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陰雨連綿,傅菁從睡夢中驚醒。
夢裏有傅冬,紮起羊角辮穿着學生裙的堂妹背着羊皮書包,撅起嘴兒問她:所學何所用?報效黨國還是中國?
景象跟着一閃,夢裏接連出現留洋時遇到過的日本學生,她和他們奮力扭打,打着打着對方衣服顏色就變了,先是日軍像禾草般慘淡的黃,接着是汪僞比墨汁還濃的黑,随後又再變成國民政/府特有的嚴肅的綠,一個個面目猙獰,宛若豺狼虎豹一樣狂撲過來,想要将她一口吞噬。
傅菁猛然坐起,汗流浃背。
天花板的水晶燈透亮如初,地毯也一如既往般滄桑沉寂,奢華安逸打造出來的精美環繞着她,讓她透不過氣來。右手探入床縫摸上冰冷刀鞘,劇烈心跳才開始緩慢回落。短刀與臂齊長,當年為了打贏日本留學生,她觀摩過對方的道館,也了解過那些格鬥技巧,帶回這柄武士短刀旨在警醒自己,拳腳功夫勝過一兩個人無關痛癢,只有依靠堅韌強大的政/府,才可能沖出囹圄。
她一度以為會是青天白/日旗。
紅棗木制的老式床頭櫃上放着今日報紙,吳宣儀拿上來的,每逢離開,她總不忘替傅菁備好。
對上刺眼的大字标題,傅菁不禁湧起陣陣惡心,一場關于汪僞間諜的争奪,暴露出來的居然是這種真相。哪怕早有預期,揭開僞裝面具、露出醜陋全貌時還是讓人感到無比難受。她把報紙揉成團扔進垃圾桶裏,打開一瓶伏加特倒出小半杯。
聽說青年軍的招募頗為順利,日寇南下兵鋒還受到了阻礙,說不準是不是因為此事的影響……共/産黨也把她拿捏得極準,簡單“幫個小忙”、親身經歷的這一切,就遠比侃侃而談要有用得多。在這看似平靜的大後方,他們藏了張強大的情報網。
傅菁揣摩着端起酒杯,才喝一口就被嗆得眼淚直流,酒相當的烈。
拔出短刀,刀刃寒光隐忍,像釣竿上的魚絲,不很明顯。
唯有最鋒利的刀,才配擁有如此內斂的光。
今天是呆在屋裏的第七天,由于看管不慎、弄丢司令專駕,審訊過後被勒令閉門思過,然後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傷不到一根汗毛。
強權與人情淩駕于法制之上。
然而,背靠軍閥得天獨厚如她,當初還是無可奈何地成為了孤兒,随後的學識積累固然能夠讓她看見弊端所在,卻不知從何下手。很多時候她都覺得自己像一只寄居蟹,背着不屬于自己的華麗外殼擱淺在沙灘上,一旦海浪拍來,連沙灘都不存在了。
洗幹淨酒杯,把伏特加放回壁櫥,傅菁穿起厚風衣戴着蓓蕾帽下了樓,她想要吹吹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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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沒再下雨,起了霧。
走走停停,記不清換過幾輛黃包車,回神時已身處蹇家橋。大轟炸給這裏留下過許多難以磨滅的傷痕,那些重建的樓房和街道再怎麽體面都無法遮蓋曾經的暴虐行徑,看着建築上抹不掉的灰黑痕跡,仿佛耳邊又再尖銳響起以前經常聽見的防空警報。
硝煙仍未散去。
傅菁晃晃腦袋,避開猛搖鈴铛的電車,雙手插進衣兜朝前邁步。
書店門面不大,窗明幾淨,生意不好不壞,斜對街角、敞開半邊大門的鋪子在霧色中很不起眼。
傅菁替自己點了杯咖啡和一塊三明治,坐在西餐廳裏觀查20米開外的半舊書店。店門上的“識味”二字讓她聯想到魯迅和三味書屋,倘若左聯盟主尚且健在,直面如今這等醜聞,大概又要痛批一番了吧。
可惜啊……
公已無言,獨留舊雨仿徨,何人再領吶喊?
