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卑劣 (1)
“大小姐, 都督才忙完,來得正好。”孫桑海見到蘭庭過來,寒暄了一聲。
他想起第一次,見到蘭庭的時候, 她大概有十三四歲的樣子, 撐着傘在雨中等着接都督回家, 看見他露出一點驚訝的神色。
他們都很吃驚,都督看起來不像是會照顧人的, 家裏還養了這麽一個小姑娘, 像是嬌花一樣亭亭玉立。
“突然過來,”薛珩才處理完了卷宗,擡首就看見了她:“怎麽,有事嗎?”
蘭庭開門見山, 道:“的确有事相求, 我想去見一見趙晟風。”
“這種人, 滿肚子盡是男盜女娼,理他作甚。”薛珩不屑一顧,以淡然的口吻将趙晟風貶的一無是處。
蘭庭重複道:“我必須要見他。”
“是為了謝家的事情?”薛珩儀态從容, 擺了擺手, 屏退了孫桑海。
“唔, 算是吧。”蘭庭微微吸了一口涼氣,低眉含糊道,她倒是沒在薛珩面前說過謊,只此一遭。
薛珩面上淡泊如水,雅馴清和:“非去不可?”
蘭庭聽他語氣,就知他在故意捉弄她,故而擡手捉住他的衣袖, 拖長了尾音央求道:“求您了大都督,應了我這一次,行嗎?”
“罷了罷了,你知道我架不住你這麽央告,陪我出去走走吧。”薛珩不再逗她,笑着應下,說着握住了她的手腕,纖細的腕骨,給人的感覺更加單薄。
從伶仃懵懂的孩童到今日,少女初長成,娉婷又嬌美,他也不複青蔥年少。
蘭庭與他在一處綠漆六角亭處靠欄坐了,定下去見趙晟風之後,她竟然有些等不及,這個問題的答案了,面上浮現出一絲絲焦色。
“今天怎麽了?”薛珩笑意溫柔而殷切,略略端詳蘭庭一時,輕聲詢問道:“看你不太對勁。”
蘭庭遲疑地搖搖頭,眉頭微蹙:“說不好,不想說。”
“嗯,那就不說,”薛珩颔首,瞧着廊外花木扶疏,鼻尖暗香浮動,頓覺此時甚好,語聲微頓:“對了,你随巴陵公主先去行宮,我需伴禦駕一同前往,所以要遲一些。”
巴陵公主這行徑,有些任性了,他們又不得不跟着一起走。
蘭庭被拉回游離的心緒,搖了搖頭:“我知道,沒關系的,始終會見面的。”
“三皇子可能也會提前去。”薛珩抿了抿唇角,淡淡道,雖然,巴陵公主和秦懷齡雖然總是鬥嘴,但兄妹兩關系很是親密,必然是要同行的。
蘭庭苦笑道:“所以,我明日要回謝家等着去,路上怕是少不了折騰。”巴陵公主玩心甚重,誰都縱容着,她也只能同她一般。
“說起謝家,謝家最近有點麻煩呢。”薛珩随口道。
蘭庭擡起眼睫:“怎麽說?”
薛珩也是聽京兆府尹說的,趙晟風的正妻上京來尋夫了,直接找到了謝家。
她本是打聽謝侯府的,誰知人家本地人笑了一笑,說哪有什麽慶安侯府,只有順安伯府。
她便根據管事所說的,認識的謝家的旁系,才知道了一些內情,羞憤異常,找到了京兆府,剛好趕上他這兩天就要被流徙了。
連氏沒在府中,謝桓被勒令閉門思過,謝家另外兩房的男人們,也為了前途自顧不暇,恨不得快點分家罷了。
否則,這誰知道,皇帝會不會哪天一個興起,再降下點什麽罪名來。
謝家宗族并不小,人很多,只是蘭庭很少去見那些人。
都不是嫡系宗子,也就是攀附着他們生存而已,在外面做着各種各樣的行當營生,有出息的卻很少,都是捧着謝家現在這幾位年輕公子的,謝疏霖等人會飄飄然,也不足為奇。
“還有,傅家日後我們都不要往來了,這等利欲熏心,屍位素餐的存在,遲早要辦了他們。”提到傅家,薛珩音色轉為了冷淡厭惡。
