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書房中, 丫頭從食盒裏捧出一碗蓮子粥,一碗杏仁茶,還有一碟子金糕擺在了桌子上, 略福了福,準備離去。

呂雲生端起杏仁茶剛喝了一口, 忽想起了早飯時候,薛令儀為他添飯添湯的情形,忙喊道:“你站住。”

丫頭回身站好:“大人還有何吩咐?”

呂雲生問道:“夫人那裏可有送去了宵夜?”

丫頭回道:“夫人夜裏不用宵夜,故而不曾送去。”

呂雲生“唔”了聲說道:“同我這般送去一份兒, 再叫人剪了一籃子鮮花過去。”

丫頭應了退下,呂雲生将茶碗擱下,心裏忽然有些歡喜起來。明日吧, 明日将那丫頭叫過來, 他們一家三口,也好吃頓團圓飯。

只是想起那丫頭的倔勁兒,呂雲生眉頭略微一皺,又變了主意。算了,好容易最近那女人溫順了些, 他可不想給自己添堵了,這團圓飯, 還是再等等吧!

丫頭奉命拎着食盒往薛令儀那裏去,進得院子,瞧見屋子裏已經熄了燈火,略一遲疑, 還是上前敲響了門。

有丫頭很快從一旁的角門走了出來,身上搭着件衣裳,打着哈欠道:“都這時候了, 來幹嘛呢?”

送宵夜的丫頭回道:“是老爺叫我來的,給夫人送宵夜。”

“夫人從來不用宵夜,你還是帶回去吧,夫人睡得早,這會兒怕是已經睡熟了。”

只是那丫頭不肯,咬着唇兒道:“勞煩姐姐,給我敲一敲門吧,夫人怪罪,頂多不理會你,不過是個冷臉子罷了,可老爺要是惱了,我就沒命了。”

都是伺候人的,這裏頭的苦楚,哪能不知道。披着衣服的那丫頭心生了憐憫,就走過去敲起了門,然而敲了好一會子,裏面卻只是黑燈瞎火,沒有半絲聲響。

送宵夜的丫頭滿臉驚疑:“夫人怎的睡得這般實在?”

可伺候薛令儀的那丫頭卻是知道,她伺候的這個主子,可是個耳尖覺淺的,心生出不好來,高聲說了句:“夫人若是還不應聲,奴婢就無禮了,就要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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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裏果然還是沒有半絲回音,那丫頭急了,一腳踹開了門,尋摸着打火石點燃了蠟燭,這才驚覺,這屋子裏早就沒了人的蹤跡了。

很快,薛令儀一行人逃走的事情,便被丫頭禀告到了呂雲生這裏。呂雲生登時大怒,起身便親自去查看。屋子裏空空蕩蕩,果然不見了人影。

這怎麽可能,那開起山門的暗鎖,整個莊子也只有那麽幾個人知道。

呂雲生臉都氣黑了,怒吼道:“去,把人都給我叫起來。”

莊子裏不過五六十個人,全都立在石臺上,獨獨缺了桑洲和他妹妹霜兒。桑飛眉頭緊皺,對于桑洲緣何背叛,心裏倒是有了幾分明白。

“枉我救了他的性命,他竟背叛了我。”呂雲生臉色鐵青,一甩手上的鞭子:“開山門,追!”

林子裏的路并不好走,馬車一路晃蕩,眼見月上中天,還未走出這茂密深林。

紅蓮有些着急:“娘娘,這腳程太慢了。”

話剛落,便聽見後面有馬蹄聲和人的叫喊聲,薛令儀大驚失色,掀開簾子便發現林子深處火光映天,人影幢幢,馬蹄聲淩亂不斷,正在快速逼近。

“糟了。”紅蓮驚叫道:“賊人追上來了。”

前面趕車的桑洲也察覺了動靜,一時間心慌意亂,忙喝止住了馬車。

紅蓮察覺車停下,心裏更焦急了,直接跳下馬車往前沖去,喝道:“做甚停下?”