浮雲散漫,天色要亮不亮,坑窪地面上或大或小的積水潭在行人腳邊和車轱辘底下時不時泛起零星水花,由此産生的泡沫灰白肮髒,并排着湧在邊緣來回擠壓,不一會兒就碎得一幹二淨,跟着它們一起破碎的,還有心底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
想要做更多有用的事,便須舍得,墨寫的謊說決掩不住血寫的事實,戰鬥的方式不止一種……
傅菁的心慢慢定了。
該走進書店瞧一瞧的。
等喝完這杯咖啡。
突兀槍聲一頭撞入烏沉沉墜在天幕下角的濃雲,驚起幾只寒鴉,撲騰一下又重新落回電線杆上,一動不動縮得死緊。畜生的冷漠困頓把地上抱頭鼠竄的人群襯托得尤其滑稽。
傅菁躬起身子站到牆邊,拉開窗簾露出一條細縫,謹慎地往外看。
書店木門被粗魯踹開,黑衣特務扭着兩個男人快步走出。前面的一襲長衫,略微發福的體形和破碎眼鏡很好诠釋了他的老板身份,押後面的是個夥計,耷拉着腦袋看不清臉,被左右兩個特務架着往外拖,在地上留下道觸目驚心的長條血痕,估摸剛才那槍該打在他身上了。特務把人塞進轎車開走,留下善後的則接連抱出大量來不及燒毀的文件和一臺發報機,陸續裝進另外那輛吉普車裏面。
清理有條不紊地進行着,鴉雀無聲并且迅速利落。
中/共這個地下聯絡站被端得徹底。
傅菁鼻尖滲出冷汗,涼涼的。
特務裏外忙活不到半個時辰已全部撤走,起先避事的人們開始三兩成群走出屋舍、長巷、以及犄角旮旯,探頭探腦地往空落落的書店裏瞧,時不時比劃兩下,喋喋不休地向後來趕到的人述說着剛才那驚險一幕,仿佛剛才他們都置身店內、目睹了全程似的。
傅菁用力揉着臉,坐回位置上一口喝下冷掉的咖啡,然後拿起三文治慢慢地嚼,暗暗告誡自己:不能過度慌亂,必須好好地完,裝出品嘗美食的樣子。
“小傅,胃口不錯嘛。”
餐廳大門從外面被推開,冷風吹起一層雞皮疙瘩,随風闖入的還有個瘦子,軍統重慶站行動處頭兒:錢萬鈞。
原來是軍統在抓人。
傅菁拿起餐巾認真擦着嘴:“錢同參,要不要來一杯?洋玩意新鮮。”在青幫,錢萬鈞排行也是萬字輩,這 “同參”的切口喊着還算順溜。
“要叫就叫大哥,咱現在是兵,不稀得做黑。”錢萬鈞三十出頭,不多不少剛好比傅菁年長十歲,因帶過傅菁看場子,故而常以兄長自居,只傅菁從來不肯買他的帳。
“好歹龍頭和戴局長是結義兄弟,不看僧面看佛面,老兄你這麽風趣幽默,怕不是靠上了新碼頭?”鎮定下來的傅菁換上習以為常的慵懶表情,說話綿裏藏針。
如果消息來源可靠,那麽抓捕魏重樓毒打逼供的就是眼前這位兄臺,道上送诨號“笑面虎”,別看現在說得親切,狠起來可六親不認,連閻王爺都要抖三抖。這錢萬鈞既不貪財更不好色,唯獨對傅菁情有獨鐘,時常把數落揶揄當糖豆吃,不當一回事。
“局子裏也有咖啡,水路上繳獲的,正宗法國貨,過來嘗嘗?”錢萬鈞摘下鴨舌帽大咧咧坐下,眼珠子往四周仔細看了一圈,客人大都跑出去看熱鬧了,留下幾個店員稀稀拉拉地在收拾。
他沒問傅菁為什麽不跟去,因為傅菁會說,這種小陣仗,刀口舔過血的她見得多了。
所以他裝模作樣地打開菜牌,耐心等着傅菁回話。
傅菁拿起擱椅背的圍巾系上:“我在這兒吃得好端端的,去你那邊幹什麽?想禍禍我啊!”軍統大門進去容易出來難,她猜不透錢萬鈞說這話什麽意思,不過有一點卻可以肯定,錢萬鈞對站長那個位置同樣十分眼紅,之前魏重樓這麽快被下獄準有他一份功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