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傅菁将喝剩個底的茶碗放上桌面,十指随意交叉,兩個大拇指反複輕點着,皮笑肉不笑:“稽/查處該是能查出來的吧,我和吳小姐一起逃過命。”言外之意,和吳宣儀交情非同一般,堂堂處長莫非連這點小事都查不清楚?
還是說存心找茬?故意踩着青幫的地盤、為難傅家的人?
事實證明,能呆在稽/查處的都是人精,如果魏重樓真那麽容易被挑釁,早就沉入長江喂了魚。
魏重樓一邊在心裏大罵諸如“猖狂”、“不過是傅家留在陪都的人質”等等,一邊往臉上堆疊笑容:“傅大秘書和吳小姐肯大駕光臨,實屬九龍鋪的榮幸,不過上頭辦事可不愛挑時間,兄弟我能有什麽法子,還不得硬着頭皮上。”不但收起了頤指氣使那一套,連稱呼都改了,還開始倒苦水攀交情,臉皮不是一般的厚。
傅菁順坡下驢,只臉色仍舊不怎麽好看:“弟兄們辦事不容易,喝口茶再走?”說着眼角餘光掃過街角,底下那輛道奇車動了,偷車的人裝扮像極了街頭巷尾的痞子,但絕對不是痞子。
對此她心知肚明。
所謂戲演全套,送佛送到西,舉手之勞也不是第一次做了,于是幹脆拿起粗瓷茶碗重新倒滿茶水遞給魏重樓,好再多墨跡一陣。
“免了,您跟吳小姐多擔待,一完事我的人立馬撤,趕明兒個再給您送去兩罐英國紅茶。”時候不早,魏重樓不敢再耽擱,萬一上面知道自己喝茶聊天什麽的,事情很容易鬧大。況且傅菁遠不像外表看起來那樣斯文,眼下已是處處挖坑,等到背轉了身,保不準還會做出什麽事來,他魏重樓可不吃這虧。
“魏處,”傅菁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鏡,嘴角蕩起一抹邪魅,微微傾身向前:“底下勞師動衆的,今日這事這人,恐怕不亞于當年之高陶,在此我可要先恭祝老兄了,祝你馬到功成早日高升。”高陶指當年追随過汪精衛的兩位幕僚,後來在香港揭露汪日密約,将日軍企圖滅/亡中國的真實意圖公諸于世,對抗日功不可沒。
而營救他們離開南京的,正是龍頭杜月笙和傅菁那位挂名師傅萬墨林,所以此事傅菁并不陌生,故意捧高魏重樓,無非在試探他的反應。如果魏重樓足夠警覺,就該意識到事關重大,不能掉以輕心,可惜威風凜凜的稽/查處處長僅僅只是欣然收下這頂高帽而已,并沒有其他任何表示。他最近心情大好,在軍統老站長即将退休之際探到了一絲風聲,說是軍部調令已批,很快自己就可以取而代之,大搖大擺地坐在站長辦公室裏發號施令。
傅菁的話很應景,讓他忍不住咧開嘴笑,甚至由此展開無限遐想,好像打足了氣的氣球一樣,越飄越高。飄了一陣,又不禁被款款下樓的吳宣儀給吸引過去。
這人不但貪財,還好/色。
吳宣儀依舊八面玲珑,笑得熱情洋溢:“魏處長,咱能碰上可都是緣分,不如留下推幾圈牌九?”小洋裙随着步伐搖曳生姿,檀香骨扇每扇一下仿佛都能帶起一陣香風。魏重樓登時兩眼發直,雙腳釘在原地半天挪不開步子,結果不到半秒鐘,旖旎光景就被站起身來的傅菁完全地遮住了。
傅菁背對這邊,沖吳宣儀揚起臉,語氣三分溫柔七分寵溺:“下樓做什麽,亂糟糟的小心髒了裙子。”這話是說給魏重樓聽的,嫌他和他帶來的兵髒。
魏重樓一張馬臉黑得堪比鍋底,苦于無從發作,只甕聲甕氣道:“吳小姐,在下公/務在身不便久留,下次有機會再玩。”前腳剛跨出去,還沒來得及踩實,一聲地動山搖的爆炸宛若平地驚雷,害得他差點摔倒。
有人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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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軍?共/黨?或者內部其他派系所為?