桑洲沒說話,只是立在馬車旁,木樁一般呆呆看着遠處的火光。他臉色不好,很蒼白,身子也抖得厲害,分明是害怕極了。

紅蓮皺眉瞧着他,曉得這人怕是指望不上了,立時奪了馬鞭,将桑洲一推:“你過去,我來駕車!”

只是林中長草勾勾纏纏,車廂裏又坐着大小好幾個人,哪裏比得過呂雲生一行人單人獨馬,很快就被截了下來,團團圍住。

坐在馬車前頭舉鞭駕車的紅蓮很快就被呂雲生看在了眼裏,心知這便是前幾日混進莊子裏的奸細了,□□一指,喝道:“殺了她!”

薛令儀急忙從車廂裏跳了出來,叫道:“紅蓮,快走!”

紅蓮遲疑間,就聽薛令儀大聲喝道:“你敢不聽命!”

話音落,便有□□直搗臉前,虧得紅蓮機警,身子往後一仰,便躲開了去,又是一個倒身仰,順着馬車跌落草叢,一個滾身沒入了沉沉夜裏。

桑飛一槍不曾刺中,又見女飛賊眨眼間就不見了人影,收槍回身,扠手道:“大人,人已逃走,此間天光昏沉,長草茂林,不好尋找。”

呂雲生點頭道:“知道了。”又看見了一旁呆滞的桑洲,不免怒火上頭,喝道:“将叛徒捉來!”

桑飛回轉馬頭,目光擔憂地望向了桑洲。

桑洲此時才如夢初醒,踉踉跄跄上前去,不及跪倒在地磕頭求饒,便被呂雲生探身一劍刺中了前胸,頓時血點四濺,痛徹心骨。

呂雲生壓根兒就沒有給他活命的機會。

“大人手下留情。”桑洲高喝一聲,忙翻身下馬跪倒在地,再擡起頭時,正是滿眼濕淚,目露祈求。

只是呂雲生卻哪裏有絲毫憐憫,抽劍喝道:“背叛主人,該死!”

桑飛回頭看向桑洲,桑洲已經跌落草間,氣息喘喘。

上前将他抱住,桑飛低聲啜泣:“你為何要背叛了大人呢?”

桑洲自知将要命歸黃泉,磕磕絆絆,斷斷續續道:“妹,妹妹,霜兒——”

桑飛哭道:“霜姑娘有人伺候,吃喝不愁,你若是真為了她,便不該背叛了主子。”

桑洲搖搖頭,憋足了一口氣,又細聲喘道:“新帝即将登基,不會善罷甘休,我只想給霜兒找個好去處,我能死,可她要活着。”

桑飛一下子全明白了。

呂雲生聽不清那兩人說的什麽,只是他也從不關心,眼睛四下一看,便發現了躲在暗處,眼眸冷冷望着他的薛令儀,頓時眉目舒展,目露得意。待要下馬去捉,五髒六腑裏卻忽然劇烈疼痛起來,仿佛叫人拿了把尖刀在裏面轉了一圈兒。呂雲生痛呼一聲,捂着肚子就伏在了馬背上。

紅蓮原是躲在暗處,瞧着這模樣,知道是藥性發作,不覺歡欣鼓舞,跳将出來喝道:“爾等聽着,你家主子已經毒.性發作,過不得兩個時辰,便要肝腸寸斷而死,我勸你們趕緊逃命,何必替那将死之人賣命,做了這異鄉野鬼!”

