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溫柔 (1)
天外一層青色的雨簾, 潮氣自廊外漫來,壓了一天的陰天,在午後下起了傾盆大雨。
“宋媽媽。”蘭庭譏诮地動了動唇角,卻又什麽都沒說, 只是意味不明地打量了她一番。
守在門外等着看好戲的宋媽媽聞聲, 擡頭張望了一眼, 居然只有大小姐走了出來。
再細細一聽,裏面唯有讓人害怕的寂靜。
難不成, 老夫人都壓不住她。
“你說, 我該怎麽治你的罪?”蘭庭興致缺缺的問道。
這種小蝦米,她并沒有什麽心力糾纏,此前放任她,也只是想要看一看, 他們究竟要做什麽。
沒想到, 可太有出息了。
宋媽媽哆哆嗦嗦的雙手攏裙, 撲通一聲,跪在了青石磚的地上,哀嚎一聲:“大小姐, 奴婢錯了, 奴婢都是受人指使, 都是柳夫人指使奴婢做的,奴婢可沒有害您的心思哇!”
“你這背主的賤婢,還有臉求饒!”碧釉就先罵出了口,她們這口氣,憋得不是一天兩天了。
“蘭庭,別走。”連氏跟了出來,她想再求求情, 又不知從何說起。
蘭庭撫了撫自己的臉頰,輕聲道:“火澤都沒打過我一下。”
提及那一耳光,連氏這才真正的懊悔不疊:“蘭庭,蘭庭,娘只是太着急了,娘不是,不是有意的。”
“娘?”蘭庭眼中水光充盈,眼眶發紅,緩緩轉過頭來看着她,卻唇角含笑,慢條斯理的說:“什麽娘?”
“蘭庭?”連氏看到這樣的蘭庭,不禁有些害怕了。
蘭庭偏着頭,擡手捋了捋散落的鬓發,繼而平靜地道:“我從前,是很想要一個娘。”
連氏聽着松了一口氣,心想,蘭庭還是心軟的。
只有跟在後面的謝明茵意識到了,長姐一貫是不忍不讓的性子,即便是對待父親和母親,絕對不會退讓分毫。
“呵!”
果然,只聽蘭庭突兀的笑了一聲,清脆又短促,如同銳利的冰箭,猛地刺進了連氏的心裏。
連氏擡起頭,對面一雙冷若冰霜的眸子,目不轉睛的看着她,甚至勾起唇角笑了笑:“不過,不是你這樣不分是非,偏信偏聽的娘。”
“蘭庭,你聽娘解釋,娘只是關心則亂……”
“我當然知道,您是關心則亂,”蘭庭一邊幽幽地說,一邊輕輕地點頭:“自始至終,謝如意才是您關心的。”
她早該明白的,連氏從來不缺兒女。
好端端的過了十五年,怎麽會就缺了她這麽一個外來的女兒呢。
她太自以為是了。
她以為,能夠得到一星半點的真心。
她就是沒有父母緣分的,自己非得要去強求,這下可不就是自讨苦吃了。
“想來,您是沒有打過謝如意他們吧。”
連氏聽着,也說不出話來。
謝明茵緊閉着嘴巴,自小到大,母親都沒有動過他們一根手指頭。
“您問我将您視作什麽,我将您視為親生母親。”
連氏幽怨道:“你是這樣埋怨母親的嗎,覺得母親刻意對你疏忽,不公允,母親知道錯了還不成嗎,哪有子女和父母锱铢必較的。”
蘭庭盯着連氏,笑意越發疏淡。
這就沒意思了,這時候同她這個親生女兒,還玩什麽苦肉計。
自己心裏明鏡一樣,居然還倒打一耙反問她。
“不是我覺得,而是母親做的,就是這樣。”
“我不需要你們的公允,我要聽你們的實話。”
“你,你之前都沒說過,叫我怎麽信你。”連氏的手攥緊了裙子,暗中咬了咬牙,悔恨交加。
“從前我不說,是不願讓您不高興,但是現在,你的心意,與我無關。”
蘭庭:“滿意了嗎,母親?”
