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鬼鳥

謝夫人轉過頭, 伸手仔細撫過謝梳雨的嫁衣,最後落在謝梳雨的臉龐上。

接着,謝夫人卧病已經的身子卻是慢慢站了起來。她牽着謝梳雨的手, 憑着多年來的記憶, 領着她到房中的妝臺前坐下。

“阿娘, 你可以起身了?”謝梳雨驚喜地問,幾乎從凳子上站起來。

謝夫人溫柔又無奈地按住她的肩膀, 說:“別亂動, 明天阿娘沒辦法陪你出嫁, 趁現在替你再梳一次頭吧。”

謝梳雨便乖乖地坐好。

一把嶄新的紅木梳被謝夫人從妝臺下取出,好似已經準備好了很久。

她在謝梳雨身後坐下, 手中梳子溫柔地落入女兒發間, 輕輕哼唱着幾句帶着鄉音的小調:“一梳梳到頭, 我的姑娘無病無煩憂,二梳梳到尾, 我的姑娘幸福又多壽……”

小調似乎是唱到了尾聲, 謝夫人的聲音漸漸不太真切了。

她很輕地嘆了一口氣,輕得仿佛一吹就散:“原本想陪你們到婚禮之後,看來是不行了……”

長發間的梳子停在了發尾, 不再動了。

謝梳雨看着妝鏡,像是過了好久,才微微顫着聲叫道:“阿娘。”

謝夫人再也沒有回答。

她輕輕低着頭,靠在女兒的肩膀上, 留下一個安靜溫柔的笑。

謝夫人去世了。

百歲有餘,兒女雙全, 壽命平穩的走到了盡頭。

按洛城的風俗,這是喜喪。

兒女親友們不會哭, 反而會笑着送逝者離開,這樣逝者下輩子便會平安喜樂,福壽雙全。

陸歸雪站在院中,神情還有些恍然。

謝梳雨紅着眼睛,卻依然努力揚起嘴角,不想讓自己哭出來。

陸歸雪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只好遞給謝梳雨一方錦帕。

謝梳雨将錦帕覆上雙眼,将眼淚藏住,卻還盡力笑着說:“喜喪不能哭的,阿娘聽到我哭,肯定就舍不得走了。”

站在一旁的謝折風神情很淡,若不是他開口時聲音有點啞,幾乎要讓人以為他真的沒有情緒。

“梳雨,你回去休息,這裏有我來守着。”謝折風垂眸,看着手中的一封遺信,“阿娘說,無論如何都不能耽誤了你的婚期,這是她最後了心願了。”

謝夫人早就準備好了一切後事,留在遺信中,不想驚動太多人。

“我……”謝梳雨剛想開口,卻被打斷了。

“去吧。”謝折風語氣淡淡,卻好似讓人不能反駁。

謝梳雨躊躇半晌,終于還是回去了。

在她離開之後,謝折風準備按謝夫人的遺願,只在謝家中停靈,不對外大肆張揚,等那謝梳雨的婚事順利辦完,再按喜喪的風俗設宴招待親朋好友。

但他剛往前邁了半步,竟然感覺有些眩暈。

謝折風已經太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

那個瞬間,腦海中似乎空茫一片,不知道該做什麽,該往哪兒去。

“師兄。”陸歸雪伸手扶了他一把,心裏也有些不好受,試着問,“有什麽我可以幫忙的嗎?”

謝折風的手握在陸歸雪的臂彎,漸漸地收緊了。

他一雙幹淨凜冽的眼睛注視着陸歸雪,好似出了神,很久都沒有別的動作。

陸歸雪也沒敢動,只是不解地眨了下眼睛。

過了很久,謝折風那雙薄唇間才飄出一聲輕嘆,他手掌順着陸歸雪的臂彎向下,一直到腕間,最後掠過他右手所剩無幾的薄繭。

那只手曾經握着一刃驚鴻,跟着他學過劍,也與他交過手。

過了今日,謝折風又清楚的意識到,凡人之軀即使有靈丹妙藥護持,在壽數面前,也終究不可回轉。

“師弟。”謝折風擡眸,眼神中隐約有痛苦閃爍,他一字一句的問道,“你真的不能重修劍道嗎?”

