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傅菁?”
蹲巷子裏的順子走出陰影,眼底泛出希望的光。以前他經常能夠看見傅菁,軍裝的、洋裝的、旗袍的、常服的等等等等,各種樣子都有,總能輕易引來無數贊嘆,羨煞旁人。不過他從未見過傅菁用刀,和大部分人一樣,以為傅菁只是尊漂亮花瓶,或者一枚屬于傅家的、被扣在陪都的棋子。
龍頭到底是偏袒他的,留下了一條活路。
“聽說師叔慈雲寺出身?”寺裏救護隊曾積極投身于大轟炸救護最前線,還由此登上過外國報紙,贏來不少贊譽。
傅菁将戒刀扔到順子腳下,自己握緊另外一把。
順子悶不吭聲,移開目光不與對視,軍裝在身的傅菁和平常一樣又冷又豔,可又不完全一樣,明顯多出一絲凜然,那是客氣的,也是無情的。
“為什麽?”
為什麽賣/國求榮?
“活不下去了!他們肯給我錢,給我女人,給我家!”順子用力擡頭,像野獸一樣低聲咆哮,圍牆陰影再也擋不住他的前傾身子和煞白的臉,以及深陷的烏青眼眶。
順子吸溜着鼻水彎腰撿起戒刀,開始不停地打冷顫,眼角淚水也跟着不受控制地滑落。這是個煙鬼,身子垮了精神也垮了,誰給一口煙就跟誰走,無關信仰更無關抗日。
“你們都是戲臺上的角兒,我頂多一插科打诨的三花臉,塗不了大奸大惡的白。”順子雙手握住刀柄,帶起哭腔大吼:“讓我走!”日軍對山城近乎瘋狂的轟炸讓他見識了煉獄,最後選擇用大煙麻醉自己,久而久之入不敷出,要不是幫裏時常接濟,早被餓死了。走投無路後,日本/人輕輕抛出一根稻草,就讓他覺得日子又有了盼頭。
七尺之軀本可報國,奈何自毀長城……
傅菁長嘆,沒有星光的天幕漆黑無比,讓人仿佛又再看得遠一些,雖然研讀文史不能立竿見影地去終結戰亂,但至少能夠學會如何分辨善惡黑白。不像這人,所有理念都構建在沙地上,沒有根。
“我知道你同情中/共,早晚要反,不如我們一起,一起走。”順子張大嘴巴,不停發出嗤嗤吸氣的聲音,因為煙瘾刺激而止不住的眼淚跟鼻水混在一起,越來越狼狽。
“誰告訴你的?”傅菁提刀當街而立,書卷氣被藏起,殺氣漫上,宛若鬼判攔路。
“魏處長給我半根金條,買、買你的行蹤,他說你是共/黨,要報仇!”順子逐漸失去思考能力,煙瘾犯得厲害,恨不能一頭紮進煙館裏捧起煙槍吸個痛快。他雙手舉刀刺向傅菁,趁神智還算清醒,想要一鼓作氣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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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館裏的長者說過,只要足夠純粹,最快的刀連心意都能斬斷。所謂純粹,即在揮刀前斬意已決,就像他贈給傅菁的□□,鋒利得連日光都不敢在上面駐足停留。傅菁還達不到此等境界,但是對付一個煙鬼已經綽綽有餘,不用槍,是所能給予的最後一絲尊嚴。
然而,自掃門前雪的古老幫規只能助她斬了這煙鬼,還約束不到日本/人,莫說日本/人,就連錢萬鈞那樣的也都奈何不了……
假如龍頭不那麽熱衷權勢,麾下之青幫、青幫內裏之恒社,是否可以成為對時局有用的助力?
刀鋒在滴血,傅菁轉身往外走。
這世上,哪有什麽假如……
巷子太深,太安靜。傅菁再次聽見似是而非的腳步聲,有人在蠢蠢欲動。
軍統特務?
——錢萬鈞就等在外面,沒必要多此一舉。
共/産黨的暗線?