“你忍心看到謝家敗落,忍心看到我們流落街頭?”
“謝家的榮辱與我有什麽關系?”
連氏被一通搶白,無言以對,只能失望的回去,忽然聽清朗的一聲:
“對了。”
連氏滿懷希冀的轉身擡起眼,就聽蘭庭一字一句道:“還有,不是她讓給我,是我自己拿回來的。”
蘭庭深吸了一口氣,背過身去,将淚意強忍下去:“但是,現在我不要了。”
連氏一下子心都涼透了。
她以前從不知道,這是種什麽感覺,心怎麽會涼呢。
現在她切實體會到了。
空洞的,無助的,絕望的。
這就是她此時的心境,明明還好端端的活着,你卻知道,有些東西你終其一生,再也得不到。
謝明茵看到母親失魂落魄的走開,才追了上來:“長姐,請留步。”
“嗯,你要說什麽嗎?”蘭庭問道,心裏惡趣味的想,莫不是為了侯府來讨伐她。
謝明茵鼓足勇氣,盡量輕聲詢問道:“我只想問你,如果沒有薛大都督,你還會像今日這樣嗎?”
聽上去似乎在故意挑釁一樣,但她的确好奇,也是誠心發問。
“嗯?”蘭庭揚了揚眉,笑道:“你不會以為,當初我一個人,單槍匹馬的回到侯府時,就想着靠大都督吧。”
“難道……不是嗎?”謝明茵猶疑地問道。
她喜歡長姐不假,但她想不出其他理由,除了大都督之外,能讓長姐這樣底氣十足。
蘭庭稍微放輕了聲音:“你可知,在紅湖寺,我就能讓你們失去一切。”
謝明茵悚然一驚,那時候他們惶恐無依,誰會注意一個長姐呢。
“長姐,你恨我們嗎?”
蘭庭當然有過一星半點的期待,薛珩能給她所有的關愛,可那也不是一個家,不是她想象中的家。
“不,我不恨。”蘭庭嗓音清微,目光掠過眼前所及,最後,垂了垂眼睑:“什麽都沒有了。”
謝明茵看着長姐撐傘離去的背影,失神的想,他們這是何必呢。
走到這一步。
但這一切,又仿佛是必然的。
風雨潲潲,雨打樹葉,謝明茵打了個寒戰,有那麽一刻,她甚至想到一種可能。
在長姐心裏,謝家人的喜怒哀樂,根本不重要。
她唯一在意的、想要的,只是要這些人,為她營造出一種假象,要他們其樂融融,陪着她“玩”。
這個猜測,令她不寒而栗。
倘若是真,在長姐眼中,他們這些人究竟是什麽,泥娃娃嗎。
長姐知道,她什麽都知道。
她知道,侯府終會有求于她。
她拿他們當什麽?
想到長姐方才所言,謝明茵才漫起的火氣,就被一盆冷水熄滅。
紅霜跟在旁邊撐着傘,瞧着大小姐的方向,越走越不對。
一直到了二門處的折廊下,她正要出聲提醒,就聽見蘭庭吩咐道:“備車,去大都督府。”
“小姐,這眼看着就要下雨了,咱們別出去了吧。”紅霜猶豫道。
她莫名有種錯覺,小姐一旦踏出門就不會再回來了。
蘭庭厭怒道:“怎麽,連我的話都不聽了嗎?”