魏重樓腦袋嗡嗡猛響,這一出事,無論軍統還是衛戍司令部,誰都撈不着好果子吃!他氣急敗壞地招呼士兵往樓下跑,為今之計沖過去搶人才最靠譜!
“魏處,得盡快通知中統那邊,讓他們趕緊派人,吳小姐在這兒不安全。”傅菁輕飄飄一句話甩出,好比千鈞巨石砸到魏重樓光禿禿的腦殼上。
外面又打/槍又響雷的,萬一沖進茶樓……
魏重樓越想冷汗冒得越多,還沒想完,對面傅菁又加上一句:“我的車沒了。”停樓下的司令專駕無影無蹤,大白天的就在稽/查隊隊長眼皮子底下,悄沒聲地丢了!
“二組留下!”
魏重樓恨恨瞟了傅菁一眼,不得不分兵,這就意味着哪怕有幸遭遇肇事者,順利拿下的機會将要大打折扣,稽/查處必須依賴警察局、依賴其他人馬,才可能将功補過。
吃力,但不讨好。
望着亂糟糟如同捅了馬蜂窩的碼頭,王二緊張得冷汗狂冒,一面抽出手/槍和幾個弟兄把樓梯口堵住,一面扭頭問傅菁:“傅姐,怎麽辦?”
“能怎麽辦,弟兄們全在這,攤不上事兒,看熱鬧吧。”傅菁摘下墨鏡拿起相機,對準外面接連按下快門。
有了這批照片,一切就都好交代了。
王二抹去掌心細汗,對傅菁的淡定未免多生出幾分欽佩,更因那句“攤不上事兒”徹底放下心來。
吳宣儀走到櫃臺前,讓驚慌失措的店家重新沏上壺黃金芽,然後微笑着放下雙份茶錢。
兵荒馬亂的還能張羅到新茶實屬不易。
可惜了,樓上那臺戲還沒聽完的。
三天後,投降自汪僞的特務現身延安,公布了一段國民政/府為準備內戰和日軍交換利益的電文,各大報刊毫不吝啬地鋪張報導,霎時鬧得沸沸揚揚群情激昂。
為此,委/員長大發雷霆,勒令逐層問責。當調查員發現沖進碼頭引爆的道奇車來自衛戍司令部,魏重樓和傅菁在青竹苑裏諸多摩擦的情形就被店小二誇誇其談地搬到了口供紙上,此外還有幾個小混混,都異口同聲告訴焦頭爛額的調查員,說傅菁和吳宣儀進入九龍鋪鎮除了吃喝閑逛,完全沒幹過別的。要說奇怪,大概是兩人無論走到哪都牽着手,糖黏豆一樣,看起來格外般配也格外養眼,說着說着,話題就歪到了穿衣打扮和言行舉止上去,若非審訊官不耐煩地把簿子阖上,恐怕一時難得消停。洋洋得意的小混混們還想着怎樣邀功受賞呢,最後等來的卻是陰暗潮濕的牢房。
偷摸開走司令專駕的是個痞子,附近的流/氓一概脫不了幹系,都得跟着遭殃。
當天夜裏,據說蔣公館和杜公館陸續進出不少神秘人物,以至于燈火長明。隔天一早,一些“誤捉”的黑道頭目被悄悄放出,更多遭到革職查辦的将官被陸續關押進去。其中數魏重樓最慘,被軍統拖回站裏徹夜拷打嚴刑逼供,好不容易咬牙挺過了一宿,後來進去個自稱家屬的探視小厮,不知說了什麽,剛一離開魏重樓就畫了押,承認通共。随後又在押解刑場途中被一夥彪形大漢強行劫走,至今下落不明。
這筆糊塗賬捅到哪兒都掰扯不清,有人說是共/黨所為,也有人說是委/員長授意的自編自演,總之沒人相信魏重樓真會是共/産黨。
如今擺在臺面的只有一個事實:主犯已丢,誰都不肯接過燙手山芋,案子懸了。
與此同時,迫于外界壓力,國府不得不将一直捂在手中的另外幾個汪僞特務移交給共/産黨審訊,勉強做出“信息同步”的樣子,賣力喊出堅決抗日的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