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你我都不差錢,打破個瓶子也不心疼,不如換個活托架?”孔二小姐把手/槍扔給保镖填彈,兩只眼睛像淬了火一樣看着吳宣儀。
傅菁頓時感到一股熱氣從腳底板猛然沖上頭頂心,冒出極濃稠的煙,燙得兩邊太陽穴青筋狂跳,甚至極力掙紮想要擺脫桎梏。她放下駁殼槍,用剛端上來的熱毛巾捂住臉,強行壓下胸中那頭猛獸。
一只手從旁邊探過來握住了她。
軟若無骨、堅韌無比。
吳宣儀笑得比湖水還要柔美:“別怵,我信你。”雨霧稍減的初夏,和傅菁外出游玩時,圈住自己的傅菁曾在飛馳馬背上打落過櫻桃,見識過那種槍法和準頭,自然也就有了十足的底氣。
吳宣儀換上副世故臉面,朝孔二小姐以及妖冶女子說得坦然:“比槍的主意是我出的,自然不會臨陣退縮。”然後順勢從果盤拎起串紫葡萄,那紫葡萄紫得發黑,黑中帶藍,比櫻桃要大許多。她剝下一粒放進嘴裏細嚼慢咽,吃完了又再微微一舔唇,魅惑油然而生:“這葡萄倒挺新鮮。”邊說邊走到瓷瓶旁邊站定,白玉般的手臂托着紫葡萄緩緩伸直,眼兒掃向傅菁,似嘉許似催促,不露一絲怯意。要說柔弱吧,卻勝似水底磐石,縱然浪花朵朵日夜沖刷也自巋然不動,要說剛強吧,又好比迎風擺柳,跌宕起伏任憑君意。
傅菁掏出帕子擦上槍柄,抹去殘留細汗。
孔家的保镖經驗太豐富了,看似懶撒實則緊湊守在主子周圍,單憑一把駁殼槍絕對拿不下來,騎虎難下,想要全身而退,只能贏。傅菁深深吸氣,握槍的右手剛擡起一點又再放下,被吳宣儀的纖細手腕和白皙手掌攪得心煩意亂,胸前傷口隐約傳來酸麻痛感,分辨不清是不是錯覺。
“怎麽,怕了?”孔二小姐一個勁地煽風點火,她撞死過交警打死過憲兵,真橫起來誰都攔不住。
處于劣勢的傅菁沒得選。
閉上眼睛,吳宣儀的胳膊還在腦海裏晃來晃去。那是無數次穿出自己發梢、縫過軍衣捧過熱茶、握在掌心就能享有平靜的手。
傅菁深深吸氣,經歷過風浪的她知道怎樣去摒棄雜念。
漸漸地,那只胳膊不晃了,消失了,萬籁俱寂。
她雙眼陡然睜開,右手迅速擡起,槍響。
果肉分崩離析,僅剩一灘甜汁沾在吳宣儀掌心。
衆皆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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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該輪到孔二小姐和那位妖冶女子了,誰知女子突然變臉,驚慌失措地死活不願意上前。
吳宣儀輕飄飄走到傅菁身邊,随手掏出她衣襟內帕子擦拭葡萄甜汁。這手帕是自己挑的,每處圖案長什麽樣全都記得。
于是乎,一邊暧昧從容,一邊氣急敗壞,相映成趣。
盡管孔二小姐喜怒無常,到底是個守信的主,将勃朗寧連帶整盒未開封的新子彈扔到桌上,氣鼓鼓拽起梨花帶雨的妖冶女子,就這麽領着一群保镖甩門而去。
以勃朗寧對陣駁殼槍,從一開始就輸了一籌。
守門外的警長如釋重負,只還不敢上前,生怕驚擾極度暴躁的孔二小姐。又巴巴地等了一刻鐘,咳嗽兩聲過後,警長才端起架子對等在胡同裏的各路人馬揮揮手:“辛苦諸位跑這一趟的,沒事了,散了吧,都散了。”
隔不多久,搜刮到消息的大小報刊開始陸續收到包有金條和子彈的警告信,進出賭/館目睹事情始末的男女老少同樣都狠狠賺了一筆,所有人都聰明地選擇三箴其口。
何必跟錢過不去?