紅霜見到小姐冷然的目光,下意識退卻一步,喃喃應了聲:“是,奴婢這就去,請大小姐稍等片刻。”
紅霜離開後,蘭庭望着廊下的玉簪花,兀自嗤笑,眉眼卻變得有些低落。
“小姐,您怎麽了?”碧釉小聲地探詢道,她隐隐有些害怕,小姐可別是氣壞了。
蘭庭望着雨簾幽幽道:“我只是在想,我居然還嘲諷章氏,謝如意會不會選她,竟然未曾想過,我的母親,又會如何抉擇。”
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這怎麽能一樣,碧釉嗓子啞然,張了張嘴,想要勸解一二,可想到今日的一切,只能默不作聲。
大小姐是小姐啊,做什麽都是理所應當的,章氏這起子卑鄙婦人,怎麽能與大小姐相比。
連氏沒有選擇相信她,她聽到謝如意出事,就認定了她包藏禍心。
宋媽媽是誰,她相信宋媽媽的胡言亂語,也不願心平氣和的來問一問她。
為母則剛,她庇佑的女兒不是她,關心則亂,她驚慌失措的女兒也不是她。
“蘭庭怎麽會來了?”薛珩顧不得大雨瓢潑,擡腳就往外走,庭院裏被雨幕隔了厚重的一層。
明明只是一箭之地,卻生生走出了天長地久的樣子,讓人心焦不已。
蘭庭是受了什麽委屈,還有人敢欺負她嗎。
早知道應該讓她留在都督府的,管什麽流言蜚語,薛珩滿腦子都是這種想法了。
看見蘭庭的那一刻,更是不如把她接回來算了。
蘭庭一雙淚眼發紅,一身的裙裳濕了個透,沉重如枷鎖,在這世上孤零零。
見她如此狼狽,薛珩騰升起的無端怒火,他将她拉到廊下,溫聲說:“蘭庭,你先去內院,把濕衣服換了,我馬上就過去。”
跟過來的管事見此,就明了這少女身份,招了招手,叫來了守在旁邊的侍女:“來人,帶小姐回院子去休息。”
侍女雙雙上前,小心地扶住了蘭庭:“小姐,請跟奴婢來。”
蘭庭知道自己打擾他了,默不作聲地跟着侍女去了內院。
“等等,究竟怎麽回事?”薛珩叫住了正要跟着一起走的紅霜和碧釉。
他看見了蘭庭臉上紅彤彤的,于情于理,謝家人現在都不會這樣對待蘭庭才對。
“夫人因為二小姐失蹤,扇了大小姐一巴掌,起了争執。”紅霜低着頭,小聲禀報道。
其餘更多的,她一個奴婢,也不敢多說。
薛珩打發了兩個婢女,匆匆返回書房,放緩了聲色,彬彬有禮道:“某今日有要緊事,諸位先生暫時請回罷,明日再議。”
坐在前面的二人對視一眼,朝另外幾位點了點頭。
“那我等就告辭了。”衆人一同起身,與薛珩拱手作別。
薛珩耐心的送走客人後,便亟不可待地回去了內院。
他站在蘭庭房間的門口,将胸口翻騰的怒火克制下去,恢複了正常的神情,輕輕推門走了進去。
他試探地喚了一聲:“蘭庭。”
蘭庭面朝裏捂着錦被,鞋子都沒有脫,就趴在床上,她的頭發濕漉漉的,一動不動,似乎是睡着了。
“蘭庭,蘭庭?”薛珩刻意将語調放輕松,掠起她肩上微濕的烏發,露出小半張微紅的面容:“睡着了嗎,還是,連我都不想理會了?”
“沒有。”蘭庭埋頭趴在床上,不肯讓他看見被打腫了的臉頰。
“怎麽回事,衣裳還沒有換。”薛珩摸了摸她的衣袖,還濕乎乎的,蹙眉道。
一旁的侍女連忙搖頭,目光看向蘭庭,不是她們沒有勸,可小姐進來後,就沒有開口說過話,也沒有任何動靜。
薛珩斂下眉,正要開口之際,蘭庭突然撲進了他的懷中,雙臂摟着他的腰身,聲音低低的,滿心疲倦的說:“我就是好累啊。”
薛珩從她十三歲後,就不讓她這樣親近了,現在少女已經長成,很快就要及笄。
可是眼下,又怎麽好推開一個滿心委屈的孩子呢。
他長嘆一聲,摸了摸蘭庭的頭發:“不要怕,難過就回都督府。”
“我輸了,還是輸了,一敗塗地。”蘭庭低頭靠在他的懷中,因為寒冷微微顫抖着。
她在謝家和他們對峙,心底始終壓着一口氣。
在做下決定之後,她就告訴自己,千萬千萬不能失态。
她可以冷笑怒罵,但絕對絕對,不能在這些人面前,流露出任何軟弱之相。
“我想……他們都死掉算了。”
須臾,卻只聽到一聲輕嘆,這嘆息讓她咬緊了牙。
薛珩雙手扶住她的肩膀,直起身子推開了她,垂首道:“蘭庭,沒必要。”
望着蘭庭愕然又疑惑的目光,他微笑着搖頭,說:“真的沒必要,他們只是不值一提的人。”
“早知他們會讓你變成這樣,我不該送你回去。”薛珩輕嘆一息。
蘭庭鼻尖發酸,她不求連氏,為了她這個半路女兒為母則剛,哪怕只有一點公平,她也不至走到這一步。
薛珩哄着她:“來,給我看看,還疼嗎?”