呂雲生本就疼得滿頭大汗,問得此言,不覺怒火中燒,強忍着痛道:“一派胡言!”又道:“爾等不要聽她胡言亂語,若是下.毒,我那書房素來有人看守,她必定進不得。若是吃食,咱們同吃同喝,我若中.毒,你們又哪裏跑得掉。”

薛令儀淡淡接口道:“你身體裏的毒,來自兩種不同的藥。這兩種藥分開食用完全無害,可放在一起,便會成了斷腸毒.藥。他們即便食用了井裏的水,可吃進肚子裏的,卻只有一種藥,可你不一樣,你可記得每天早上我為你添湯加飯嗎?另外一味藥,就是那時候被我偷偷放進去的。故而今夜只有你一個人會因毒而死,旁人卻不會。”

桑洲忽的氣息喘喘,他知道他大限将至,艱難地喊了一聲:“夫人。”只淚眼婆娑望着薛令儀。

薛令儀沒說話,只是神色嚴肅地點了點頭。

桑洲很快便咽了氣,閉上了眼。

呂雲生見着衆人慌張退卻,又覺得腹內中絞痛得愈發厲害,有溫熱的液體不時在喉管處往上湧動,似有噴薄而出之勢,心知他确實中.毒,喝問道:“解藥呢?”

紅蓮冷笑道:“這毒無藥可救,你就等死吧!”

桑飛怒不可遏,上前便要擒拿紅蓮,兩人都是高手,招招致命,卻又打得難舍難分。

呂雲生強自在馬背上直起腰身,指揮道:“将他們都拿下!”頓了頓,又道:“格殺勿論!”既是要死,幹脆一起下黃泉吧!

薛令儀忙往後退了一步,不屑道:“這裏面還有你親生的女兒呢!你好狠的心腸。”

呂雲生滿頭冷汗,卻森森地冷笑:“無毒不丈夫,咱們一家三口,永不分離!”

一幹人手持利刃待要上前絞殺,卻聽得遠處遙遙傳來叫喊聲,火光明亮,薛令儀眼前一亮,喝道:“救兵已來,爾等還不束手就擒!”

這一聲喝住了衆人,馬背上的主子眼見着毒性發作,遠處又是追兵層層,不知道哪個先喊了一句:“跑啊!”然後也不過是一瞬間的功夫,人就都跑了。

大勢已去,呂雲生沒再理會那些逃走的人,伏在馬背上回望一瞬,忽的喝馬上前。

薛令儀回頭就要躲,卻被呂雲生喝問道:“你便不想知道,那兩個姓顏的如今在那兒嗎?”

那兩個姓顏的——

薛令儀如雷擊中,頓時愣在原地,難道顏正則沒死?難道清和還活着?

便是這個愣神,呂雲生捉住了薛令儀,将她扯上馬背。

紅蓮大驚失色,忙喊道:“娘娘,快跳馬!”那姓呂的雖還能茍延殘喘,可他此時此刻腹痛難忍,不過是頭紙老虎,一戳就破。

然而薛令儀眉峰未動,只擡眉看了一眼紅蓮,便由着呂雲生喝馬而去,消失在茫茫深林裏。

主子已然離去,手下也做鳥獸而散,只剩下桑飛還不依不饒。紅蓮的功夫比他弱了一層,踉跄着躲開,跳上一棵大樹怒斥道:“你主子都跑了,你還在這裏拼命為何?你殺了我,可想過霜兒姑娘嗎?”

桑飛的槍就戳不下不去了。

紅蓮卻是趁機跳了下去,随手揚起一包白色粉末狀的東西,桑飛還沒回過神,高大的身影便從枝幹上轟然落地。

不遠處,趙世榮帶着一幹人已經疾奔而來。火光人影幢幢相間,紅蓮不知道來人是誰,此時也顧不得其他,忙從車裏抱下了範丫,看着躺在車廂裏的其他兩人,一個不能動,一個昏沉不醒,眉心立時緊了起來。

範舟擺擺手,急道:“你抱着孩子先躲起來,若是壞人,就不要出來了。”

紅蓮沉默地看着範舟,範舟又擺擺手,面帶急色,連聲催促。

眼見來人已然逼近,紅蓮沒時間磨蹭,狠了狠心腸,抱着範丫就走。可範丫這時候卻犯了倔,怎麽也不肯走。紅蓮無奈,只好豎起手刀打暈了範丫,又找了個野草藤蔓茂盛的地方,就藏了進去。

趙世榮很快下了馬,疾步上前掀開車簾,見着裏面的人先是一喜,叫了聲:“範舟!”只是很快,他便發現這裏除了範舟,就只有一男一女兩個昏迷不醒的陌生人。

範舟見着趙世榮歡喜瘋了,忙扯起嗓子喊道:“紅蓮姑娘,是趙三爺,你快出來吧!”

