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夜無眠。

換上幹淨衣裳,傅菁站在窗邊看着底下螞蟻一樣來回跑不停的車輛和特務,洋煙盒被重複打開和關上,打火機咔擦咔擦地響,沒有點燃一根香煙。答應過吳宣儀不再碰的,她不會食言。

和衣服一起送來的還有雪茄,說明吳宣儀順利打開了鐵罐,那些暗示看得懂。如果吳宣儀在替中統辦事,那麽迎接自己的将會是新一輪審訊,憑借對文字游戲的稔熟程度,傅菁有把握撇個一幹二淨。她其實更希望吳宣儀是共/産黨,目前種種跡象也表明這個答案更靠譜,然而那1%的不确定怎麽都撇不掉。

關心則亂。

傅菁收回目光,安靜轉向外面的藍天白雲,讓表情盡量顯得自然。

整個會議室依舊死氣沉沉,太陽越升越高,跨過中線以後又再緩慢爬落。

終于,軍統站來不及退休的老站長陰沉着臉推開了會議室大門,滄桑老人說得格外沮喪:“諸位還要多留幾日,站裏已經備好住宿的地方了,請吧。”所有據點全部撲空,共/黨分子比海潮退得還要快,連個影都沒見着,不但如此,作為左膀右臂的錢萬鈞還被人抹了脖子,死在距離警衛室不到十米的屋子內,邪門!

劍走偏鋒,不成功即成仁。

錢萬鈞栽了,許多人忍不住幸災樂禍,有的甚至明目張膽開始笑。傅菁給警衛遞上雪茄,跟在他們身後大步下樓,有個聲音在耳邊不停盤旋:最後獲益者是共/産黨,吳宣儀是他們的人!

不用再疑神疑鬼了,也不用再猜來猜去了。

因涉及面太廣,軍統局這次排查進行得格外緩慢,傅菁跨出軍統大門那天,吳宣儀還陪着昆明回來的吳永全進出于黃山雲岫樓,按照黨/部傳統,把女眷接過來照顧重要官員是頗具人情味并且行之有效的籠絡手段之一。

等到告一段落時,年關已近。

江風沿南濱路徐徐吹入大福米行,山茶花朵朵綻放,紅的白的紫的黃的,盡情點綴着依山傍水的陪都。傅菁身穿大紅色毛領外套和粗條紋燈芯絨長褲,扯起鬥篷快步穿過馬路,辭舊歲迎新春,哪怕裝扮再喜慶都不會顯得突兀。接頭夥計給出新的地址和切口,指引她去和上峰四月相見。

才默念一遍,傅菁就樂得咧開了嘴。

黃包車跑得飛快。

山風很冷,傅菁很燙,心中蓄着團火在熊熊燃燒,燒得激/情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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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事管制下的山城聽不見炮竹聲,只偶爾傳來孩童們的嬉戲歡鬧,點綴着生氣。黃包車繞開市集鑽入弄堂,時不時碰上身背竹簍的農夫,籮筐中的臘梅幽香撲鼻,黃嫩嫩的惹人憐愛,待到離開稍遠一些,鼻腔又會被配以花椒大料腌制的臘味濃香迅速占領,忍不住開始口舌生津,就更不用說經過炸起麻花鹵着豬尾巴的人家了。接連倒退的,不算厚實的木門上鮮有大紅燈籠,紅紙剪成的窗花倒貼着不少,每逢歲末,拮據許久的陪都人民總能捯饬出點年味來,好讓戰火變得再遙遠一些。

傅菁異樣迷戀,一路看着聽着聞着,開心得像個孩子。

黃包車跑到了地方,穩穩停在教堂前面。

天上雲團滾起金邊,像浮出海面的巨鯨吐着水柱,優哉游哉地笨重挪動,風吹不斷,不一會兒巨鯨不見了,被成群的嬌憨綿羊取而代之,然後漸走漸散,慢慢露出後面越來越藍的天空,先是條彎曲短小的湛藍裂縫,再蛛網一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四面八方不停鋪散,等到裂縫擴成松軟棉絮,灰白濃雲也被漸漸吞噬了下去。藍色越來越多越來越亮,終于,幾束陽光穿透薄霧接連灑落,照向底下中西合璧的建築,使得圓形屋頂泛出耀眼的白,挺/翹檐角的琉璃瓦亦随之折射出璀璨的翠與黃,五彩缤紛。

