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抗戰期間,原國民黨副主席汪精衛與日本私下媾/和,在南京成立新"國民政/府",從此與遷都重慶的蔣政/府,以及毛領導的陝甘寧邊區政/府形成三足鼎立之局,各自為政,互為掣肘。直到日軍在太平洋戰場上接連失利、汪日漸病重,三角的一邊才無聲崩塌。
随着硝煙彌漫,大後方的策反與反策反也在悄然展開。
故事,就發生在這個時候。
以下正文
1.
1944年,陪都重慶的秋天格外陰寒。
冷風夾雜着凍雨橫掃山城,刮足半個月才舍得露出巴掌大一塊藍天,賞賜給底下奔波忙碌的人們。
傅菁疊好報紙放回到桌面上,臉色比天氣還要陰霾。
始于初夏的這場會戰國軍節節退敗,日寇反撲之兇猛讓當局開始不遺餘力地號召知識青年奮起參軍,由此導致各種宣傳口號連篇累牍,反複刷新着人們的視線,比方說眼前這一份,頭版頭條幾個大字就格外具有煽動性: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兵。
傅菁搖搖頭,搓動雙手走到廊下,冷風一吹,腦袋立即活泛不少。打開紅漆鑲銀的洋煙卷盒,捏出根三炮臺放到鼻下聞了聞又再放了回去。這是留洋時攢下的煙瘾,後來吳宣儀不喜歡就戒了,只偶爾憋得慌時,才會像現在這樣解解饞。
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天空又刮起了細雨,冷冷地交錯斜織,叫本就昏暗的路燈變得愈發黯淡。
一道黑影突然掠過,挾着雨沫星子狼狽奔入走廊。傅菁趕緊側身避讓,身穿中山裝的學生看見是她,立即喜出望外,然後取下帽子将手巾放在帽沿沖這邊虛晃一下,嘴上念出切口:“潘家人,借個道。”
青幫師祖之一姓潘,後世以這支為大,故而徒子徒孫大多自稱為潘家人。傅菁留洋前曾經投過大紅拜帖,因走得急并未正式擺香堂拜師,及至辍學歸來,龍頭杜月笙亦遷居重慶再建恒社,于是就把入社連同拜師一齊補上了,随後更依着龍頭的意思挂靠到“萬”字輩下。她聲名在外,別人大多認得,加上青幫一向推崇“義氣千秋”,外幫人只消知規矩懂切口,求援也都能如願以償。
這青年學生無論言語還是動作全都滴水不漏,傅菁可沒法拒絕。努了努嘴,她讓青年學生放棄小巷改走大道。
學生腳後跟剛消失,那邊就吵吵嚷嚷跑來一群人,特務營的。領頭組長剛上任,為人機警又會來事兒,這會三兩步蹿到傅菁跟前,滿臉堆笑:“傅秘書可算回來了,前兩天還有弟兄問起的。”明明心急火燎,偏要拿些瑣碎小事來絮叨,足見在他眼中,傅菁比犯人還重要。
也對,衛戍司令部唯一帶軍銜的女秘書,又是青幫後起之秀,誰敢輕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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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菁拍掉沾軍裝上的水沫,夾起根炮臺煙遞過去:“抓汪僞特務還是……”說着故意壓低聲音:“共/黨”在抗戰輿情一片倒之際,上峰對防共反/共一事依舊執着。
組長未料到她問得如此直白,卻也不敢輕易得罪,于是點上煙用力吸了一口:“傅秘書火眼金睛,這點事兒哪能瞞得了您吶。”随後趕緊打住話頭,生怕言多必失:“小弟先辦/事,替咱向吳太太問好。”
吳太太指吳宣儀,嫁給處長吳永全做二姨太,識趣的都頗為體面地喊一聲“太太”。想那吳處長厚着臉皮把姨太太推出去巴結傅菁,正是為了走上升官發財的康莊大道,如意算盤打得噼啪響。至于背後花裏胡哨亂嚼舌根的諸多八卦,剛開始确實鬧騰過一陣,後來不知怎麽就消停了。
“這邊,巷子裏。”傅菁故作神秘地略微擡起手臂,小組長心領神會,喜滋滋帶隊去了。