“好,日後不會再去傅家了。”蘭庭料想傅若潇定是說了什麽。
清晨的霧氣尚未散去,今天這天色看上去,也不太可能很晴朗,路邊寒草墜着露水,蘭庭與一對母子擦肩而過,女人淚漣漣的,但走的每一步都很堅定,兒子一臉茫然。
她等着侍從與負責押送的官差說好,便聽見那官差摩挲着兜裏的銀錢,笑着說:“剛才那女人也是果決,讓那個家夥寫了和離書,要帶着兒子改嫁呢。”
這女人嘴硬心軟,還是拿出了銀錢打點,托他們讓趙晟風路上好過點,現在看見蘭庭一行人,女子戴着帷帽,上面交代過的,也不敢多問其他。
趙晟風家中的女人,本就是極為厲害的,雖然多少人說她是妒婦,但還不是心裏暗暗佩服。
若不是為了這名聲,真真是潑辣一些,也無妨。
流徙這件事,向東和向西可是完全不同,秦懷齡看在當初那杯酒的份上,當然是讓趙晟風往最要人命的地界發配。
趙晟風一個囚犯,能做的了什麽,蘭庭便沒有帶太多的人,唯有兩個侍從,丫鬟也沒帶,不希望驚動了誰。
趙晟風仿佛經過一場巨大的争鬥,看見蘭庭才恢複了一點精力,有氣無力地說:“我就知道,你看到那封信,一定會來。”
“那麽一封信,我也想知道,你說的所謂涉瀾江真相是什麽。”趙晟風跟在謝桓身邊那麽久,必定知道不少謝家的事情,但蘭庭也不指望着,他會真的說出颠覆謝家的秘密。
趙晟風直勾勾地盯着她,仿佛試圖盯怕她:“我給你寫了不止一封信。”
“可我只收到一封。”蘭庭不徐不疾,并不急着逼問他。
趙晟風略加思索,方醒悟過來:“必是因為前兩封是送到謝家,最後這一封,是我求人試着送去都督府的。”
“來之不易的見面,”蘭庭音色泰然,眉頭都未曾動過,只擡手撫了撫衣袖:“所以,你現在需要做的,是取信于我,而不是意圖讓我求你。”
趙晟風眯了眯眼睛說:“你如果不相信,恐怕就不會來了。”
在牢獄裏折騰這麽久,趙晟風腦子一點沒僵,依舊轉的很快。
但他還是說了一些佐證:“我跟在謝桓身邊這麽久,他認識的人裏,自然也有諸多是我所認識的。”
這一點還是可信的,她和謝明茵出行是,看到過趙晟風在外面與人赴宴,的确是有不少謝家的世交。
她當時只是內心感嘆,趙晟風果然是個八面玲珑的人,長袖善舞。
此人之心機,倒也不可小觑。
不能輕信,蘭庭默默地下了個定論。
“你那天,在我出行的路上,埋伏了人手,莫不是想殺我的?”蘭庭見完章氏後,路上遇到了點小意外,但身邊的侍衛很快就處置好了,都不是好對付的,可見是花了大價錢的。
趙晟風自嘲地低下頭去:“可惜,沒想到你命好,幾次三番都活下來。”
“哪有你女兒命好,這麽一個為她苦心籌謀的父親。”蘭庭有意奚落他的。
這次,趙晟風看見蘭庭,不再掩飾厭惡的神情,這張可惡的面孔,糅雜了謝桓與連氏血脈的人,
“您放心,您的女兒,我會幫您照看好的。”
蘭庭看着這個始作俑者,流放三千裏,路途遙遙,什麽病災,輕而易舉就能夠讓他死在他鄉。
“我呸,你以為,你爹是什麽好東西。”趙晟風一口啐道,鄙夷又唾棄:“當年若不是他……”
“若不是他救下了我母親,你是不是早就能夠設計娶到我母親。”
趙氏姐弟留在謝家,貪得無厭,趙晟風搶了連家舅舅的前途,調換蘭庭與謝如意,他根本不是為了謝如意,只是嫉妒沖昏了頭腦,又因為貪欲而折損。
蘭庭對這些早就了如指掌。
“小丫頭,知道的不少啊!”趙晟風忽而冷笑一聲,繼而意味不明道:“你不是一直最看重薛大都督了嗎?”
