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天亮了, 可地牢卻依舊燒着幾根火把,黑得不見天日。範丫瑟縮成一團,擠在一堆麥稭裏, 像只可憐的小鹌鹑,悄悄地抹着眼淚。她瞪着眼睛四下張望, 可看到的,卻依舊是空蕩沒有人影的偌大牢獄,她又将身子縮了縮,委屈地掉起了眼淚。
遠處的地方忽然傳來輕響, 聽着聲音,仿佛是鎖鏈被誰打開了。範丫黑乎乎的小臉上,忽的綻出一抹欣喜的光, 她起身撲了上去, 兩只小手握住了冰涼的鐵欄杆,瞪着眼翹首以盼。
黑色的甬道裏慢慢走出來一個高大的人影,等着那人到了火光下,範丫看清楚了他的臉,不是爹, 也不是娘,是那個天底下最可怕的壞人!
範丫小貓一樣竄回原來呆了一夜的地方, 又抓了幾把麥稭撒在頭上,她想,這樣子壞人也許就看不見她了。
呂雲生立在欄杆外,看着裏頭那孩子老鼠一般在麥稭堆裏鑽來鑽去, 眉頭皺了起來,挑剔嫌惡地眯起了眼。他和令儀的孩子怎麽能是這個樣子?
“來人。”呂雲生冷冷道:“打開門,把這個小東西抓出來。”
空蕩昏暗的地牢裏很快傳來範丫尖利的慘叫聲, 那叫聲無比的稚嫩,又充滿了恐懼,然而呂雲生的眉眼仿佛石雕的一般,竟是動也未動。
很快,孩子被揪了過來,張牙舞爪的,瞪着一雙圓溜溜烏黑的大眼睛,裏面浸滿了淚水。
呂雲生看着她那張臉,烏漆墨黑的,心裏的不快嫌惡更甚。
“把她帶出去交給丫頭,洗幹淨了再帶過來。”
範丫驚恐地瞪着眼睛,被粗壯有力的臂膀,又揪去了另外一個地方。
等着範丫被收拾好,送到呂雲生跟前的時候,仿佛換了層皮一般,叫人眼前一亮。呂雲生滿意地笑了,這般明淨豔麗,仿佛花朵一般的女孩子,才是他和令儀的孩子。
呂雲生微笑着沖範丫招手,女孩兒洗幹淨的小臉兒,褪去了外頭黑乎乎的油膩和灰塵,簡直就是那女人縮小的模樣。心裏一瞬間軟了下來,見女孩子驚恐地瞪着眼睛往後退,呂雲生非但沒惱,竟是軟了聲音,又招手喚道:“過來呀,小丫頭。”
可範丫卻不覺得他臉上的微笑有什麽親和力,她仿佛看見了地獄的魔鬼,驟然尖叫一聲,轉身就要跑。
呂雲生臉上的笑一瞬間消失得幹幹淨淨,這死丫頭,跟她那水性楊花的娘一樣,見着他都跑。他飛速上前奔去,很快便抓住了範丫。
範丫立時伸出小爪子撓了上去,她被抓來的時候,正被金氏按着剪指甲,白日裏鄰家的婆娘便帶着兒子過來告狀,說她把人家孩子給撓了,又深又長的幾道兒,可是把金氏氣得不輕。可是那指甲還沒剪,一家子就被抓到了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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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雲生摸着臉頰,松開了手。範丫立時躲開了去,矮身蹲在八仙桌兒下,害怕得直打哆嗦。
屋子裏一瞬間變得靜悄悄的,呂雲生沉默片刻,走向桌案前,在抽屜裏拿出一把描金繪彩的銅制小銅鏡來。鏡面裏,左邊兒的臉頰上,一道兒劃傷正往外浸着血漬。
心裏瞬間大怒,呂雲生想了起來,那一夜他和那女人唯一的一次,他也被撓得血痕累累。為什麽?她們心裏可以接受別人,去親近別人,卻獨獨不肯和他在一起?他不好嗎?他哪裏差了?只要她們心裏有他,他會給她們這世上最好的一切!
呂雲生将銅鏡狠狠擲在地上,鏡面瞬間四分五裂,吓得桌下的範丫立時尖叫起來,從裏面逃出來,就向門外跑去。
門沒鎖,一下子就被拉開了,範丫喜出望外,頭也不回就跑掉了。
呂雲生長出一口氣,臉上慢慢凝結起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眼中惡狠狠地透着冷光。都是她們逼的,既然她們心裏沒他,就不要怪他心狠手辣了!