——想要在遍地特務和青幫弟子的這裏聯系自己顯然不太現實。
中統?
——如果吳宣儀真是他們的耳目,那麽護住吳宣儀就夠了,不需要額外浪費人手。
憲兵隊?
——連手底士兵投日都不知道,又何德何能摸到這兒來
所以……
魏重樓的名字随即跳進腦海,按照順子所說,越獄的魏重樓以為她傅菁是共/産黨。
報仇……
不敢對付狡詐的錢萬鈞,反而選擇背靠綏系軍閥的自己?
這不合常理。
錢萬鈞打開懷表看了一眼,從進去到出來傅菁前後用了不到20分鐘。血跡斑斑的戒刀表明她已經動了手,殺完人還能如此鎮靜,要麽無情至極,要麽有着強大信念作為支撐,讓她将生死完全看淡,無論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
“好!大義滅親!”錢萬鈞豎起大拇指,這樣憲兵隊和青幫就都怪罪不到他頭上了。
傅菁示意錢萬鈞安排人手收拾現場,然後轉到轎車旁邊拉開車門挨着吳宣儀坐下,說得輕柔:“我送你。”揮過刀的手在貼上吳宣儀時變得不再冰冷,血液在血管裏蓬勃跳動,緩了過來。
吳永全明日回渝,吳太太是應該守在家裏的。
吳宅處于半山腰,轎車上不去,必須步行穿過一段蜿蜒山路才能抵達門口。
吳宣儀走在前面,傅菁跟在後面,相隔不到半米。
“你有心事?”吳宣儀邊走邊問,氈帽上的羽毛随步伐輕顫,勾勒出一道優雅弧線,比天邊晚霞還要好看。
傅菁仰起頭看着那道婀娜背影,不吱聲。
“替政/府做事的,都這麽喜歡疑神疑鬼麽?”吳宣儀走得越來越慢,形影不離的這些天,傅菁還是那麽體貼,甚至表現更為賣力,可還是讓她察覺到了若有若無的疏離。
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傅菁都已經穿上了對外那套冰冷铠甲,少了許多柔軟。
“我身邊不太平,怕拖累你。”傅菁伸手握住吳宣儀,多麽希望這還是原來那個不涉政/治的人。
“怎麽個不太平法?”吳宣儀追問,望過來的眼神比湖水還要幹淨透亮,充滿好奇。
換在以往,吳宣儀絕對不會流露出這種好奇。
傅菁心情複雜,無法告訴一個中統處長的姨太太,說自己打算投共。
剛剛才砍了一個叛徒,連自己馬上也要反了……
不,那是不同的!
她并沒有背叛民族和國家,只是迫切想要戰鬥想要沖出困境,好讓熱血不必白流好讓天下寒士俱歡顏,而那條荊棘遍布的道路上,是一面繡有鐮刀斧頭的大紅旗……
“菁,你我不該生分的。”吳宣儀站上臺階,居高臨下扶住傅菁肩膀,在她緊皺眉宇落下一個吻:“吳永全去的是昆明,調查學校裏的活躍分子。”
西南聯大在昆明。
傅冬恰好就讀于西南聯大,并且參加過不少學生運動。
傅菁聽明白了,吳永全其實是在調查共/産黨,自己和傅冬的堂姐妹關系肯定不會被忽視,沒準這趟公幹正是奔傅家去的。抗戰尚且焦灼不前的當下,蔣委/員長仍舊不忘籌備內戰,開始着手篩選和拉攏高級将領了,使用中統而非嫡系之軍統,可見這位領袖對世伯已有所防備。
“你要小心。”吳宣儀将傅菁整個攬入懷裏,她看不得傅菁出事。
“嗯。”
傅菁情不自禁吻/上吳宣儀雙唇,漸吻漸深。山路鮮有人來,被司機看見了她也不介意,韻/事就讓外人傳去吧。
吳宣儀到底是在乎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