陸歸雪沒想到,謝折風會在這個時候重新提起這件事。

他本來想像上次那樣找個理由搪塞過去,但看着謝折風的神情,陸歸雪突然反映過來,謝折風是因為謝夫人去世,才想起這件事的吧。

凡人終有一死,謝折風不想再經歷第二次。

其實陸歸雪如果解開封印變回鲛人,其實也有相當漫長的壽命,但是現在謝折風并不知道,陸歸雪也不能告訴他。

于是陸歸雪想了很久,才試着說:“至少……現在不行。”

“那你說,什麽時候可以。”謝折風依然看着陸歸雪,微微皺眉,好像生怕剛松了口的他會反悔一樣。

陸歸雪向來看見師兄皺眉就慌,所以一咬牙,暫時妥協道:“五年之後。”

反正等五年之後,他要做的事情也都差不多做完了。

那時候要過什麽樣的生活,陸歸雪其實也還沒想好,反正一切都等到時候再說吧。

“好,我會記着。”謝折風說,“別騙我。”

之後,陸歸雪雖然想留着幫忙,但直接被謝折風趕回去休息了。

回到房間的時候,陸歸雪看到沈樓寒微微蜷縮着四肢,似乎很沒有安全感的睡在床榻上,即使閉着眼睛,也還是皺着眉。

陸歸雪悄悄走近了,伸手想幫他蓋一下被子,卻被沈樓寒伸手拉住。陸歸雪不得不試着半躺下去,才讓自己的姿勢沒那麽別扭。

沈樓寒半睜開眼睛,似乎精神很不好。

先前讓他腦海中刺痛不已的記憶碎片,散落着,糾纏着,卻始終無法拼成一塊。

只有那種極端害怕失去的情緒留了下來。

沈樓寒緊緊握住陸歸雪的手,聲音低低地說:“師尊,再陪我一會兒好不好。。”