常青閣裏,秦雪嬈放下筷子,拿起一方雪白的錦緞絲帕沾了沾唇,問道:“那裏可有消息過來?”
那天茯苓回來了,也帶回來了一個天大的消息。那個薛氏,在外頭竟還有個女兒。不同于光明正大養在關雎樓的那個傻小子,父親好歹同薛氏是三媒六聘,正經嫁娶過的。可那個女兒,卻是她同一個莊稼漢,偷偷兒生養的。聽說是那漢子救了她,偏家裏的婆娘又不會生養,這才有了這麽個孩子。
茯苓小聲回道:“還沒有,不過奴婢會留意的,一等有了消息,便立時告知王妃。”
秦雪嬈點點頭,唇角一勾,淺淺笑了。
一個二十多歲才跟了王爺的女人,以前嫁過人,生過孩子,也不是多麽匪夷所思的一件事情。只是一個女人,這般前後跟了三個男人,如此的寡廉鮮恥,一旦鬧了出來,不僅王爺的顏面保不住,便是皇家的臉面也要丢個精光。到時候再借着父親的力,在皇帝跟前将這事兒捅出去,王爺便是想保那薛氏,也難堵住悠悠之口,最好的結果,便是将那薛氏遷至邊郊莊子裏,從此老死一生,再無親近王爺的機會。
茯苓瞧着秦雪嬈面含喜色,仿佛十分滿意,得意地笑了笑,又低聲道:“還有件事,是奴婢昨個兒無意間知道的,聽說關雎樓那位身邊兒的如靈,外頭有個相好的,青梅竹馬,情比金堅。只是兩家大人倒是不樂意,可兩個小的,卻是私下裏已經私相授受了。”
秦雪嬈長眉一挑:“果然?”
茯苓重重點頭:“當真!”
秦雪嬈不禁喜形于色,大笑道:“真是天助我也!”說着眼中精光一閃,心中便有了計較。
又過了半月,薛令儀這一日正躺在榻上凝眉出神,如碧捧着一個帖子,便從外頭進來了。
“娘娘,王妃叫人送來了一張帖子。”
薛令儀眼中閃過不耐,敷衍道:“打開看看,寫的什麽?”
如碧便打開了帖子,瞅了兩眼說道:“說是王妃五月十二要辦生辰宴,請娘娘到時候也去。”
薛令儀冷笑了一聲:“不去!”
這半月薛令儀的日子不好過,先是懷着身子百般不适,再則便是範舟一家,到現在還沒從呂雲生手裏救出來。
如碧沒有心事,薛令儀說不去,她便收起了帖子,傻呵呵笑道:“不去便不去,娘娘如今身子不适,便是天王老子過生辰,也是一樣不去的。”
薛令儀瞅了如碧一眼,倒是因為她的傻樣子笑了一回。
如靈正好托着黑漆托盤走了進來,聽在耳裏,眉眼間立時攏起一團陰雲,長睫垂了垂,重又擡起臉,笑着走了進去。
“娘娘,這是廚房新做的金絲燕窩羹,娘娘嘗嘗?”說着,如靈從托盤裏端出了一個青瓷小碗,又從裏面拿出一個小湯匙放進碗裏,就端了過去。
薛令儀沒有胃口,皺起眉說道:“放一邊兒。”
如靈沒吭聲,順從地将碗放在一旁的小幾上,又在繡墩上坐下,眼裏閃過一絲掙紮,卻終是笑道:“娘娘最近總是悶悶不樂,既然王妃要辦生辰宴,不如娘娘就去逛逛,圖個熱鬧。”
薛令儀不耐煩道:“不去,人多眼雜,亂哄哄的,摻和這個熱鬧作甚?”
如靈頓了下,又笑道:“上回娘娘同王妃惱了不愉快,趁着這次的機會,倒不如和好如初。最起碼留個面子情,也省得下人們背後嚼舌根,倒好像娘娘真的嚣張跋扈,沒把王妃放在心上。”
薛令儀奇怪道:“上回在常青閣你是吃了虧的,怎今個兒竟還慫恿起我來了。”
如靈心裏一陣慌張,又笑道:“瞧娘娘說的,奴婢不過一個丫頭,便是挨了打,也算不得什麽吃虧。就是心想着,王妃到底是同王爺拜了堂,八擡大轎娶進門的,娘娘雖得寵,可這般對峙着,說出去也不好聽。不說旁的,到底咱們還有個二姑娘呢!”
