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範舟努力地抱住了受驚的範丫和金氏, 一面又驚恐地看向了發怒的呂雲生。他不過是個最普通不過的農戶,不曾經歷過大風大浪,也沒見過什麽世面, 眼下他怕得幾乎要暈過去,也不過是為了妻女, 才硬撐着一口氣沒昏。

呂雲生看着那孩子臉頰上冒出的鮮血,忽然間就冷靜了下來。這丫頭長得太像那女人了,見她受了傷落了淚出來,心裏的氣兒忽然就洩了一半兒。

拍拍手, 外面就有人推門進來,呂雲生說道:“去拿了翡翠膏過來。”說着上前幾步,面上露出恰到好處的笑, 向範丫說道:“你別怕, 爹爹有上好的藥膏子,擦在臉上便不會疼了,也不會留疤的。”

範丫看着那可怕的男人越走越近,還沖自己獰笑,心裏一怕, 扯起嗓子就尖聲哭喊了起來。

呂雲生親近不成,立時惱了, 皺眉喝道:“閉嘴!”

範丫被吓得不輕,立時閉上了嘴,然後就面露恐懼地趴在範舟懷裏,不停地打嗝兒。

屋裏有一瞬間的靜默, 範舟把範丫死死抱住,他驚詫又害怕得看着面前那華衣男子,原來這男人竟是範丫的親爹。

金氏就沒那麽鎮定了, 她從背後把範丫抱緊,歇斯底裏地哭喊道:“這是我的女兒,我男人才是我女兒的親爹,你又是哪裏來的爹!”

呂雲生眼中立時冒出了狠辣戾氣來,忽的上前一腳,金氏就被狠狠踢了出去,重重摔在了牆角,一口血污便從嘴裏竄了出來。

範舟和範丫立時尖聲叫了起來,兩人連滾帶爬到了金氏跟前,範舟将金氏抱起來,金氏才緩過一口氣來,疼得嗚啦直哭。範丫先是跪在一旁抹眼淚,見金氏長舒了一口氣,臉色似有緩和,就鑽進金氏懷裏死命哭了起來。

屋子裏哭聲此起彼伏,吵得人耳朵疼,呂雲生皺着眉瞪着眼,面上露出了兇相,大聲喝道:“來人!”

便有兩個手握刀柄的兵丁走了進來,抱拳說道:“大人有何吩咐?”

呂雲生唇角勾出一抹冷笑:“把那丫頭抓起來,關到地牢裏去。”

“是!”兩個兵丁應下,就去抓範丫。

範舟和金氏吓得魂飛魄散,又是哭又是喊,不許那兩人抓走了範丫。金氏更是又抓又撓,只是她再厲害,也不過一介婦人,被用力推搡了一把,便身不由己跌倒了在地上。範丫雖是又踢又掐,可她不過一個五歲大的孩子,能有什麽勁兒,很快便被提着領子帶了出去。

金氏哭喊得嗓子都啞了,狠狠捶着範舟,罵道:“你個沒用的男人,你就這麽幹看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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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舟被金氏打得不輕,他血紅着一雙眼,看了看自己的婆娘,又看向門口,丫頭的喊叫聲已經走遠了。他忽的起身向呂雲生走去,說道:“你可是丫頭的親爹,虎毒還不食子麽,你不能傷害她!”

金氏立時跳起來,扯着範舟的衣服不依不饒道:“你胡說什麽,你才是親爹,丫頭就是有你一個爹!”

呂雲生笑得陰狠,拍了拍手說道:“說得好,你們才是那丫頭的親爹娘。既然如此,一個同本官毫不相關的孩子,死了便死了,又有什麽關系呢?”說着轉過身,似是要走。

範舟急紅了眼,大聲喊道:“大人堂堂一個男兒,跟個甚也不懂的鄉下婆娘置什麽氣。”見呂雲生腳下一頓,回過頭來惡狠狠瞪着他,範舟又道:“那一年薛娘子來到咱們梅子莊,是咱們救了她,也救了她肚子裏的孩子。她一個女人家,自己都沒個窩棚,這才把孩子給了咱們。雖是農戶人家,吃不上好的,也穿不上好的,可到底也把丫頭拉扯大了。”

呂雲生眯着眼笑得陰森可怖:“這話說的,難不成你們要讓我給你們銀子不成?”