“疼啊,比什麽時候都疼。”蘭庭半天沒喝水,嗓子有些沙啞,在薛珩身邊,語調也變得溫軟下來。
清官難斷家務事,又何況那人是她的生身母親。
薛珩摸了摸她的腦袋,将她掰了過來,拿着巾帕,輕輕地給她擦了臉上的淚痕。
“我不想回去。”蘭庭側枕在他的腿上,後頸耳側白皙柔軟,臉側有點毛茸茸的,薛珩心情也同樣很柔軟。
“不想回去就在這裏住下。”他低聲說完,手指夾着她的頭發滑下去,又細又軟。
玉屏端了藥膏來,看着這情形,心裏輕舒了一口氣。
“火澤,我想不明白。”
“嗯?”薛珩将藥膏挑起,散發出清苦的味道。
“她都這樣對我了,我居然還忍得下去。”她低垂眼睑,手指交纏在一起。
薛珩擡着她的下巴,将微涼的藥膏輕輕在她的臉頰上塗抹均勻,清涼涼的,對消腫很有效果。
否則明天走出去,臉上帶着巴掌印,成什麽樣子。
“因為我的蘭庭,是最善良的蘭庭。”
“可我也咽不下去這口氣。”蘭庭的手指緊緊扯着被子的綢面,咬着下唇。
薛珩小心的不碰到她的臉頰:“這是我們有骨氣。”
說什麽都要附和她,蘭庭這才忍不住露出一點笑意,倚在他的肩上,聞見他身上沐浴後的皂莢味道。
火澤從小就對她有求必應,她卻不敢多提什麽。
因為她害怕像吃的一樣,用掉一點就少一點,她怕連這感情都是有限的。
可悲的很。
因為她有的太少。
“我只是想不明白,為何明明不是我的錯,代價都要我來承受,甚至當初那個罪魁禍首,僅僅因為謝如意假惺惺的幾句懇求,他們就要松口饒了她。”
她恨得咬緊了唇,仰頭睜了睜眼,好像這樣,就能将眼淚盡數倒灌回去。
其實她也并非什麽好人,今日強迫連氏做出選擇,只是出于報複和愚弄罷了。
火澤握住她的手,但見她已是溫柔存于眉間,戾氣盡數消去:“原是想着将你送回去,能多些疼愛和寵溺,卻讓你無端受了這麽多的苦楚。”
薛珩常常出去很久很久,時常是托了周圍的人照顧她,但他又不放心,怕自己會看走了眼,這一次,他以為不會錯。
偏偏就是出了大錯。
“我……”她啞着嗓子才說了一個字,就偏過臉去,帶着抑制不住的哭腔。
倘若無人待她如此溫柔,或許她并不會這般委屈。
她只以為自己不值得就罷了,可薛珩的一言一行,都在告訴她,她值得被人如此珍視對待,偏偏得不到血親的一次正眼。
等她哭夠了,薛珩才松開她,柔聲道:“你去沐浴更衣,否則要着涼的,我過時來陪你用晚飯,可好?”
