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整饬

蘭庭坐在如意凳上,一只手抵在下颌,等丫鬟奉了熱茶上來,徐徐道:“我已經同母親說了,您将這信芳堂布置的周到妥帖,很合我的心意。”

“大小姐,您怎麽能這麽說啊,老奴,”夏媽媽一下臉都白了,吓得心虛氣喘,差點跪在了地上,這一句話出去,不成了她搶主子的功勞了嗎,連連搖手道:“老奴着實是擔待不起呀。”

“夏媽媽,明人不說暗話,今日您是好心辦壞事,我明白。母親已經為我操勞甚多,咱們的人理應拘束好了,別給府裏添了麻煩,容不得蠍蠍螫螫的人或事。”

這些仆婦能得重用,自然是有自己的智慧,只是在主人面前,産生不了什麽桎梏,反倒要自食其果。

“你說是不是,夏媽媽?”最後這三個字,被蘭庭咬的又軟又輕,眼裏帶着笑,看人的眼神也是柔軟的,秀長的手指百無聊賴地搭在膝腿上,指間卷着荼白散繡紅梅花枝的袖口。

夏媽媽聽着,卻只覺得,背後浸寒寒的雪氣又聚了上來。

“大小姐說的是,”她面上賠笑喏喏,束着手低着頭,會意道:“整饬一番也是應當的。”

“這就好,”蘭庭這才滿意地颔首,挑起案上一枝綠萼梅花,清香四溢,笑眯眯地說:“我年紀小,修身養性的功夫不到家,見着污濁的事呢,難免氣性大了去,只好拜托夏媽媽您了。”

這大小姐竟然是個性子剛的,事先一句話不說,事後才出手。

夏媽媽這廂不敢想,夫人怎麽看她的,手心裏直冒汗,上午出去又回來,都沒見謝蘭庭有異議,晌午去宛華堂前,還笑語晏晏的。

她當這大小姐是個外強中幹的,也看輕了去,覺得自己在這信芳堂,是說一不二的。

誰知道,人家是靜靜看着她逞能,轉身就抽刀斷了她和宛華堂的信任,堪稱穩坐釣魚臺的典範。

和現在吩咐她處置信芳堂這批不聽話的,何其相似。

先是不言不語地放縱你,轉頭機會都不給一絲一寸,直接大刀闊斧地揮臂而至。

到了翌日,靜寂許久的信芳堂,終于興師動衆了一回,該發落的發落,該敲打的敲打。

夏媽媽在這些下人面前,威嚴還是足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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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庭就捧着一卷書,坐在鵝頸椅上,聽着夏媽媽訓話,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着。

信芳堂占地不小,結構也是南地的園林構造,蘭庭對于這點很喜歡,打算長久的住上一些時日,是以現在收拾收拾挺有必要的。

也因此,冬日裏的信芳堂,斷斷是少不得炭火熱湯的,誰想近日以來,他們卻越來越怠惰了。

這些下人素日裏,散漫一星半點,她尚可不管。

但讓她不舒服了,就容不得他們怠慢放肆了。

雲棠居的大丫鬟青墨在信芳堂外,看了許久,轉身将這些探聽到的景象,一一回禀給謝如意。

“她看書?”謝如意的注意力很清奇,放在了謝蘭庭看書這件事上,輕蔑道:“別是妝模作樣呢吧。”

青墨輕聲道:“小姐,信芳堂咱們才聯系上,這就被斷了,現在像個鐵水桶一樣,一點縫都沒有。”

謝如意嗤笑一聲:“誰說沒有的,你都說是個水桶了,上面不是最大的入口嗎?”

“啊,咱們直接對上大小姐嗎?”青墨略有遲疑,她覺得小姐有些沖動了。

謝如意卻驟然陰下臉來:“她才回來幾天,你這一口一個大小姐,倒是叫得歡。”

“小姐,奴婢錯了。”青墨慌忙低頭請罪,卻暗自腹诽,不叫大小姐還能叫什麽,真小姐嗎?那謝如意就是個假小姐啊。

謝如意這才多雲轉晴:“得了,我寫的信送出去沒有?”

