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花坊
半晌後, 邱女先生木然回到樓上,看着謝蘭庭未曾動過的碗筷,坐在桌案前,怔忪了許久, 未曾回神。
沒容她一個人思忖太久, 就有人莽莽撞撞地闖了進來, 擡首一看,正是她的賭鬼弟弟。
對方一臉晦氣地推開了夥計, 睜圓了眼睛看着桌子上的飯菜, 攏了攏幾日未曾換洗的衣裳,坐下來罵道:“邱言,我被人追着打,你卻在這吃香的喝辣的。”
“我是給謝家大小姐道歉, 算了, 這桌菜你吃吧。”邱女先生解釋了一句, 就見他已經撲了上去。
這是個連飯錢都不會留,寧可餓死在賭坊裏,也要賭最後一把的賭鬼, 卻也是她的親弟弟。
看着這個狀若瘋狗的背影, 恨不得他吃死好了, 不由得沒好氣道:“還不是你自己賭錢不成器,怨得了誰,我每天給你收拾爛攤子。”
那家夥頭也不擡:“誰讓你是女人,不聽話信不信我賣了你!”
邱女先生魂不守舍地,從裏間走了出來,坐在大堂的角落處,蹙眉暗自垂淚。
她知道, 有了謝蘭庭的那句話,她在雅正的女先生身份算是保住了。
可攤上了這麽個弟弟,她又知道,有些路,注定是要越走越深的。
只不過是早與晚的問題而已。
二樓的另一間房間,正有人打開窗戶透氣,看到少女在丫鬟的攙扶下,登上了馬車,那人卻驀地愣住了:“薛蘭庭?”
“三公子在看什麽?”背後的侍從被冷風吹得有些冷。
樓下的馬車已經徐徐駛走,秦懷齡關上了窗戶,臉上恢複了淡漠:“罷了,許是我看錯了。”
他想自己真是魔怔了,看到人家小姐的背影,都能錯認成薛蘭庭。
啊,莫不是真的被薛珩給影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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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馬車上後,蘭庭倚靠在軟墊上,若無其事地問道:“是不是很想幫幫她。”
碧釉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是啊,大小姐,這邱女先生也不容易。”
蘭庭接過了紅霜遞來的手爐,将掌心貼了上去,慢悠悠地說:“你幫不了,她也割舍不斷,除非有一天,我也能不喜歡侯府了,我就相信她能舍棄這個弟弟。”
碧釉閉嘴不說話了。
她當然不希望,自家小姐會與侯府有所嫌隙。
蘭庭吐出一口氣,說:“這就是抽刀斷水水更流的事,沒人能幫她。”
邱女先生不過是太缺母親的愛護,所以,越是沒有什麽,就越是要得到,無論付出什麽代價。
越是求而不得,就越是要不惜代價,對此謝蘭庭深有同感。
只是,她比邱女先生更幸運,因為她失去的,最終還是回來了。
要她放棄這個弟弟,她做不到的,而與這個賭鬼弟弟一刀兩斷,是她抽身的必經之路。
做不到,就要終生在苦海裏沉浮。
邱女先生不是唯一一個。
其實還有一點,蘭庭看破未曾說破,那就是邱女先生的嫉憤。
褪去先生與學生的身份,她與蘭庭曾是一樣的人,都是活在這身不由己的市井裏,忽然有人能夠一躍而上,看着蘭庭進入到貴女的階層,也感到異常不滿,她難免心中不忿。
排擠出去,當然最好。
人心之惡罷了。
蘭庭沒有回侯府,而是讓馬車在途徑花坊時,停了下來,說要買些花回去。
花坊的門果然開着,只是冬日裏沒有什麽客人。
進入花坊的那一刻,兩個丫鬟不禁低低驚呼出聲,仿佛一瞬間從冰冷森寒的冬日,一腳踏入了花意濃濃的春天,層疊的各色花卉在房間裏招搖。
窗戶上用的是薄透的窗紙,冬日的天光照耀進來,鼻息間滿是芳香沁人心脾,團團簇簇,絢爛之至。
“今日真是貴客臨門,蓬荜生輝啊,”餘娘子不熟練地說着奉承話,俨然一個剛到京城做生意不久的人:“各位裏面請,二小子,還不快去沏茶。”
不知道他們花掉了多少錢,才在這樣的地界,弄起了一個花坊,想必是少不了薛珩的斡旋。
過了半刻鐘,碧釉忍不住過來說:“小姐,這裏面有點太熱了。”
蘭庭回頭一看,碧釉和紅霜的額頭上,已經冒出熱汗了。
她卻覺得正是很暖和,許是她身為小姐,穿的衣着較為輕薄舒适,又或者,是蘭庭自身的緣故。
餘娘子賠笑道:“沒辦法,咱們這花啊,怕冷,就離不得暖房的。”
蘭庭笑了笑,轉眸對二人說;“你們去門口涼快一下,有事我會叫你們。”
“多謝姑娘。”碧釉一喜,拉着紅霜一起出去,不忘與小姐道:“姑娘有事叫我們。”
蘭庭笑着擺了擺手:“嗯,我知道,快去吧。”
看着二人出去後,餘娘子恭謹地問道:“姑娘,您怎麽親自來了?”