“嗯。”蘭庭點了點頭。
薛珩出門後,讓侍女進去服侍小姐,玉屏進入房間時,蘭庭正打量着房間裏的格局布置。
“奴婢玉屏,見過大小姐,奴婢等人盼了您好久,您終于來啦。”玉屏天生一雙笑眼,很讨喜和氣的模樣。
想到自己才哭過,蘭庭有些不自在的揉了揉鼻尖:“你們一直都在這?”
玉屏笑盈盈道:“是啊,大都督說,奴婢等人就是專門為了侍奉大小姐,才安排進府的。”
蘭庭之前被人引進來,一直沉浸在情緒裏,就沒注意到這些人。
“她們呢?”
玉屏輕聲細語:“您是說紅霜和碧釉姐姐嗎,二位姐姐的衣服濕了,讓小丫頭領她們去更衣了。”
提到這個,蘭庭才想起來,自己還帶着她們一起淋了雨。
“大小姐放心,侯府跟來的人,奴婢都已經安排好了。”
玉屏一團和氣,什麽都安排周到了,連對她的喜好也相當熟悉,倒是讓蘭庭頗為驚詫。
“奴婢服侍您沐浴更衣吧。”
下人已經燒好了水,将熱水放進了浴桶裏,蘭庭“嗯”了聲,此前還沒覺得,現在潮濕的衣裙裹在身上,才覺得別扭異常。
熱水熏得人異常舒服,蘭庭仰頭靠在桶沿,她其實是有些過于激動了,今天太失态了。
不應該,半點風度都沒有。
現在頭腦冷靜下來,将此前的一幕幕,重新在腦海中過一遍。
沐浴過後,玉屏捧了新衣裳來,藕荷色的衣裳,雪白色的绉紗湘裙,蘭庭也有點吃驚,府裏為何會有這樣顏色的衣裳。
玉屏笑盈盈道:“大小姐,這是大人吩咐,給您新添置的夏裳,特意挑選了藕荷色呢,說是看見您穿着很好看。”
蘭庭訝然:“是嗎?”
是了,她當日在侯府穿的,的确是藕荷色的衣裳,火澤說了很漂亮,她卻只當是客氣。
火澤居然記得這麽清楚。
地上鋪了織錦地毯,放置了竹子罩的熏籠,聽大都督說,這是大小姐在鏡州的習慣,舒适的确是舒适,但難免有些不雅。
此時大小姐從善如流的坐了下來,玉屏心道,管家說的果然不錯,這院子裏未來住的人絕對不可小觑。
玉屏将熏籠點燃了起來,蘭庭靠在旁邊很舒服,不一會眼皮就開始打架,陷入睡夢中。
薛珩将公務處理完後,才踱步過來,心想蘭庭應該已經沐浴完了。
薛珩放輕了腳步,推門進入蘭庭的房間,窗子半開,并不是很悶。
香爐裏,也點了蘭庭最愛的沉水百合香片。
少女抱着一個芙蓉色的迎枕,烏發如瀑,披散下來,柔軟的身姿倚靠着熏籠,疲倦與久違的安心,令她沒有察覺有人進來。
“大人,大小姐已經睡着了。”玉屏正巧進來,見狀輕聲對薛珩道。
“嗯。”薛珩擺了擺手,玉屏抱着托盤退了出去。
他俯身湊近一看,的确已經進入了酣眠,微微抿着唇角,眉間隐隐尚有沉郁之色。
他伸出手,摸了摸蘭庭濃密的頭發,高幾上的茉莉花,散發出清幽淡雅的香氣,沁人心脾。
蘭庭以前雖然親近他,從來不會像今日這樣撒嬌的,大抵也是在謝侯府受了不少委屈。
他們相依為命多年,卻又不及所謂血脈至親。
不多時,薛珩就從房間裏出來,叮囑了候在門外的玉屏幾句,又讓她将管事叫到書房去。
薛珩吩咐管事道:“送個口信去侯府,就說大小姐淋了雨,先在都督府休息。”
至于什麽時候回去,就看侯府的誠意了。
“是,小的知道了。”管事躬身退去,外面大雨嘩啦啦的下着,這座靜置已久的庭院,卻終于熱鬧了起來。
蘭庭醒來的時候,窗外已經是暮色四合,霧沉沉的,什麽都看不清楚。
她起身才發現自己的身上,蓋了一層薄薄的芙蓉被,她擡起頭,說話還帶着一點鼻音:“怎麽回事,有人來過?”