薛令儀一下子就被說服了,她沒什麽好名聲倒罷了,可是貞娘——
“得了,去就去吧!”薛令儀揉着眉腳:“她是王妃,我不過是區區妾室,也是應當去的。”
如靈聽罷先是松了口氣,然後笑了兩聲,眼中就浮出了一抹淡淡的憂慮和悲傷。她起身去捧了那碗金絲燕窩,垂着頭輕輕攪了兩下,才又擡頭笑道:“娘娘別任性,就嘗一口吧!”
晚上的時候,曹淩擁着薛令儀躺在床上,手指輕輕撫了撫她已經微微隆起的肚皮,好一會兒才低聲說道:“叫那厮給逃了,不過你放心,他這回受了重傷,便是養好了,以後右手也不能用了。先斷了他一臂,下一次再取他狗命。”
薛令儀立時明白了,八成是曹淩派人去刺殺呂雲生了,想起那人的性子,頭輕輕挨了過去,輕聲道:“那人的性子最是毒辣不過了,王爺不曾一擊而中,等那人喘過氣兒來,必定是要報複回來的。”
曹淩輕輕在薛令儀的後背上拍了拍,笑道:“別怕,我征戰沙場數年,又是長于皇宮內院,不論是明着打鬥,還是背地裏玩陰私,都是不必害怕的。”
可薛令儀還是擔心,伸手将曹淩摟住,揚起臉柔聲道:“不管王爺如何骁勇善戰足智多謀,都要小心再小心,若是王爺傷了幾分,妾身還要怎麽活呢?”
這話聽着好聽,曹淩笑着去捏薛令儀的臉:“你這狐貍精,就是嘴甜會說情話。”說着一眯眼,湊過去神秘道:“你如今快要四個月了,該是胎像穩固了,今夜裏,咱們——”
羅帳徐徐落下,賬內的兩個身影,漸漸交疊躺了下去。
京都的城郊,一處莊子裏燈火通明。
呂雲生渾身是血的躺在床上,半張床褥都被血給浸透了。他喘着粗氣,瞪着眼睛,一面任由下人給他包紮着傷口,一面喘着氣兒說道:“去,把那個範舟給我抓過來。”
他受了重傷,旁處還是小事,可右臂卻被狠狠挑斷了筋骨,以後便是養好了,卻再也不能寫字用劍了。
呂雲生恨恨地連喘了幾聲,現在他還不知道是誰幹的,等查出來了,上天入地,這仇都是要報的。
外頭漸漸傳來清晰的腳步聲,淩亂,急促,很快,門被推開了,範舟蓬頭垢面被推了進來,呂雲生冷冷看着他:“你可拿定主意了?”
武陵鎮那裏來信催了,這事兒,不能再耽擱了。
範舟“撲通”跪在了地上,哭道:“大人若是要小人的命,小人半句話不說,這命拿去便是。可薛娘子如今已經嫁人了,小的去鬧上門兒,還說丫頭是小的和薛娘子生的,這以後薛娘子還要如何在夫家立足?薛娘子對小的是有大恩的,這等事,小的是萬萬不能做的。”
呂雲生只覺整條胳膊已經疼得麻木,半閉着眼,嘿嘿冷笑了兩聲:“行,你既然打定了主意,就由着你吧!”
範舟先是一喜,還沒磕頭道謝,就聽呂雲生又道:“來人,把那丫頭和那婦人給我拉去後院兒埋了,記得土填多點,一定要埋嚴實了!”
範舟立時慌了,要撲上前求情,卻被一旁的持刀護衛給一腳踹到了地上,又疼又怕,哭道:“那丫頭可是大人的骨血。”
呂雲生哈哈笑了起來:“骨血?她見了我就跟見了鬼一樣,半點也不肯親近我,既是如此,我留她作甚?”
範舟欲哭無淚,這樣一個冷心冷肺的人,血脈親情又如何能打動得了他?眼看着侍衛得令就要出去,範舟無奈喊道:“行,我同意了。”
呂雲生發白的臉上,浮起了一抹淡笑,他道:“來人,給他備馬。”又道:“把那丫頭帶過來給他。”嘿嘿笑了兩聲:“你家那婆娘我就留下了,事情沒好好辦,她就只能去死了。”
範舟聽得此言,立時心若死灰,渾身癱軟趴在了地上。他一輩子沒做過一件虧心事,可眼下,他要被逼迫着恩将仇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