蘭庭不知他提這個做什麽,道:“是啊,衆所周知嘛。”
“你不要再為難如意了,她是無辜的。”趙晟風有些疲倦地掩下眉,聲音發緊。
“這不是你說了算,我說話,也不會算數。”蘭庭衣帶當風,說話溫軟卻冰冷無情。
“你……”
“你該态度好點,我心情好,就放過她喽。”蘭庭有的是時間,知道他想要壓着底牌,道:“不過,你竟然會為謝如意求情,真奇怪。”
趙晟風顯露出無上的父愛:“這有什麽奇怪的,她是我的女兒。”那可是他與連玉瀾養大的女兒。
“我還以為,你只是利用她。”蘭庭似笑非笑,故意拊掌喝彩道:“既然你愛護她,那就更好辦了。”
“你還真是和你爹一脈相承的冷血無情。”趙晟風目中怨毒,仿若能化為毒針一般:“不過我要告訴你,你父親那個小人,比我也好不到哪去。”
“我父親,你什麽意思?”蘭庭隐隐有種預感,再讓趙晟風說下去,這事可不能善了了。
趙晟風面露嘲諷:“哼哼,你們謝家最得意的,不是他在涉瀾江之戰的勝果嗎,假的,都是假的。”
“你怎麽知道的?”蘭庭冷然壓下眉弓。
陸崖将薛珩調遣到當時的涉瀾江駐城兵将中,主帥死後,是薛珩以陸崖旗下之名,率領殘餘兵将抵擋敵襲,堅持了半月有餘。
可是,就在他們在城外殺敵,即将大勝之時,姍姍來遲的新統帥,居然下令關閉了城門,留在城門外的,不僅是這些最後的士兵,還有一衆才被救回來的婦孺百姓。
原來,是她的父親接任統帥,将衆多士兵關在城門外等死,而後率大軍開拔凱旋,謀奪了他們的功勳,他們都覺得薛珩等人都死了,後患無憂。
奪走了薛珩的軍功,躺在這份功勞簿上睡大覺。
誰也沒想到,當初那個名為薛珩的小兵,居然會殺回來了,她該以何臉面來面對火澤,蘭庭已經不敢多想。
“啊哈,你也在懷疑,對吧?”
蘭庭不動聲色地試探道:“你不會是想,現在還挑撥吧?”如果他想挑撥離間的話,已經沒這個必要了。
她對謝家厭惡程度,并不比他低。
“何樂而不為,不信?”趙晟風嗤笑一聲:“你可以去問問你爹啊,你問問他,涉瀾江之戰有沒有他,而真正打了勝仗的有沒有他。”
蘭庭不肯再和他打太極,叱聲道:“倘若是假的,不僅是你,還有謝如意以及你的兒子,我都不會放過的。”
“別!”趙晟風眼見着官差走過來了,知道時間不多,倒吸了一口氣,迅速道:“我說的都是真的,我親耳聽到的,你父親醉酒後說過的。”
“當年的那些将領,必然是與你爹有過信件往來的。”
這種東西,對別人和自己都是把柄,但又是保持同盟的關鍵,薛珩必然不會銷毀的。
官差走過來,帶着笑問道:“姑娘好了嗎,我們這就該走了。”
他們該上路了,蘭庭的手緩緩負到背後去,昂起秀氣的下颌,握緊了自己的手腕:“一路走好,表舅父。”
趙晟風被人拖着鏈子,一路往城郊走去。
“先回都督府一趟,再去謝家。”蘭庭登上馬車之際,對跟在身邊的侍從說:“人不用留着了,殺了罷!”
“是,小姐放心。”侍從垂首應是。
她進入了車廂,狹小的空間內只剩下了她一個人,那種沉重的壓抑感,從四面八方向她一個人壓了過來。
回到大都督府後,薛珩并不在府中,蘭庭徑直回了嘉儀堂。
紅霜和碧釉聽說大小姐回來,進門就見她在翻找什麽東西,疑惑出聲:“大小姐,您在找什麽?”