趙世榮聽得後面不遠處的黑影裏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忙招手叫人帶了火把過去。火光照亮紅蓮和範丫的臉,紅蓮不及歡喜,就焦聲喊道:“三爺,快去救娘娘!”

這話可叫趙世榮一下子掉進了冰窖裏,渾身上下都冷透了,陰着臉道:“可知道去了哪裏?”

“奴婢知道。”紅蓮說着,将範丫抱到馬車上,走過去踢了踢地上還在昏迷的桑飛:“得把這個人帶上。”

奔馳的駿馬上,呂雲生已經完全癱軟在了薛令儀身上,痛得只翻白眼,然而這毒.藥藥性霸道,不熬足兩個時辰,這人還死不了。

薛令儀手持馬缰,将馬兒漸漸停下,強自按下滿心的厭惡憎恨,冷冷道:“說,他們在哪兒?”

呂雲生呵呵冷笑着,腹內的痛意翻江倒海,叫他生不如死。可他不甘心一個人去赴死,他要拉上所有人,一起去死,尤其是眼前這個女人。可他也清楚,若是死到了方才那個地方,他想要和這女人死同穴的打算,便成不了了。

“你還真想找到他們呀?若是真找到了,你可要怎麽辦,那個可是你的原配相公呢,你這幅身子,可已經是再嫁之身了。”呂雲生惡毒地笑着,忽的劇烈咳嗽起來,噴出了許多血漬來。

薛令儀面無表情地斜了一眼肩頭上瞬間暈紅的一片:“這是我的事情,不勞你操心。”

呂雲生已經沒多少力氣了,扯扯唇咳道:“去開那個石門,暗鎖在左側下方,搬開那個石頭,第一個轉兩圈,第二個五圈,第三個,轉七圈。”

薛令儀下了馬,呂雲生伏在馬背上,滿臉是血,呵呵笑着看着她。男人的眸光太過滲人,薛令儀冷漠地瞥了一眼,走過去打開了石門。

寂靜的深夜“吱吱扭扭”的聲音響徹四野,薛令儀牽着馬又一次走進了那道山門,有幾個黑影四下逃竄,躲藏了起來,薛令儀知道,那是在這裏伺候的下人。

“你們都走吧!這裏面的財物,能拿走的就拿走,都是你們的了。”薛令儀喊了一聲,四周寂靜悄悄,沒有半絲聲響。

薛令儀不再理會,轉頭看向半死不活的呂雲生:“說吧,人呢?”

呂雲生又咳了兩嗓子,吐出了兩口血沫,喘道:“在石臺那裏。”

薛令儀知道石臺,便牽着馬,往那裏走去。

石臺四下都是野風,吹得人渾身發寒頭上又疼,薛令儀望了一圈,回頭走上去将呂雲生扯下了馬背,重重跌落在地面上,摔得他登時撕心裂肺地哀嚎起來。

“你說謊。”薛令儀面無表情道:“他們都已經死了,很多年前的時候,就被你害死了。”

呂雲生整個人都蜷縮成了蝦子一般,腹內斷腸般的疼痛幾乎要了他半條命去,他重重地喘氣,漸漸笑出聲來:“沒有,沒騙你。石臺東南角下面,有個暗格。”

薛令儀将信将疑,走過去打開了那格子,裏面是三個和石門上一模一樣的暗鎖。

“第一個四圈,第二個三圈,第三個九圈。”呂雲生又連續咳了好幾聲,他顫顫巍巍從袖子裏摸出一方帕子,擦掉了唇邊的血污。擡起眼,那女人的一張臉氤氲在湛湛的月華裏,仿佛仙子般清麗動人。