于是第二天報紙上僅僅刊出這麽一則新聞:位于蹇家橋的青幫賭/館不慎走水,點燃陳年炮竹響徹雲霄,并非敵襲。
而這時,吳宣儀還拎着油紙包,與傅菁穿梭在北碚街頭。
前面廊坊底下有許多黃包車。
傅菁掌心很冷,遠不像表面那樣鎮定,好在都結束了。
山風掠過,吹起蓓蕾帽下的黑直長發,入眼皆是風情。
“菁,你想過嗎,為什麽孔二小姐偏要刻意刁難?”吳宣儀勾起傅菁尾指輕輕搖晃,流露出一副小女兒姿态。
“姓孔的魯莽驕橫,很難用常理揣度。”傅菁想了想,跟着展開一段回憶:“之前她跟戴局長來過司令部,搶了幾份機密文件去看,被我喝斥過兩句,所以一直不太對付。”論單打獨鬥,矮半頭的孔二小姐還擰不過自己。
見傅菁說得認真,吳宣儀忍不住噗嗤一笑,順勢擡起右手替她将散亂長發往後撥,露出近乎完美的側臉:“你難道就沒發現?那女人跟着你換了好幾張桌子,絕對不是因為想打牌。”
有時候長得太過好看,很容易會招來狂蜂浪蝶以及無端是非。
傅菁搖頭,起先大部分精力都放到軍統特務那邊去了,來不及留意賭桌上的人。
說到特務,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撤走的……暴露了的盯梢毫無意義,錢萬鈞又不蠢。
前方吳宣儀轉過身來倒着走了兩步,故意問她:“那你在看什麽?”靈動俏皮而又飽含期待的模樣和剛才的沉穩老練完全像是兩個人。
傅菁拉回思緒,寵溺地笑:“除了你,還能看什麽?”她知道吳宣儀喜歡自己嘴巴甜一點。
“胡說,你明明看的是大門口。”吳宣儀啐了一句,嘴上逞強,心底早已軟得跟面團似的,面團裏還裹了糖塊,甜滋滋的。
傅菁替她把粘圍巾上的一根頭發撚開,沒再說什麽。
吳宣儀對周遭環境的觀察,比自己還要仔細。
廊坊到了。
吳宣儀站定,手指順着傅菁風衣領口劃着線:“對你暗送秋波的女人是範家姨太太,我還以為你知道,所以才故意不理不睬。”結果這人連正眼都沒瞧一下,心思明顯沒放在這種事上面。
“我怎麽聞到了陳醋的味道?”傅菁做出在嗅什麽的樣子,見吳宣儀瞪起眼睛,這才轉了話鋒:“你認識範家姨太太?”來頭不小啊,原川軍軍長、如今哥老會大佬的姨太太,難怪孔二小姐肯忍,要換做其他人,恐怕早死過幾千幾百回了。
“打牌認識的,她牌技很好。” 牌桌上的信息往往比特務們打聽到的還要豐富,甚至更為精彩。
孔二小姐也真是膽大妄為,敢染指這樣的女人,不過話又說回來,有什麽是姓孔的不敢惹的?
傅菁搖搖頭,自己如果同樣去做個沉迷俗世的纨绔子弟也不是不可以,可惜把頭埋進金沙的鴕鳥始終躲不開子彈,盤旋雲間的飛機更不會自行消失。
這些統統都不是自己想要的。
吳宣儀坐上黃包車,黃包車會把人拉到最近的中統辦事處,然後再由專車送回吳府。
傅菁有些不舍。
“怎麽了?還有話?”
吳宣儀看着欲言又止的傅菁,讓車夫把車子重新停下。
來蹇家橋,僅僅是為了買幾塊糕點那麽簡單?
傅菁默默把話吞回肚子裏去,當面問不出口,更害怕吳宣儀會提出同樣的問題。喜悅被無聲沖走,轉而蓋上一層叫做懷疑的忐忑薄紗。
她搖搖頭,目送黃包車遠去。
倘若吳宣儀是中統眼線,日後難免勢成水火。
倘若是共/産黨,這……難道是出美人計?
她情願什麽都不是,如果非要選一個,她會選後者,哪怕有點膈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