玉屏見她醒了,眉眼帶笑道:“是,大都督來過一趟,見小姐睡着,就吩咐奴婢等人勿要打擾,被子是大都督怕您着了涼,給您蓋上的。”
其實熏籠已經夠熱了,而且房間裏并不是很濕冷,他們可是日日灑掃的,因為管家交代過,說不得什麽時候,大小姐就回這裏來住了呢。
大都督也說了,大小姐在侯府只是暫時而已。
至于為什麽是暫時,玉屏他們心照不宣,府裏上上下下都知道,能進這個院子裏,是好差事。
所以,玉屏很願意多和這位大小姐說一些話。
蘭庭摸了摸柔滑的被子,失笑道:“把被子收起來吧,我沒事了。”
那可這有點熱了,有種冷叫大都督覺得你冷。
她低頭扯了扯唇角,原本還有些濕潤的頭發都被熏幹了,起身讓玉屏将紅霜叫了進來。
“幫我把頭發挽起來,簡單點就行。”
紅霜小心地應了是,她心裏有些歡喜,至少大小姐還沒有因為不喜侯府,而抗拒用她們。
碧釉在旁邊接收到紅霜的眼神,也安下心神來侍奉小姐。
廊下的燈籠點了起來,玉屏捧了切好的柑橘來,放置在蓮花紋瓣的白瓷碟裏,溢滿了清香的味道。
窗外的金絲桃在燭火的照耀下,花瓣輕盈薄透,被雨水淋濕了細而濃密的花蕊,如同少女纖長的扇睫低低垂下。
叫人看了心情也好,蘭庭抱着茶杯,喝了半壺的紅謝茶,身體已經徹底恢複了暖意。
她擁着被子坐在地毯上,擡頭看向侍女:“玉屏,去請都督來,就說,我之前太激動了。”
她方才着急又羞愧,哭得可憐兮兮,情緒激動的什麽都顧不得,現在安靜了下來,覺得自己過激了。
哭起來定然很難看的。
“小姐先擦把臉吧,奴婢這就使人去請大都督過來。”玉屏端了熱水來,侍奉她淨臉,醒一醒神。
紅霜和碧釉在旁侍立,見到玉屏如此熨帖,莫名有些束手束腳,歸根結底,她們還是侯府的丫鬟。
大小姐才置氣跑出來,在大都督府裏,人人皆對初次見面的大小姐如此敬重,兩相對比,總是有點無地自容。
蘭庭也有些不好意思,接過絞幹的熱白巾擦淨了臉,胭脂水粉都已經被重新卸掉了,眼皮微微泛着紅腫,眼睛也水光盈盈。
薛珩從書房過來,看見她的時候,已經收拾妥當了。
幹幹淨淨的小姑娘,清豔美麗,嬌俏雅致的像是院子裏的海棠花,正處于明豔的花期。
進來後,絲毫不提及之前的事情,只是問她身體可還冷,要不要吃一些東西之類的問話。
蘭庭搖了搖頭,侍女搬了凳子來,半開了窗子,外面的淅淅瀝瀝的雨聲傳進來,打破了靜谧帶來的尴尬。
等薛珩撩袍落座,玉屏又給二人重新添了熱茶,方才退出去。
蘭庭捧着手裏氤氲的謝茶,抿了抿唇,不知該從何說起。
也忘記自己剛來時,亂七八糟都說了什麽。
“你在謝家,是怎麽回事,受了什麽委屈?”薛珩盡量放低了聲音,他其實不擅長談心,但他想,這是他該做的。
唯有一個蘭庭,會有委屈,可以與他傾訴。
蘭庭點了點頭,過後,又搖了搖頭不肯說。
薛珩見狀就明白了,受了委屈,但是自己又争了回去。
他頓了頓:“看起來,你對謝家的融入不是很順利。”
蘭庭垂頭喪氣地,倚着腮悶聲自嘲道:“何止是不順利,簡直就是被排斥,當初又不是我死乞白賴的,求着他們要回來的,憑什麽現在又對我高高在上。”