“小姐放心,已經讓人去送了,”青墨點頭說:“而且奴婢還聽到一個好消息。”

謝如意聽了眼睛微亮,催促道:“別賣關子,快說。”

青墨含笑說:“二少爺也寫了信,讓人送去國子監給大少爺。”

謝如意這才喜笑顏開,眼中止不住的笑意,得意地拊掌道:“我就說,還是我和嫡兄有默契。”

有些話,青墨不好說,她奉小姐的吩咐,去與信芳堂那邊的人往來,聽着這些伺候了一個月的下人描述,大小姐可不是小姐說的粗鄙之人。

但也可能自家小姐心裏清楚,只是不願意承認,一個勁的貶低罷了。

宛華堂這邊,連氏聽到消息後,手裏的動作慢慢停了下來,臉上略有古怪之色,眼睛凝着衣袍上的月白花瓣,出了神,口中慢慢思忖道:“這孩子瞧着不聲不響的,冷不防的這麽一通,倒是收拾得幹淨利落。”

前些日子聽信芳堂亂糟糟的,不成什麽規矩,也不見蘭庭想着要管一管,只顧得養自己的腿傷,無憂無慮的。

她還有些失望,覺得這孩子目光太淺,被富貴雲煙迷了眼,就不知所以然了。

原來人家這心裏,八面瑩澈着呢。

連氏哪裏不知道,自己這回是被女兒做了筏子,收攏了夏媽媽,心頭有點惱意。

可一想到蘭庭清亮的眼睛,喚她母親的樣子,怒意又仿佛被什麽擋在了外面。

這股憋屈的怒氣,只好遷怒到夏媽媽身上,這個老東西,這麽多年越活越回去了。

可她,也的确是想要徹底的了解女兒呀。

連氏長籲了一聲,長路漫漫,不好說啊。

這孩子說話辦事,怎麽看都不是一回事,嘴上應得好好的,轉頭就辦了壞事。

而蘭庭,收拾了信芳堂後,果然覺得神清氣爽了不少,連帶平日裏被人窺視的感覺也都消失了,夏媽媽現在是兢兢業業,對于她的能力,還是值得肯定的。

翌日,給連氏請安時,話題果然被謝如意引到了信芳堂。

“聽說昨日姐姐好威風,整頓了一番信芳堂的人呢。”

“夏媽媽的确做的不錯,不過我整饬自己院子裏的人,是打擾到妹妹了嗎。”蘭庭意有所指道。

“姐姐說笑,怎麽會打擾我呢。”謝如意手指緊了緊。

她回來後,第一次讓人去接觸信芳堂的人,這麽點小動作,就讓謝蘭庭發現了,她不是因為被人發現做壞事而心虛,而是居然失敗了感到懊惱。

不過,謝蘭庭也真至于的,她還沒來得及做什麽,她就怕成這樣。

恨不得将信芳堂大換水一樣,像是個被微風驚起的鳥雀,小家子氣的很。

謝如意倚在連氏身邊,嬌聲道:“不過,夏媽媽也是糊塗了,母親給信芳堂撥過去的,都是穩重的老人了。

姐姐這樣大動幹戈,未免是有些不好吧,日後叫下人怎麽看母親,這不是壞了母親的威儀嗎?”