陸歸雪想起花朝節上,沈樓寒險些失控了一次,便安靜地躺着不動了,任由沈樓寒握着他的手。

但是今晚陸歸雪無論如何也沒法睡着,所以他幹脆以神識運轉起心決,準備去看看謝折風的情況。

根據上輩子的經驗,陸歸雪知道謝折風的狀況不會太好。

否則他後來也不會消沉那麽長時間,以至于劍道也被心境所困,原本十幾年內就能突破到下個境界,卻足足拖了三十年。

陸歸雪閉上雙眼,重新踏入迷幻星河一般的意識世界。

這段時間他都有抽時間好好看書,再加上珈藍尊者送的那串菩提子,也有穩固心神的作用,所以這次陸歸雪再動用心決,将神識化作長尾雪雀時,感覺比上次更靈活幾分。

陸歸雪上次用意識給謝折風陪練的時候,曾經進過他識海一次,所以這次他沒花多少時間,就熟門熟路的找到了那片有雪山和冰湖的識海。

謝折風的潛意識依舊沒有阻攔他。

陸歸雪化身的長尾雪雀,毛絨絨圓滾滾地落在樹梢上,四處張望了半天,才在冰湖上看到了謝折風的身影。

謝折風坐在冰層上,身邊是無數把斷刃。

每當他有所困惑,不得開解之時,識海之中的萬千劍刃就會呈現出斷裂之态。

陸歸雪撲棱了幾下翅膀,落在了謝折風身旁最近的一把斷刃上,只是劍的斷口有點崎岖,雪雀的小爪子沒能一下子站穩,險些順着劍刃滑了下去。

謝折風白色的那側衣袖揚起,将那只雪雀托住。

“又是你。”謝折風感覺到手心毛絨絨的觸感,認出上次他閉關之時,這只不知從哪裏進到他識海中的雪雀,給了他一段意念。

那意念化作執劍的模糊身影,與他在識海中過招三個日夜。

在謝折風順利悟出太玄道最後一劍,一步直接越級突破到洞虛圓滿後,那雪雀和身影都悄無聲息的不見了。

仿佛從未來過。

“你到底是……什麽。”謝折風将雪雀輕輕放在面前,語氣帶上了一分疑惑不解。

雪雀不回答,只是往前蹦跶了幾下,撲騰着翅膀又飛回了他手上。

陸歸雪又抽出了一段上輩子的記憶。

那本該是在三十年後,他和謝折風去往凡間,路過西京王城,因緣際會遇到了謝夫人的轉世。

之後謝折風得以解開郁結,心境明朗,繼而劍道大成至渡劫期。

好吧,雖說是因緣際會,但其實也是陸歸雪上上輩子自己寫的劇情。

雪雀忽然低頭,用鳥喙在他指尖啄了一下。

謝折風感覺到指尖被碰了一下,但并不疼。

接着,一道溫和無害的意念從指間擴散開來,謝折風再擡眼時,周圍的識海已經幻化成了另外一幅模樣。

這次,是謝折風沒有到過的地方,看上去像是凡間王城。

剛才趴在他掌心的雪雀又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那道近乎透明的模糊身影,站在他身邊,就好像是多年的舊故,與他一起走在夏天灼熱的陽光下。

耳邊是聒噪的蟬鳴。

謝折風跟着那道身影往前走,看到了一處雕欄玉砌的王府。

庭院中有位眉眼溫柔明亮的夫人,膝下一對兒女正纏着她要聽故事。她身邊的夫君氣質華貴,卻認真低頭幫她剝着冰葡萄,又盛出一盞消暑的梅子湯,恩愛非常。

夫人無意中擡眼,穿過庭院,看到了兩個駐足的身影。

她好似遠遠地笑了笑,只是禮貌,卻仍舊溫柔極了。

雖然容貌有些改變,但謝折風還是認出,這就是他母親轉世投胎後的模樣。

王府中,夫人低下頭,似乎對着身邊的侍女囑咐了些什麽。

兩名侍女從王府中走出來,手中銀盤中放着兩盞梅子湯,周圍用碎冰裹着,冒出絲絲縷縷的涼氣,仿佛将燥熱的驕陽都驅散。

侍女對着面前的兩人俯身行禮,開口道:“夫人說,路過便是客。夏日煩熱,兩位眉間似有心事,所以送上兩盞梅子湯,或許能消熱解暑。”