“你要是不肯,我也不勉強了。”薛珩并不給她施壓,溫煦道:“但是,他們所做的,我會讓他們付出代價的。”
本來不想說的,可是,薛珩這樣說了出來。
她再遮遮掩掩,就是蠢了。
于是,蘭庭輕描淡寫的,将在謝家遭遇的一切說了出來。
“這就是盛京的公侯門第?”薛珩皺緊了眉頭,和這些勳貴人家,打交道還是比較少:“你才是他們的親生女兒,竟然如此過分。”
“他們沒有虐待我,只是讓我去替謝如意送死罷了。”蘭庭撚起一瓣柑橘,入口果肉清甜,淡淡道:“不過,我自己已經讓他們嘗到苦果了。”
“是嗎?”薛珩略帶疑問,似乎還不放心。
“當然,若是給火澤丢臉,我會羞愧難當的。”蘭庭佯裝輕松地莞爾道。
兩人靜默了許久,薛珩驀然開口,慢條斯理道:“你自小便是如此,什麽東西要就要周全了。”
“自小,如何了?”
薛珩一面站起來,随手翻閱書架上的書卷,一面溫聲絮語道:“你八九歲,在桑楚暫居的時候,有群孩子總是欺負你,其實不與他們玩就好了,你偏要一一欺負回去,将人治得服服帖帖後,強壓着他們陪你玩。”
蘭庭聽着自己的幼年蠢事,忍不住笑了。
她只是找不到更好的小夥伴,不過,的确後來都玩得很好,她自覺自己還是個受歡迎的好孩子。
顯然,薛珩并不這麽認為:“你對謝家,是不是也是如此?”
蘭庭倏然變色,皺起眉頭,矢口否決道:“才沒有!”
這是實話,她發自內心如此認為的,才會下意識的否認。
“是嗎?”薛珩偏頭靜靜地注視着她。
蘭庭難得的竟然心虛了。
“蘭庭,你得清楚,”薛珩雙眸沉沉,緩緩道:“勉強來的,鮮少會有好結果。”
蘭庭的确不是個壞孩子,她對那幫小孩子護得很。
欺負也不過是逗弄的欺負,可就是這樣偏要勉強的性子,讓人很擔憂。
蘭卿垂下眼睫,手指繞着團扇下的鵝黃色穗子,輕聲咕哝道:“我當然知道,可世上很多,不勉強的話,連想一想都是奢望。”
薛珩泯然輕嘆一息,你說她極是強硬,真傷了人家,她又愧疚不安,自家也有些難過。
現在,謝家人在她的眼中,與此無異。
傷人傷己,好結果很難得。
“我不想提他們了,不說了,好嗎?”
薛珩慨然應聲:“好。”
她知道他會應答。
事實上,在侯府這段時日裏,她所想最多的,是薛珩。
她不斷的回憶過去,想起幼年時,火澤會在燭火前,給她演手影戲,做出小狗小兔子的神态動作,假裝它們在說話。
蘭庭被逗得咯咯的笑,無憂無慮,就好像那些片刻就是永恒。
到了定王府,她與巴陵公主為伴,皇後亦對她照顧有加,這些苦難中取樂的記憶,已經變得模糊。
然而,謝家人的無情,讓她一點點的回憶起了過往。
那年月裏,她總是惶惶不安,生怕自己會被丢棄。
她太害怕了,即使很多記憶已經模糊不清,但那種深印再骨子裏的恐懼,時刻讓她不敢松開手。
她不喜歡習武,很多很多的不喜歡。
但她很不安,做一個有用的人,不會被人再次抛棄。
明明很清楚,火澤不會如此的,這是個永遠會在她身邊的人。
薛珩一手支着腮,低眉打量了她的臉頰好久,才問出口:“你的藥,重新塗了嗎?”