“我從謝家拿來過一匣子信件,放哪了?”蘭庭低低的吐出一口氣。
謝桓會這樣言聽計從的緣故,就是蘭庭從他這裏拿走了太多的東西,方法簡單粗暴,但也一把拿捏住了他的喉嚨。
這些東西,她只粗略地看過一遍,因為時間看上去太久遠了,加上後來謝桓比較識時務,她就當成了尋常的家信束之高閣,沒有再細細翻閱過。
久而久之,蘭庭也就将這些抛之腦後,沒有交給火澤,而是放在了嘉儀堂。
“在這裏呢,奴婢記得您說很重要,就藏在箱籠裏了。”紅霜去将東西拿了出來,然後就與碧釉退了出去。
蘭庭坐在桌前,打開了烏木匣子,翻了一番之後,就打開了其中幾封信。
她起初還眉頭微斂,誰知,越是看過去,就越是觸目驚心。
她猛地站了起來,陣陣的血氣上湧翻卷,幾乎将她的理智吞噬,盯着桌子上的信件,仿若是被蛇咬了一般,面色如土,指骨泛白。
看到最後幾個字,将她炸的頭皮發麻,一股寒冷從心頭蔓延到四肢百骸,讓她幾乎窒息。
這讓她不得不确定了,另外一個可怕的事實。
她強壓下所有的驚駭,啞聲吩咐道:“來人,去謝家。”
紅霜和碧釉進來後發現,蘭庭近乎是繃着一種蓄勢待發的氣息,二人不敢多言,低首奉命出去吩咐車馬。
回到謝家時,蘭庭的神情已經恢複到了,最平靜溫和的狀态。
連氏正在回拒登門的冰人,謝蘭庭被謝疏霖的朋友碰見過,也不知誰謠傳出去,謝蘭庭是個美人胚子這件事。
加上她與薛珩訂婚之事,一直因故蹉後,不少人暗搓搓的,想要上門提親。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能與謝疏霖交好的,都是些狐朋狗友。
這些應接不暇的提親,連氏不得不一一回拒,這讓她心情更不好,整天都在忙這些了。
心中鳴不平,謝如意就要枯守在破落的祖宅,而謝蘭庭,卻愈發炙手可熱。
謝蘭庭的婚事,她也是做不得主。
“呦,縣主娘娘尊駕回來了。”連氏有些懶洋洋的,見到蘭庭的笑顏不多,她也沒有心思迎合。
這就從來不是需要她哄的孩子,今日被搞得心煩意亂,見到蘭庭還肯回來,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态度了。
蘭庭單刀直入:“父親呢,他在家嗎?”
“你找你父親又有什麽事?”連氏本能地防範起來,謝蘭庭不會去告密吧,謝桓一直不知道她去探望謝如意,也不準她去的。
連氏不是個頭腦清醒的人,她明知道,謝桓最膈應的,就是趙晟風的觊觎,還屢次去見謝如意,這簡直和去見趙晟風沒有差別。
“看來是在,我去書房找他。”說完,蘭庭就折身而出,不像是來請安的,倒是搜人一樣。
她走出去後,就聽見裏屋傳來連氏咒怨聲:“我為什麽不能生氣,打斷骨頭連着筋,我好歹還是她娘,就算我死了,埋到土裏也是她親娘。”
進來的朱嬷嬷聽見連氏滿腹牢騷,搖了搖頭,人家認你,你是親娘,比天大比地大。
人家不認,那你們也沒法子強按頭。
可是連氏不懂這個道理,也許,她不曾想過要懂得。
蘭庭沒有驚動任何人,徑直去了謝桓的書房,從前她沒有資格過去的,也從來不是光明正大的去書房裏找東西。
小厮攔住了她:“大小姐,小的這就去通禀。”
“好。”蘭庭莫名的平靜下來了,站穩了腳步,點了點頭,看着小厮有些急匆匆地進去。
謝桓聽到謝蘭庭回來,第一想法就是不見,但是轉念想到,謝蘭庭既然是求見,那就代表沒什麽事。
畢竟,按照她一貫的習性,若真的要發難,就不會等着人進來通禀了。
他隔着窗戶往外看了看,謝蘭庭纖細窈窕的身影不晃不動,秀頸微彎,似是在專注的看着什麽,這才是一個乖順的女兒嘛。
“請她進來吧。”謝桓收回視線,泰然地坐回了椅子上。
蘭庭進入書房後,頭一次耐心的行過禮,又語聲溫和地說:“父親,我回來這麽久,我們父女都沒有好好談過。”
謝桓倒噎了一口氣,悶在胸腔裏,沒好好談過?到底是誰不想好好談,前幾次還嫌氣得他不夠大嗎。
他暗罵晦氣,哼了一聲,謝蘭庭每次來就沒好事:“你又要幹什麽?”
