叫如錦去喚了如碧進來,為她梳頭裝扮。
如碧聽了這消息都愣住了,後頭還是如錦推了她一把,才回過神來,抹了一把眼淚,急匆匆進了屋裏。
屋中一切照舊,滿是梨花香的清甜,隔着幾重輕薄如蟬翼的紗帳,如碧看見了自家娘子隐約可見的身影,正坐在妝鏡前,仿佛拿着篦梳,正慢慢地梳着頭發。
剛止住的眼淚重又落了下來,如碧才剛哽咽兩聲,就被快步走過來的如靈扯了一把。
如靈低聲斥道:“你哭什麽?好容易娘子叫你了,你這是做什麽?”
如碧忙又抹幹了眼淚,大喘了幾口氣兒,小碎步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