把小洋煙盒揣回衣兜放好,傅菁往大道遠處又再張望一眼,除了越來越暗的天色和越來越昏黃的路燈,殘雨中幾乎看不見其他行人,冷清得近乎蕭條。
“菁,你怎麽又使壞”
吳宣儀的悅耳腔調從背後飄來,像墜在松枝上晶瑩剔透的雪團,冷不丁就落到了地上。
傅菁轉身,取下捂暖的圍巾替她系上,笑意好比冰面上裂開的縫,滋滋兒延伸着往外冒:“這不等你麽,哪有什麽壞好使”數月不見,吳宣儀還是那個熟悉而又嬌嗔的吳宣儀,一點都沒變。
晚風涼涼地吹,吹得吳宣儀的厚呢子旗袍愈發貼身,微微燙卷的頭發也替頂漂亮的人添了些妩媚。她白嫩嫩的胳膊往外一抻,臂彎裏的灘羊皮大衣就直直遞到傅菁跟前:“但凡你嘴角一翹,便是要使壞,還不承認”
傅菁雙唇偏薄,抿緊時正經八百得足以唬住不知天高地厚的軍營痞子,彎起來過後又能暖入心底,連風雪都要被輕易化了去。唯獨那似笑非笑地一勾唇,怎都無法撇掉當中一點嗆人傲氣,仿佛會把鐵皮生生紮出個大窟窿來似的。
每逢這麽個笑法,多半是有人着了道兒。
傅菁并未反駁,順勢摟起大衣幫她披上,接着彎下腰規規矩矩做出個“請”的手勢。
今日財政部長新官上任,私下設宴款待各路軍官與豪紳,尚在觀望的衛戍司令找了個借口自己龜縮在家,讓傅菁充作代表攜賀貼登門道喜。恰好吳處長吳永全也在受邀之列,吳太太理應出席,不過沒和老頭子同行,而是由傅菁陪着,先燙頭,後赴宴。
宵禁下的山城黑得不像話,暗色卻與門窗緊閉挂起數層幕布的奢華宅邸無緣,內裏的喧嚣明亮也滲不出來,從而造就了一場與世隔絕的狂歡。
但凡這種場合傅菁一般都走得較早,要不是吳宣儀興致頗高,她肯定不會久留。
此刻,舞池中央的吳宣儀好比精靈一般,從這頭輕盈滑到那頭,貼身旗袍在明亮光線下折射出淡淡青暈,襯着原本深邃的藍,沉澱得比瑪瑙還要神秘。她是那樣禮貌又那樣可人、那樣俏麗又那樣溫婉,明明不涉政/治,偏是能輕松找到切入點,與衆多軍政要員打成一片。每當有興致勃勃想要獵/豔獵奇的年輕紳士、或者披着光鮮皮囊的軍痞流/氓想要上前搭讪時,她就會及時溜到傅菁身邊,任由傅菁摟着自己翩翩起舞。
同樣,每每傅菁周圍湊過去一些油頭粉面的小年輕又或者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她總要端起裝有深紅葡萄酒的高腳杯,頗為豪爽地邀對方共酌。往往這個時候,能把嚴謹軍服穿出十二分氣派的傅菁就會摁上她那纖細手腕,小聲囑咐一句別貪杯,然後再扭過頭去,用眼神毫不客氣地對外人下達逐客令。
沒有人能夠抵擋得住這樣的冷豔淩厲。
幹癟瘦小的吳處長坐在樓上皮椅裏,看着從身材到模樣兒都出挑養眼的倆人自成格局,一邊微笑一邊開始嚼食美味鵝肝,鏡片後面的目光晦澀閃爍,嫉妒貪婪與狡詐巧妙融合,流露出處之泰然的表象。衆人見他尚且如此,也就愈發肆無忌憚地觀賞那兩位,間或被傅菁一瞪,才想起要收斂。
其實衛戍司令部空降這麽個年輕秘書,哪怕還入了青幫,也都不足以叫這些有頭有臉的人物如此豔羨,直到某一天,傅家大小姐傅冬對她喊出“堂姐”二字,伸長脖子湊熱鬧的諸位才恍然大悟,感情這是兼任兩大戰區司令——傅作義——傅家的族侄,難怪腰杆那樣硬。這麽一想,吳處長的厚顏就不無恥了,吳宣儀的魅惑同樣變得順理成章,接着再往遠處想深一層,又愈發要佩服青幫那位龍頭杜月笙,人先前拜帖明明是呈送給他的,他倒好,直接指給徒弟萬墨林了事,硬生生把傅菁的輩分往下壓了一截。
不過他對傅菁還是好的,時不時地帶在身邊,完全不像旁人想的那樣生疏板刻。
恩威并施,果然姜還是老的辣。
多是些三年前的舊事了,如今依舊脍炙人口,每逢大庭廣衆地見着,總有一堆蒼蠅有意無意地聚在一處,小心翼翼而又欲蓋彌彰地發出嗡嗡聲響,壓都壓不住。
這正是傅菁不喜歡應酬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