現在已經成了伯府,謝桓很久沒出去應酬了,倒是謝蘭庭被封為縣主後,很多人家來試探他們。
“我一直很奇怪,就憑謝家現在這些不成器的家夥,為何能在豪勳貴族中占據一席之地。”
“你是看不起誰!”謝蘭庭目光透出一種淡漠,這讓謝桓很不舒服,但出于對自己血脈的緣故,他這樣勸了勸自己,忍耐了下來。
實則是上次連氏那一耳光,讓他對謝蘭庭很是忌憚。
“這倒是沒有,女兒就是奇怪,三代降爵,到了父親,不正是該降了爵位嗎,怎麽您還是侯爵之位?”蘭庭筆直的坐着,鮮少的洗耳恭聽姿态。
謝桓目露驕傲之色:“我們謝家可是以武晉爵,實打實的軍功。”
“軍功,據我所知,這些年最出名的,除了現在的大都督,就是叛将陸崖。”蘭庭語氣很清淡,仿佛真的是和他專程來聊天的一樣。
而這兩個人,她都是熟識的。
陸崖的武藝超群,這朝中很多軍武出身的武臣,是在他的麾下受過教的,若是沒有站錯廢太子。
那麽,現在的大都督,應該是他才對。
事實上,皇帝也不太可能容忍這一點,畢竟功高蓋主。
所以當初,皇帝才會任由薛珩斬殺陸崖,沒有留他一命。
“他算什麽,我率大軍凱旋之際,你口中的大都督,還不知在哪做火頭軍要飯呢。”謝桓不屑一顧道。
饒是他有心防範,但涉及自己過去的榮光歷史,也不能避免的露出了傲慢的神色。
“父親參與過的戰役,不都是在祖父旗下任職嗎?”蘭庭依舊輕輕一笑,激起了謝桓的怒意,她佯裝安撫道:“這也沒什麽不可說的,父親,畢竟咱們這種出身的家族,都是蒙受祖輩蔭庇的,沒什麽可恥的。”
謝桓怎麽可能任由她三言兩語,抹除了自己的功績。
“涉瀾江之戰,你這黃毛丫頭也該聽說過,是誰的功勞才是。”
她閉了閉眼睛,漾起了淡淡的微笑,繼續以平靜的口吻繼續道:“女兒彼時跟着大都督,不知在哪做火頭軍要飯呢,卻是不知道的。”
她語氣沒有任何起伏,平淡地問道:“父親,難道您是要說,涉瀾江之戰,是您主征的嗎?”
“這是當然!”謝桓至今提起,仍面有榮光:“我時任帥職,只是你不在謝家長大,自然不知道。”
“所以,突然下令閉城的也是您啦?”蘭庭不尊敬的口吻,謝桓已經習慣了,他萬萬沒想到,就是涉瀾江一戰,讓他們一度差點喪命。
謝桓終于恢複了頭腦:“你怎麽知道閉城之事?”
“被關在城外的人,現在,就坐在您面前,她為何不知道?”
蘭庭差點被人拖走殺掉,薛珩原本是有機會逃掉的,可他還是救下了她。
薛珩才是去沖鋒陷陣的将士,她的父親卻奪了薛珩的功勳,蘭庭咬緊了牙關,她怎麽敢忘記。
“父親,您好得意啊,您可知,多少人死在涉瀾江一役。”
謝桓悚然一驚,吞了吞口水,強辯道:“大局為重,你不懂,難道你還要為此來埋怨為父嗎,你今日吃的用的,皆是因此而來的。”
蘭庭置若罔聞,笑得又冷又滲人:“大局,是嗎,父親,您的功勳,來的真有那麽清白嗎,當年率兵突襲敵軍大帳的人,根本就是另一個人,涉瀾江的大軍凱旋,與您可有半分關系?”
“胡說!”他猛地站了起來,重重的一拍桌案,指着她的鼻子罵道:“你胡說什麽,怨恨家人也不必如此胡亂污蔑,孽障,簡直就是個孽障!”
蘭庭眼眶中隐隐含淚,冷笑不止:“我當然不是怨恨您,我是來告訴您,報應不會不來的。”
她至死都想不到,涉瀾江要他們命的人,不是敵軍,不是天災,而是她的父親。
卑劣又懦弱的父親,她曾經那麽多次看着別人的父親,設想過自己的父親,該是個什麽樣子。
也許他只是個市井間的平頭百姓,做一些小生意,或者背朝黃土面朝天,每日為了生計而辛勞,他總該是個溫和的好人,手上是幹幹淨淨的,做人是無愧于天地的男子漢。
無論是薛珩,還是陸崖,亦或者他的其他同袍們,他們都是忠勇又坦蕩的,
然而呢,那麽多的士兵,他們被自己信任的、期盼來的将領,下令關閉在城門外,任由他們變成了一具具的屍體,屍骨成山,血流成河,染紅了涉瀾江。
甚至有人至死,還抱着才救回來的孩子,一箭穿心,死不瞑目,如同塵埃一樣的百姓,明明是在等待着拯救他們的人。
過去了這麽久,蘭庭以為,自己不會再輕易為此流淚了。
可是她錯了,無論過去多久,哪怕很多細節已經模糊不清,甚至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麽逃出生天。
只要想起那些人和那座城池,你依舊無法抑制,這種無邊無際的悲恸。
為什麽,這樣的人會是她的父親,她身上流着這樣人的血。
所謂的豪族勳貴,果真是屍位素餐,不可饒恕!