謝如意這席話,說到了點子上,一針見血。

連氏聽了謝如意這話,細細一想,是這個道理,這府裏,畢竟不是只他們一房,還有二房和三房。

她身為長房宗婦,從沒人敢駁她的面子,蘭庭這樣幹,誰知道後面帶出怎麽樣的風氣。

謝如意敢說這話,是因為她遠比蘭庭了解這個家裏的結構傾衡,母親掌理中饋多年,二房是庶出的,平素不大出頭,但暗地裏的小九九可少不了,平日裏少不得彈壓一番。

而三房呢,母親平日裏沒少同她念叨過,三房過得最清閑的日子,享受着最好的福分。

這幺出,打小就是帶着福氣來的,連帶着小的兒媳婦,都比長媳過得滋潤,嘴上這樣說,心裏的怨氣,也随之一點一點地溢出來。

謝如意太懂得,如何一句話說到連氏的心坎裏,戳到她的痛癢之處。

面對連氏變了又變的目光,蘭庭站了起來,一點都不硬着來,低眉道:“女兒向母親賠不是,是女兒思慮不周,總以為夏媽媽是穩妥的,不想給母親帶來了麻煩。”

謝如意看着她這麽幹脆利落的道歉,心裏還有些吃驚,而後又暗暗咬牙,這個謝蘭庭,真是個兩面派。

在他們面前的時候,牙尖嘴利的不行,一句話都不肯讓步,等現在到了母親面前,又軟的像是一團棉花,說什麽就是什麽,溫山軟水裏出來的一樣。

“罷了,瞧你這孩子,都是一家人,母親還能跟你計較這些不成。”連氏的臉色轉瞬雲開霧散,成了天底下最好的母親。

“不過,”蘭庭轉頭就笑盈盈道:“我看妹妹身邊的青墨就不錯,不如給我借來用一用。”

謝如意心裏咯噔一下,這明顯是敲打她呢,昨日想來也是讓青墨故意瞧見的,遂吶吶道:“姐姐快別說笑了,青墨是打小陪我長大的,太強人所難了。”

連氏蹙眉掃了蘭庭一眼,刻意重聲道:“蘭庭,昨日咱們說的話,你都忘了?”

啧,蘭庭這下半截話還沒出來,她娘就迫不及待的跳出來,給謝如意出頭,生怕乖女兒又在她這裏吃了虧。

連氏借故去裏間安慰謝如意時,房間裏就朱嬷嬷和蘭庭。

朱嬷嬷一臉恭順地在屋子裏,只是不時望着蘭庭的目光中,帶着顯而易見的審視,仿佛要将她整個人剝開皮,看穿看透一樣。

“朱嬷嬷,有什麽話要說快說吧。”謝蘭庭猛地擡首,與她兩兩相望,大剌剌地将話說出來。

朱嬷嬷微驚了下,平靜的面目破了功。

不過既然謝蘭庭出招了,她也見招拆招。

朱嬷嬷高高地昂起了頭,挺直腰背,雙手交疊在身前,擺出了老人的款,準備壓一壓蘭庭,沉聲道:“大小姐,老奴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說什麽當講不當講的,您請講,我洗耳恭聽。”蘭庭這樣說着,卻沒有半點敬着的模樣,朝她擡了擡下颌,笑靥如花。

朱嬷嬷凝視少女的笑意,只覺分外刺眼,一板一眼道:“好,老奴就直言了,自打大小姐進入咱們府裏以來,老奴也是瞧着的,現在也不得不說兩句了。

大小姐心中不平,咱們都知道,但進了侯府就是府裏的門面,別為了一點瑣碎就失了體面。

姑娘家日後終究是要嫁出去的,能依靠的就是家裏的兄弟,大小姐這些日子的不妥之處,想必也無需奴婢一一點出來了。”