不肯和我做塵世的夫妻,那就做對兒鬼夫妻好了。呂雲生從袖袋裏摸出了一丸藥塞進嘴裏,這藥清毒祛惡,雖是救不得性命,可也能叫他多撐一會兒。

很快,石臺側面的牆壁上裂開了一道縫,裏面是不見盡頭的石階,薛令儀立在入口,只覺裏面涼風瑟瑟,有不知名的氣味迎面拂來,帶着點點腥臭味兒。

薛令儀仰頭看向不遠處,呂雲生趴在地上,整個人縮成了一團。不時卷來的涼風帶着他低沉的呻.吟,薛令儀默了片刻,走了回去。

她不知道這個罪惡滿貫的男人又在打着什麽主意,可今日她若是不去,以後的日子,她活得再難安穩。不是她,顏家的男人活得不會這麽慘,她是顏家的罪人。

薛令儀蹲下,慢慢拔下了頭上的銀簪子。還是那根銀簪,不過簪子的尖頭愈發的鋒利了,映着月光,閃爍着冰寒的冷光。

“你要殺了我?”呂雲生咳了幾下:“你不能殺我,殺了我,你怎麽知道你就能找得到他們呢?”

手上的銀簪子停了下來,薛令儀沉默片刻,将簪子重新插回了發髻上。接着她彎下腰,用力脫下了呂雲生身上的外袍。用牙齒咬出一個破口,用力撕扯,然後将一根一根的布條結成長繩。

呂雲生穿着粗氣還咧着嘴笑:“你要做什麽?把我綁起來嗎?我說過的,沒有我,你找不到他們的。”

薛令儀沒說話,将布條從腰上開始,一圈一圈用力纏在了呂雲生身上,最後留下了一段兒在胸口上打了個結,然後起身,将那布條搭在肩上,就把呂雲生往那地道裏拖去。

外頭還好,雖有石子尖利,到底還算平坦,可進了地道,那一級一級的石階,可把呂雲生摔得不輕,他實在受不住了,哀求道:“你扶着我,我能走路。”

薛令儀仿佛未曾聽見,只扯着他一步一步往下走。凄厲的慘叫聲漸漸從呂雲生唇齒中溢了出來,回蕩在這狹小的空間裏。

終于,石階還是下完了,呂雲生只覺滿身都是疼,從裏到外,從上到下,每一塊兒地方,每一片肉,都好像上了夾棍一樣。

“你夠狠啊!”聲音有些哆嗦顫抖,只是這還沒夠,話音落,肚子裏又是一陣翻絞的疼,呂雲生重重地喘着粗氣,蛆蟲般在地上擰來擰去,等着這陣兒疼終于過去了,他半點的力氣也沒有了。

地道裏的長明燈火光微弱,呂雲生躺在那裏,不時地喘着粗氣。他的目光陰冷可怖,死死盯着不遠處的薛令儀,唇角勾起淡淡淺笑。這裏就是他們長眠的墳墓,他和她,是要永遠在一起的。

薛令儀走面無表情地看着,眼裏有層層疊湧的快意漸漸湧出。轉過眼往前看了看,卻只有一道很淺的石道,這裏壓根兒沒有人。

上前踩在呂雲生的臉上,薛令儀怒道:“你果然在騙我?”

呂雲生在地上滾了一身的土,他滿臉滿脖子的冷汗,如今沾了土黏唧唧的,又被薛令儀踩住了臉,狠狠喘了喘氣,說道:“我沒騙你,我如今又跑不掉,你給我松開,我就告訴你。”

薛令儀沒理他,往前走了幾步,手在石壁上摸了摸,又敲了敲,很快就發現了異樣。有一面牆體的後面,分明是空心的。

“老爺——清和——”薛令儀伏在牆壁上,提高嗓子喊了起來,只可惜沒有任何聲音,除了一波一波的回音。

薛令儀不死心,又喊了幾聲,然而幽幽石道,卻只有寥寥清風從石階上輕輕卷來。

腳邊不遠處的呂雲生正躺在地上大汗淋漓,渾身上下骨頭都感覺要疼碎了,耳朵嗡嗡地作響,他緩了緩氣兒,喘道:“要麽咱們換個交換條件,我告訴你怎麽找到他們,你痛快地殺了我。”