範舟抹了一把眼淚:“咱們不要銀子,就求大人開恩,好好待孩子。”

金氏一聽這話,這是要把孩子還回去啊,她掏心挖肺養了這麽些年,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哪裏受得了,立時撲上前哭道:“當初薛娘子不願意要這孩子,給了錢要我去抓打孩子的藥,要不是我舍不得,拿了銀子卻抓了安胎藥,這孩子哪裏能生得下來。你說你是孩子的爹,可當初薛娘子差點死在咱們村口,也沒見你幹了什麽?”

範舟滿臉驚恐,眼睜睜看着呂雲生方才還有些好顏色的臉上,漸漸陰雲密布,卻聽他咬牙切齒地問道:“她要打掉這孩子?”說着拍着手哈哈大笑:“好,好得很!”

等着呂雲生轉過身大步離開,範舟憋了一肚子火,聽得身後那婆娘還在哭喊,轉身便給了她一巴掌,罵道:“蠢貨!你是要咱們都死不成?咱們賤命一條,死了便死了,可丫頭呢!你就非要惹了那閻王爺生氣不成?”

金氏被打得眼冒金星,還沒緩過氣兒,又被劈頭蓋臉一陣好罵,她愣了愣,才捂着臉嚎啕大哭起來。她不怕死,可是要是沒了丫頭,這條命就算是留着,還有什麽意思呢?

外面的夜色濃得跟墨汁一般,曹淩終于在書房裏坐夠了,起身扯了扯長袍,還是出門往關雎樓去了。他從來都不是軟弱的人,既然已經知道了,不管如何,這事兒也總得有個說法才是。

關雎樓裏,薛令儀躺在床上,還沒有睡下。床頭點着一盞青瓷小燈,套了厚厚的燈罩,薛令儀看着帳頂模糊不清的紋路,心裏沉甸甸的,壓得她總上不來氣兒。

今個兒曹淩說要來陪她用午膳,可直到現在他也沒來。如碧說他沒出門,就在前院兒裏呆着,也沒見什麽要緊的人,卻也不知道為什麽,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就是不肯出來。

兩行眼淚情不自禁就流了下來,薛令儀猜着,曹淩該是知道了。

心裏有酸酸的疼,薛令儀抹着眼淚,胸口仿佛壓着一塊兒石頭,叫她喘不過氣兒來。她不敢輕易去動真感情,可耐不住曹淩待她太好了,她的心裏,這輩子都忘不掉他了。

默默無聲地哭了一會兒,薛令儀沒叫丫頭,自己個兒起身倒了杯茶,喝了兩口。又去把窗子打開,四月份的清風已經帶上了微燥的熱意,頭頂上,一輪明月正散發着淡淡黃光。

多麽好的一個夜晚啊!薛令儀閉上眼,只覺心頭的酸苦愈發濃烈起來。她娘一輩子心裏沒舒坦過,而她,大概也逃不出這個命了,他們娘兒倆,都是一樣的紅顏薄命。

屋子裏靜悄悄的,薛令儀哭得頭昏腦漲,都沒聽到,有輕微的腳步聲越走越近。

屋中光線昏暗,她的身影掩在黑色裏,有些看不清楚。可曹淩卻清楚地聽見了,她在哭。哭聲很輕,卻滿是悲傷,一股難言的悲恸在心裏蔓延開來。曹淩心想,若是當初能好好把她放在身邊,她就不會吃了這麽多苦了。

柔軟厚實的手掌輕輕撫上了薛令儀單薄的雙肩,曹淩感覺到了手下的骨頭,硬硬的戳着他的掌心。

這女人真瘦,曹淩心酸地想。

薛令儀本是被這雙突然出現的手吓了一跳,可她迅速回頭,便看見了曹淩滿是悲傷的臉。她一怔,心裏就亂了,下意識回過頭去。她有些狼狽,不知道該怎麽同曹淩相見。

曹淩似乎猜到了她的心事,沒有說話,只是在她的身後默默站着。

微風輕蕩,帶着不知名的花香,吹進了黯淡昏沉的房間。薛令儀脊背挺直,沉默地看着窗外黑影輕輕搖蕩。曹淩的沉默,叫她漸漸生出了無助的難過,她看着遠處廊檐下垂挂的燈籠,目光漸漸變得絕望。

幽長的黑夜有女子輕輕的長嘆,曹淩的心被這聲長嘆刺痛,他的手漸漸滑落,然後,自背後輕輕抱住了那嘆氣的女子。

“別害怕。”曹淩輕輕說着,然後将滾燙的唇瓣,輕輕吻在了冰冷的肌膚上:“還有我呢!”他近乎嘀喃地說着。

薛令儀的眼淚,一瞬間湧了出來。有什麽東西在心口碎裂,輕輕地發出微不可見的聲響。薛令儀猛地轉過身,朦胧的光線裏,同曹淩四目相對。這一次,薛令儀肯定她沒有看錯。他眼裏的光,是憐惜,是悲恸,卻獨獨沒有嫌惡。她猛地撲進他的懷裏,沒有說話,只是凄厲地哭了起來。