蘭庭靜靜地聽着朱嬷嬷的敲打,看着她越說越激動,就差指着蘭庭說都是她的錯了。

連氏還沒說什麽,朱嬷嬷就先跳了出來,她之所以在這聽着,也是想看看,背後是不是有連氏的意思,現在看來,完全是朱嬷嬷自己自作主張。

為她心疼的兩個小主子鳴不平來了。

蘭庭聽了一時,一面數着朱嬷嬷臉上的皺紋,五十好幾想是有了的。

這在尋常人家,應是孫子有了的,這朱嬷嬷難道就沒有孩子嘛,現在還留在連氏的身邊伺候。

要麽确實是主子不放人,她又太能幹,對主人格外忠心,要麽是家裏當家人死了,沒有成器的子弟。

看這架勢,是真的把謝疏霖和謝如意,當成自己的孫輩來看了。

格外忠心的話,便應該一視同仁,但她對謝明茵的态度,看起來可是一般般。

蘭庭狀似聽得很認真,實則開口就問了個十萬八千裏外的問題:“嬷嬷當年是跟着我母親一同去的扶桑?”

朱嬷嬷怔忪了一下,嘴邊的皺紋複又撇了下去,心想她自己不是都和夫人說過,知道如意小姐無辜了嗎,難道還要死咬這些不放。

她木然道:“這是當然,老奴是看着夫人長大的,夫人有孕在身,這麽要緊的大事,老奴怎麽可能不去,也虧得老奴跟着去照顧夫人。”

朱嬷嬷說起過去,可是滿臉的榮光與驕傲,對于她們這樣的老人來說,當初跟着主子一起共度險境可是不一般,值得銘記的事情。

“噢。”蘭庭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說:“我當然知道,弄丢了我,沒有母親的責任,朱嬷嬷可別告訴我,抱錯了我這件事,與你們沒有關系。”

朱嬷嬷被她說得一愣,啞口無言。

蘭庭瞥了一眼裏間,不時傳來細細的人聲,也不知道聽不聽得見:“嬷嬷也不要去找我母親哭,說什麽我不給你們這些老人面子。

怎麽說呢,連真正的小姐都能搞錯弄丢,對于一個下人來說,應該都是大錯了吧。

不過,朱嬷嬷您若是真的問心無愧,大可去母親那哭訴,說我不敬重您。”

“老奴……”朱嬷嬷一下啞了聲,雙目瞠然,一時再不敢看她。

這種老人家,和她哭嚎可沒什麽用。

看得出,朱嬷嬷是個重體面和規矩的,現在讓她好好反省反省,連這麽大的錯都能犯下,往日裏幫着連氏懲戒幾個小妾,算是什麽功勞呢。

至于看着連氏長大,說實在的,養育連氏是連家的事情。

若是問心無愧,就去哭訴,朱嬷嬷哪敢呢。

當時纏綿病榻的連氏,都不能說自己沒有任何責任,她們這些本職就應該照顧夫人和小姐的下人,怎麽敢說自己沒有任何責任。

蘭庭委實是受不得這老嬷嬷眼神膩歪。

每次她來了,朱嬷嬷就站在連氏背後,挂着一張老臉,不陰不陽地盯着她瞧,但凡連氏多給了她什麽東西,這老嬷嬷更是臉上一絲笑意都沒有,活脫脫的比壽安堂的那位,還像謝如意的親祖母。

縱使她去哭訴,蘭庭也不怕,除非連氏真的說得出口,讓她去讨好一個老嬷嬷。

朱嬷嬷不是說不出大道理,繼續來壓謝蘭庭,而是這一件事被她拿捏住了,就再也不敢擡起頭了。

等從宛華堂出來之後,碧釉一直念念不忘,蘭庭給連氏道歉這件事,覺得好不容易親近的母女情,這下又生分回去了。

“小姐怎麽這麽疏離,倒像是客人一樣,當初二小姐分院另住,夫人可是親自做了紅臉的。”

“我同她怎麽一樣。”蘭庭說的驕矜,卻滿是無奈。

怎麽不一樣,碧釉張了張嘴,這句話死活說不出聲。

畢竟,夫人方才是真的等着大小姐道歉呢。

二小姐質問大小姐時,夫人一動不動的讓她說完了。

再去了宛華堂,朱嬷嬷總算是把那張老臉收斂了些,蘭庭覺得,已經沒有什麽令她不舒服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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