薛令儀回眸盯住他,這詭計多端的男人,八成是騙她的。

“想要痛快去死,別做夢了。”薛令儀冷冷道:“這藥是我專門為你選的,你作孽多端,若是死得太容易了,又如何對得住你害死的那些人。”

呂雲生呵呵笑道:“你真的不要見他們父子了?”

薛令儀沒說話,轉過身拾階而上,她決定不再相信他的胡言亂語了。

呂雲生憋足了一口氣,猛地在地上打了個滾兒,卻是滾到了一堵牆上,随即就聽得一聲輕響,不遠處的長道牆壁上,露出了一扇小門來。

薛令儀駐足石階上,回眸看去,眼中不禁閃出幾分愕然。

“他們就在那裏,你要去嗎?”呂雲生冷冷地笑:“就是不知道,見着了你這顏姓夫君,卻不知道那個姓曹的,又當如何?”說着哈哈大笑起來,卻是扯到了肚皮上的肉,又瞬時變了臉色,痛苦哀嚎起來。

薛令儀沒再猶疑,快步下了石階,就要往那扇小門走去。只是剛走了幾步,又停下腳,回身撿起了地上的布條,又拖着呂雲生往前走。

呂雲生痛不欲生,喊道:“我告訴你尋找他們的路,你為何食言不肯痛快了結了我。”

薛令儀根本不搭理他,一路拖拽,很快到了門口。門裏火光微黃,薛令儀清楚地看見,骨瘦如柴的顏正則正半靠在牆壁上,鐵鎖鏈鎖住了他的手腕腳腕,他瞧起來髒污又可憐。

“爹爹,人來了,就在門口兒。”

是一道陌生的聲音,可薛令儀聽在耳裏,卻忍不住捂住了臉,悲戚地哭出聲來。她知道,那一定是顏清和,他還活着,他們都還活着。

顏正則重重地喘氣,當年呂雲生的虐待已經徹底打壞了他的身子,多年的囚禁,也磋磨盡了他求生的欲念。如今的茍延殘喘,不過是為了孩子能活着。雖然被囚在這裏,逃出升天的可能幾乎是癡心妄想,可他舍不得看着兒子去死。

“爹聽見了。”只是外頭傳來的聲音嗡鳴作響,聽不清喊叫些什麽。顏正則說着,扯開了眼皮子,然後看着來人,他呆住了。

薛令儀松開了手上的布條,腳步沉重地一步一步挪了進去,她的腿在發抖,手上有些痙攣。她想要喚一聲老爺,可舌頭好似僵住了一般,半點也動彈不得。她情不自禁地哭了起來,佝偻着身子,一路走一路哭。

“爹,有人在哭。”顏清和說着,便看見了來人。

當初他和他爹被關起來的時候,他已經十歲了,這些年過去,他并沒有忘記薛令儀。乍一看見,顏清和立時愣住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又叫了起來:“爹,爹,我好似看見娘了。”

薛令儀也看見了顏清和,同顏正則一般,鐵鎖鏈鎖住了手腕腳腕,他瞧起來又瘦又小,臉皮口唇蒼白沒有血色,他一定吃了很多苦頭,才會成了這個樣子。

眼淚一顆接着一顆地落下,薛令儀忽然拔下頭上的簪子,回身坐在了呂雲生的身上,她手上利索,兩下便剜出了呂雲生的兩顆眼珠子,凄厲的慘叫聲頓時驚醒了門裏的父子倆,顏正則激動喚道:“娘子,是你來了!”