夜色漫長的好像再也看不見天亮,可就在絕望的時候,天際的那一線,忽然露出了一絲亮光。

翌日,薛令儀醒來的時候,曹淩沒有走。就躺在床上,側着身子,支着腦袋看着她。

“醒了?”曹淩笑了笑。

他的笑真暖,薛令儀看着,也跟着笑了起來:“你還沒走呢?”

曹淩說道:“今個兒哪兒也不去,就在這裏陪你。”

薛令儀笑道:“真的假的?可不能陪了一半兒就走了,那我可是不依的。”

曹淩笑了:“答應你的事,什麽時候沒做到?”說着,嘆了口氣,擡起手在薛令儀臉頰上輕輕撫着:“上回你懷孩子,七七八八的出了許多事,就沒個消停的時候。這回你又有了身孕,我心想着,怎麽着也得叫你心裏舒坦些,順順利利地到了生産的時候。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到底還是叫你吃苦頭了。”

薛令儀不知道曹淩說的這苦頭,究竟指的是什麽,她垂下眼睫,擡起手按在了曹淩撫在她臉上的那只手,沒出聲。

沉默了很久之後,薛令儀才輕輕道:“那一年我和娘趁着爹不在的時候,就從家裏頭跑了。沒走多遠,便被羅氏派出去的人抓了起來。羅氏也沒想害死我娘,但是我娘知道那消息是羅氏放出來的,又羞又愧,當時就觸壁自盡了。”

曹淩看薛令儀擡起眼看向自己,頓了下,說道:“我聽說過,你娘她原先是嫁過人的,夫君是原來的薛侍郎薛世懿,他受三王之亂牽連,被發配去了嶺南。”

薛令儀點點頭:“沒錯,薛世懿便是我親爹。我沒見過他,可是卻為了他,跟着我娘一道背叛了爹爹。”

曹淩看出了薛令儀眼中的悲傷,輕輕把她摟在懷裏:“你爹他沒怪過你的。”

薛令儀緊挨着曹淩溫暖寬厚的胸膛,輕輕閉上眼,嘆道:“我知道,爹他沒怪我。可是,我卻沒有顏面再去見他了。”

曹淩覺察出胸口的濕意,又輕輕拍了拍,說道:“既然知道你爹不會怪你,這事兒就不必放在心上了。”

薛令儀輕輕點點頭,好一會兒,才又說道:“我一個人颠沛流離東竄西走的,吃了很多苦,後來被小流氓們發現了女兒身,圍起來要動手動腳。我不堪受辱,準備求死,是蓉姐姐救了我。”

曹淩了悟:“你是因為她,才肯嫁給那個姓顏的?”

薛令儀說道:“沒錯,當初蓉姐姐病入膏肓,眼看就要沒氣兒了,她哀聲請求,我沒辦法拒絕。再說我也無處可去,當時只一心想着和以前的事情一刀兩斷,從沒想過,有朝一日,王爺會拿着玉佩要求我履行婚約。”

所以便利利索索就嫁給了別的男人?曹淩不悅道:“行了,這事兒不要說了。”

薛令儀又沉默了片刻,忽然嘆氣道:“若是當年我沒嫁給顏相公,怕如今他和清和還都能活着,是我害死了他們。”

曹淩擰起眉毛:“是呂雲生幹的。”

薛令儀便知道,曹淩什麽都知道了,輕輕點點頭:“是他。”說着眼中露出傷感:“我知道,王爺心裏什麽都明白。那個孩子,我那時候打胎藥喝了一碗又一碗,可她硬是活了下來。既然活下來了,那就是老天的意思。我把她留給範舟一家,就沒想過要去認她。只是我生下了貞娘,每日裏看着貞娘,我心裏沒忍住,就想起了那個孩子。”

是的,眼下的一切,起始便是因為薛令儀想起了那個被她抛棄的孩子。她的恻隐愧疚,是一切暴露的源頭。

薛令儀輕輕地嘆氣:“那個男人抓走了範舟一家,他看到了孩子,是絕對不會放過我的。”

曹淩輕輕撫了撫那滿頭的柔軟烏發,眼中驟然迸射出冰冷猙獰的光。

“你不要擔心。”他說:“那個人,他就要死了。相信我,很快他就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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