晴天替這兒聚攏了人氣,往來穿梭的除了高大洋人還有青春洋溢的學生、以及衣衫争奇鬥豔的少婦和他們意氣風發的丈夫,這教周圍迅速形成一個大雜燴,熙熙攘攘笑鬧不停。

傅菁用力吸氣,一頭紮進人堆當中。

踏入肅穆教堂,看着莊嚴十字架,傅菁覺得自己就像是新娘,終于可以帶着欣喜,昂首闊步地登上期盼已久的神聖祭壇。等到走進塔樓,看見一襲大紅旗袍、憑欄遠眺的吳宣儀時,她又覺得自己更像是一位忐忑不安的新郎,殷切期盼着能夠獲得新娘子的青睐與首肯。

吳宣儀轉過身正對這邊,新燙的頭發卷在圓潤耳垂後面,會笑的眼睛醞着深潭,聖潔美好,款款情深。她紅紅軟軟的嘴唇一張一合,聲音比百靈鳥還要動聽:“你來了。”

撥開重重迷霧放下層層顧慮的你,終于來到了我的身邊。

“嗯,還帶來了你要的書。”傅菁極力克制住洶湧喜悅,繼續念出剛學不久的切口:“有好幾版,你要哪一版?”

“加印有林先生詩集那版。”吳宣儀從樓梯上走下來,每一步仿佛都踏在傅菁心坎上,結實響亮得教人心安。

“哪個林先生?”

“黃昏吹着風的軟,星子在無意中閃,細雨點灑在花前。”吳宣儀在一臂之外站定,笑靥如花:“這詩聽過嗎?”

“聽過,《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四目相對,寧靜安逸。

沒有山盟海誓,勝似山盟海誓。

接下來的擁抱理所當然,倆人也抱得比以往還要緊密。

紅衣昭彰,賞心悅目。

随着天光大亮,游人越來越多,不喜歡湊熱鬧的情侶攜手走到教堂外,心境已逐漸平複。

山茶花濃/豔豔地開,十裏飄香。

傅菁折下一枝遞給吳宣儀:“我只能留下最簡單的信息,你怎麽判斷該撤哪個點?”想問的真不少。

“別小看我們,我們有許多渠道,彙集不同消息就能找到細節。你的警示很及時,不然不會有那麽時間去安排。”

“暗刺錢萬鈞的也是你們,噢,我們的人?”

“不是,本來打算安排的,結果被搶了先。”吳宣儀捏住花枝的手晃了晃,點上傅菁肩膀:“你應該去問問杜龍頭,或者他在哥老會那些把兄弟才對。”

得罪人多,終究要自食惡果。

吳宣儀看着神色變得越來越局促的傅菁,不等她開口又主動說道:“一開始我并不知情,不知道另外一條線的同志正在策反你,蹇家橋碰見以後才看出些端倪,後來組織給了明确答複我才徹底放的心。”等待的那幾天裏她同樣如坐針氈,不比傅菁輕松多少。

“那……”傅菁撓着脖子:“之前和我在一起,你是真喜歡我呢……還是因為美人計?”

隐隐約約,始終放不下。

“你感覺不到嗎?”吳宣儀反問,粉撲撲的臉蛋上挂起少見的頑劣神情。

自然能感覺到,可還是想要一個親口承認。

帶着半讨好式的霸道,傅菁捏住吳宣儀掌心站定,直愣愣看着對方,眼睛亮晶晶的眨也不眨。

吳宣儀勾勾手指頭,傅菁乖乖側起腦袋遞上耳朵。

“答案很長,我得用一生去回答你。”

林徽因嫁給梁思成時說過的,很是浪漫。

<完>

重樓萬鈞,不及四月春風一點笑。

亂世飄搖,自有山河日月伴長明。

作者有話要說:

文章取風聲鶴唳本意,大致等同于心裏沒底容易導致草木皆兵之類。

小傅一直因為拿捏不準宣儀的身份而惴惴不安,信仰又讓她必須朝訂下的目标前進,所以難免要糾結,萬一愛人和自己背道而馳怎麽辦?這是讓她極度不踏實的一個點,除此之外,還有憂國憂民情懷的發散,這也是為什麽本文着重描繪了小傅對自己多層身份的剖析和陸續否定的原因所在。

直到疑慮解開,形勢徹底明了了,才最終結束疑神疑鬼的狀态,而到了這時,就不再是風聲鶴唳了,所以文章也跟着收了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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