“啊,”蘭庭低下頭雙手輕輕一捂臉,低下頭狀似羞愧道:“忘了。”
玉屏提醒她來的,火澤一來,她就給忘記了。
“噢……”薛珩挑起眉尖,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轉頭吩咐玉屏:“去重新拿藥來,非要我看着她不可。”
此間的侯府衆人,得知了蘭庭在都督府的消息,面上顏色不一。
謝桓夫婦心裏怕的,不過是謝蘭庭回去說了什麽,讓薛珩對侯府有所遷怒。
“蘭庭畢竟是個未出閣的女兒家,住在都督府始終不太好吧。”謝疏安略顯擔憂道。
謝明茵瞧着他冠冕堂皇的嘴臉,冷笑一下。
少女懶洋洋的掀了一下眼皮,瞟了他們一眼,道:“這有什麽好擔心的,人家整個人都是薛大都督養大的,與其在這裏想別人有的沒的,不如管好自己。”
聞言,連氏紅了紅臉,今日她不止是在府裏了大顏面。
蘭庭離開後,謝老夫人吵了他們許久,不依不饒的。
話裏話外,莫不過是責罵她,不會做當家主母,妯娌還在一旁煽風點火。
謝桓難道就沒有責任了嗎?
她從未想過要蘭庭如何,都是聽謝桓的吩咐而已。
連氏自覺冤得很,想着想着又很怨恨,若不是這個老太婆處處刁難她。
她怎麽可能會不遠千裏躲到桑楚去,又遇到了瘟疫,才搞丢了蘭庭。
“侯爺,尚家的婚事,可怎麽辦?”連氏哆嗦着唇齒,低聲問道。
她的娘家也幫不上忙,明哲保身都不錯了,之前謝桓說,尚家不說,他們就按兵不動。
若是如謝蘭庭所願,将謝如意的身份公之于衆,不僅謝如意後半生被毀了,謝家的名聲也要爛了。
她縱然是個婦道人家,也清楚這件事的嚴重性。
“父親,您當真要如那個謝蘭庭的意?”謝疏霖已經知道了結局,還是不死心的問上一句。
“侯爺,就沒有轉圜的法子了嗎?”
一句疊一句的追問,讓謝桓沒法回答。
他心頭怒火漲起,煩躁的吼道:“你別忘了,她是誰的種,難道還要我侯府養着她?”
連氏驟然噤聲,她忘了自己這個丈夫的本性,就是冷心冷性,為利益所驅使的。
謝明茵端坐在一旁,她沒法視而不見,也無法與他們感同身受。
什麽感受呢,被白眼狼咬了一口,還是千算萬算,功虧一篑。
這可難說。
“日後再和你算賬,”謝桓沉着臉瞪了連氏一眼,趙晟風的事他還沒問清楚,見謝疏霖還要張口,擡起手道:“都別說了,我意已決。”
他此前一直想兩全其美,若是尚家被發落,謝如意對于他們來說,棄之并不可惜。
倘若反之,謝如意也必須對他們感恩戴德,唯命是從。
現在,他們不得不成為謝蘭庭的傀儡,任由她來發號施令,至少,一段時間是這樣。
謝如意被關在了她自己的住處,也許,很快就不是她的居所了。
這座侯府也不再是她的家。
比起連氏,謝桓當然更想掙紮一下,他不想走出去,處處都是看笑話的眼神。
但與這些相比,謝家的未來才是最打緊的。
他得挑一個好時機,還要盡快,做出一個又得讓謝蘭庭滿意的結局。
一個孩子而已,她之前的所作所為,必定都是薛珩在背後指點的,只要他們好好的,耐心的哄一哄,她不是還願意回謝家來的嗎。
只要還願意回來,一切就都簡單的很。
就證明他還有機會拉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