謝折風擡手拿起一盞梅子湯,身邊那個模糊的人影,也取走了另一盞。

侍女送完了東西,便離開了。

謝折風看着手中散發着涼氣的梅子湯,似乎有些出神。

直到手中的茶盞被輕輕碰了一下,發出清脆的聲音,他才擡眼看見,身旁那個模糊人影,似乎是和他碰了一下杯。

那人影将梅子湯飲下,然後似乎說了些什麽。

謝折風明明聽不到聲音,也看不到他的口型,卻還是知道他說了些什麽。

他在說,謝夫人轉世後的情形。

一生順遂,平安喜樂,無病無憂。

謝折風聽完,心中忽然明澈起來,他仰頭将手中還冰涼的梅子湯一飲而盡。

謝折風将目光投向身邊,那個模糊的人影似乎完成了任務,像上次與他過招後那樣,漸漸開始消散了。

“你到底是誰呢?”謝折風輕聲地問着,卻依舊沒有得到回應。

時至深夜,洛城中漸漸安靜了下來。

明日便是城主長子大婚,城主府中已經提前到了許多賓客與賀禮。

洛川安排賓客們住下,又囑咐管家清點好賀禮之後,匆匆回到了自己院中。他住得較為僻靜,平常也不喜下人打擾,所以單獨住在一處諾大別院中。

洛川關好了院門,走進房間。

他從床底抽屜取出一疊賬目清單,轉手扔進火盆中點燃,仿佛不想再多碰這些東西一刻。

等看着着這些東西完全焚化成灰,洛川又将灰燼全都埋進了庭院的樹下。

做完了這些,将今天向謝折風讨要的劍符拿出來,貼在了門口。

劍符上的靈氣蔓延開,化作一座小型劍陣,隐沒于庭院之中。

洛川稍稍松了一口氣,希望這劍符能有用。

洛川合衣睡下,前半夜還算安穩,到了後半夜,他開始聽到刺耳的嘶鳴,睡夢中勒出一只怪鳥的影子,仿佛叫嚣着要将他撕成碎片。

已經持續很多天了,每到深夜,怪鳥便随着噩夢而來,讓洛川難以安眠。

怪鳥的尖牙利爪仿佛已經探到了窗外。

洛川渾身被冷汗浸透,卻只能皺着眉掙紮,睜不開眼睛。

他腦海中盡是那些做過的“生意”,想要忘掉的畫面。

“桀桀——!”院門外的灰色怪鳥被劍符中的劍氣集中,像是吃了痛,忽然嘶鳴一聲,身上的羽毛飄落下幾只,猶豫着不敢再上前。

怪鳥的力量消減,洛川得以稍作喘息,睜開了眼睛。

他身體僵硬地坐在床榻上,一直到外面的聲音好似完全消失了,才敢站起身來,打開房門,朝外望去。

洛川的眼眸微微睜大。

院門處的劍符竟然已經消失了,劍氣碎裂成片,漸漸化作流光飛逝。

庭院中的石桌旁,坐着一個有着灰紫色眼眸的男人,他面容俊朗卻帶着邪氣。此刻略微低着頭,手中是洛川剛才已經燒成灰燼的賬目清單。

如果洛川曾經在北荒做生意的時候,多探聽一下魔界的消息,或許就會認出眼前這個灰紫色眼眸男人,就是魔主封淵君。

那只張牙舞爪的灰色怪鳥,此刻像只瑟縮的鹌鹑,蹲在封淵君腳邊不敢動。

“你、你想做什麽……?”洛川說完這幾個字,卻像是已經用盡了勇氣,面色慘白。

封淵君合起賬本,看向洛川。

他說:“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我只是最近很無聊,所以想看看,敢和九剎那群瘋狗做交易的人族到底長什麽樣?”

洛川聽出這人是從魔界而來,頓時背後汗如雨下,卻還是強撐着說:“三天前最後一批貨已經結清,我已經與九剎大人說過,以後都不會再……”

“哦?原來你金盆洗手了,不過看樣子,這只鬼鳥并不想放過你。”封淵君伸出手,在鬼鳥的頸間觸碰了一下。

鬼鳥顫顫巍巍地沒敢動。

封淵君接着又站起身,朝洛川走過去,用同樣的動作也在洛川頸間碰了一下。

頓時,洛川感覺自己的腦子像是被人打開了,裏面的記憶攪動着被随意抽出,完全無法抵抗。

封淵君露出一個頗有意味的笑來,仿佛看到了很多件有趣的東西。他像是忽然變了态度,對洛川說:“明天大婚麽,那可得好好準備,回去好好睡吧。”

洛川腦海中一片模糊,愣愣地走回房間,閉上眼睛時,就再也想不起今晚的事情。

封淵君轉過身,看向那只形态猙獰,卻澀澀發抖的鬼鳥。

輕笑道:“你怕什麽,我沒打算阻止你明天報仇,不過瓊山的謝折風在,你想成事恐怕有點難。”

鬼鳥低頭跪拜,似乎在祈求。

封淵君似乎很喜歡別人祈求的樣子,指尖憑空劃出一道空間裂隙,取出一件法器扔給了鬼鳥。說:“拿去吧,它能幫你暫時困住謝折風。”

鬼鳥叼住那東西,嘶鳴着飛走了。

封淵君轉過身,庭院中站了一會兒,回想起剛才在洛川記憶中看到的一張臉——那張略作改變,幻化做女子的面容兩分陌生,八分熟悉。

是陸歸雪。

讓他忍不住來回咬着牙,身體裏中壓制了很久的蠱蟲蠢蠢欲動。

沒看出來,這只雪貓兒,還挺會玩兒的啊。

自己一個修六欲的魔物被迫清心寡欲了這麽久,這小家夥倒是左擁右抱,過得還挺滋潤?

作者有話要說:

【是的,沒錯,辣個男人,封淵君他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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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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