薛令儀憤怒地扔下了銀簪,可恨她沒帶了刀來,不能挑斷了這惡人的腿筋,好叫他再吃些苦頭。

顏正則被呂雲生打斷了雙腿,已經站不起來了,只有顏清和拖着沉重的鎖鏈一步一步拼命往門外走,薛令儀聽見了鐵鏈的聲響,忙起身往裏走去,顏清和重新看見了薛令儀,臉上立時露出了驚喜:“娘!娘!”

薛令儀快步走上去,一把将顏清和用力摟進了懷裏。

溫暖的懷抱一如往年,顏清和知道這不是夢,脖子上面滴落的眼淚,一顆接着一顆,溫暖而又叫人心痛。

“娘。”顏清和哭着,兩只手死死揪住了薛令儀的衣衫。

顏正則的目光近乎癡迷地流連在薛令儀的身上,他雖然被囚禁在了這地道裏,可他知道薛令儀又被呂雲生抓了來,他悲痛欲絕,卻也無可奈何,也只能祈求她運氣好些,能像上回一樣,逃離了魔爪。他也知道她嫁人了,有了一雙兒女,聽說那個男人很寵她,這就夠了。

眼淚在臉皮上肆虐,顏正則靠在牆壁上,卻不能擡手擦去淚痕,他的一雙手,早被呂雲生砍斷了。不過這不要緊,他早就是心若死灰了,也知道他是走不掉的,如今還能見了心愛的女人一面,已經是死而無憾了,當下之際,是叫他們趕緊逃離這裏。

“別哭了!”顏正則喊道:“你們快走!快離開這兒!”

薛令儀也回過神來,将顏清和扶起,點點頭道:“是的,咱們快走。”說着要上前去扶起顏正則。

可顏正則卻厲聲制止了,他的眼睛望着近在咫尺的薛令儀,目光悲痛凄涼:“我走不掉的。”他的聲音有些哽咽:“我雙腿雙手已斷,早就是個廢人了。再則,我一旦離開了這石床,身下的機關便會被觸發,到時候上面的水傾瀉直下,我們都要淹死在這裏。”

薛令儀這發現,顏正則兩條胳膊都只剩下了半截兒,下面也是如此,光禿禿的,沒有手,也沒有腳。

腳下一軟,薛令儀無力地跪倒在地,捂臉痛哭。她的悲痛已經無法用言語表述,這個男人,被她害慘了,她要如何做,才能彌補得了她的罪孽。

“莫哭了。”顏正則看着薛令儀,目光溫柔且充滿了憐惜,他柔聲勸道:“莫要哭,這不怪你,從來都不怪你。你萬不可自責,将過錯攬在了自己身上。你沒有錯,這都是惡賊的錯。是我沒用,保護不了你,也保護不了孩子。”

薛令儀抱着頭,哭得悲痛欲絕。

顏清和上前去将顏正則臉上的淚痕擦去,顏正則溫柔慈愛地看着他,目光充滿了憐惜和留戀,輕輕說道:“你一會兒跟着你娘走,不可任性,不可胡鬧。”

“爹也走。”顏清和哭道。

顏正則嘆了口氣:“爹走不了了,你知道的,爹身下就是機關。上一次你給爹翻身子,那傾盆而落的大水,你都忘了嗎?”

顏清和沒忘,若不是來送飯的發現了這裏的情況,他們怕就要溺死在了這地道裏。

“可清和舍不得爹。”顏清和哭着,就抱住了顏正則的脖子。

呂雲生這會兒才緩過一口氣兒,只是他被剜掉了眼睛珠子,什麽也看不見,聽見這話冷笑道:“既如此舍不得,咱們就死在一塊兒,如何?”說着哈哈大笑起來,身子忽的一動,也不知道他按到了哪裏,卻聽得“吱呀吱呀”聲響,分明就是石門關閉的聲音。

顏正則急得額角青筋直蹦,嘶吼道:“快走,快走呀!”

卻是說話間,頭頂上的一個大洞忽然被打開,冰涼的水嘩嘩從上面落了下來,呂雲生躺在地上,呵呵冷笑着。

走不掉了!都走不掉了!那個女人,只能死在這裏,和他死同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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