“他要的消息,我已經打探到了,你們送去給他。”蘭庭負手打量着花坊裏的布局,和尋常的花坊看上去,沒有什麽太大區別,花香四溢,屋子裏打理的很暖和。
“緣是這樣,”餘娘子聽了,才放下心來,只含笑看了眼她身後,擡手道:“姑娘親自和大人說吧。”
“什麽?”蘭庭擰眉訝異,随後轉頭一看。
薛珩站在樓梯邊的一叢鶴望蘭後,正負手看着她,眸光湛湛:“這麽快?”
不需多言,他就知道,她已經辦妥了。
“火澤,”蘭庭猛然雀躍了一瞬,克制住明朗的心情:“你怎麽在這?”
少女披着海棠紅的披風,站在花海濃香之中,像極了一簇怒放的海棠,至美至盛,回到侯府後,她在漸漸發生着變化,這都是他不曾熟悉的。
也許有一日,她會變得完完全全的陌生起來。
薛珩笑意微淡,瞥了眼外面的影子,擡手朝上一指:“樓上談。”
說完,轉身就往樓上去了,蘭庭應了聲,提裙跟了上去。
到了二樓,薛珩的侍從正在樓上,見到她拱了拱手,顯然已經早來這裏了,上完茶水後,餘娘子極有眼力見的退了下去。
蘭庭脫掉了鬥篷放在桁架上,梳着靈蛇髻,烏發如瀑,光潔的額頭上,貼着精致的花钿。
薛珩擡手指了指對面的座椅,她斂裙落座後,開門見山道:“範家的大小姐是稱病抱恙,是假的。”
她的語氣格外篤定,薛珩将桌上茶壺推給她:“你怎麽敢斷定?”
蘭庭坐下來,為自己斟了一杯茶:“試問一個重病在身的人,怎麽可能吃蜜炙羊肉這種東西,我讓人去酒樓問過了。
範二小姐自從大小姐抱恙後,便常常去買。此前,她自己并不喜歡,只是陪同姐姐去,之後,若是不進女學的日子,她會打發小厮仆婦去買。”
薛珩沒有言語,指尖摩挲着杯壁,似乎是在忖度,她的話是否有理。
“若是不信,今日你可遣人去問問,今日正是女學歇息的日子。”蘭庭擡起臉說。
他的身側是一盆火紅的茶花,其中一枝別有生趣地,求歡的美人般,垂伏到了桌面上,含苞待放的花苞,被薛珩杯中氤氲的茶霧籠罩,溢出了別樣的氛圍,朦胧地看不清彼此的神情。
“好,我知道了。”接着,薛珩就招侍從來,低語吩咐了幾句:“你去得月樓問問,從側門出去。”
侍從離開後,薛珩想到方才的兩個丫鬟,都是謝家的的人,問道:“要不要我派人到你身邊?”
蘭庭下意識一口回絕:“不必了,又不是去做探子的。”
她鮮少拒絕薛珩的提議。
薛珩沒有任何不悅,聲音很輕的颔首道:“好,既然你不願,就不提了。”
他也同樣很少強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