“父親不說的話,我會查個明白。”蘭庭縱然恨不得生啖其肉,還是按捺下了殺心,沉聲問道:“我問您,四錦裏的薛家,您記得嗎?”
“你是說,現在的大都督府,還是那個抄家滅門的薛家?”謝桓果然記得很清楚。
蘭庭格外冷淡平和:“這兩個,沒什麽區別。”
“什麽?”謝桓倏然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對于蘭庭的說辭,震驚不已。
怔忪過後,冰冷的笑意從謝桓的面上彌散開:“你的意思是說,十多年前的薛家和薛珩有關?”
蘭庭吐字清晰且堅冷:“是啊,父親,薛家案缺不了您的手筆吧?”
這就是她所發現的,另一個真相,薛家冤案,乃是慶安侯府領頭促成的。
那一刻,蘭庭徹底領會,什麽叫冷到了骨頭裏,油然而生的巨大恐懼,将她迎頭吞沒。
“太好了,”謝桓突兀地發出一陣嘲弄笑聲,他擡起手支着頭,近乎樂不可支道:“不妨與你說明白,你所言不錯,薛家案,我們也沾手了,那些信都被你拿走了,你這麽聰明,即使為父寫的再隐晦,想必你也看明白了。”
蘭庭瞠然切齒道:“我自然看的明白,信就在薛家,他想必也看的明白。”
他是誰,自是薛珩了。
“我看你這丫頭是瘋了,為了別人查自家,”謝桓口中這麽罵她,卻沒有生氣,反而擡起手,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努了努嘴:“你去說啊,你去告訴薛珩,我就不信,你敢和他說。”
謝桓似乎是篤定了,她毫無疑問的會選擇包庇謝家。
蘭庭眉生厭怒:“你威脅我?”
“威脅你的不是別人,是你自己,除非你願意和薛珩反目成仇,”謝桓毫不退讓的盯着她,嗤笑一聲:“從你出生,你就注定和謝家,是一條船上的人,你沒得選。”
“再查下去,也對你沒有任何好處,你只會失去一切。”
謝桓說到最後,甚至昂起了頭顱,傲然又自負,對于拉人上賊船的行徑,他已經很是娴熟。
他甚至隐隐有種揚眉吐氣的感覺,在謝蘭庭這個女兒面前,卻總是不得不退讓,他當然感到無比的屈辱。
如今,能夠将失去的尊嚴,親手一一拿回來,不得不說太舒适了。
蘭庭的聲音轉而低啞:“為什麽這麽做,薛家和你有仇嗎?”
“當然沒有,但是,你得知道我們這些家族,好多早就不行了,要想起複,就得做點大動靜,才能得以重用啊。”
許是憋了很多年,謝桓一五一十地與蘭庭說明白了,他甚至帶着濃烈的炫耀意味,這對外不什麽光彩事,但是對于謝家來說,又是大大的好事一樁。
這才是真正的謝家,良知與自己的利益相比,太過一文不值。
“好女兒,千萬別被人知道,要不然,咱們誰都跑不掉。”謝桓雖然這麽說,臉上卻漸漸充盈了笑意:“爹啊,可是盼着你,坐上大都督夫人的位置呢。”
若是早說,薛珩是薛家的遺孤,他怎麽還會被謝蘭庭威脅,但往好處想,除掉一個趙晟風,也是好的。
否則,他還一直不知道,這個畜生,居然膽敢觊觎連玉瀾。
她甚至果真有些慶幸,自己來質問了謝桓,否則,她将這些徑直與薛珩講了之後,會是什麽後果。
她也不是什麽無私的好人,蘭庭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如鲠在喉。
“死了那麽多人,父親一點愧疚之心都無嗎,午夜夢回,也沒有見過他們的冤魂嗎?”
謝桓長聲而笑:“冤魂,他們不曾見過我,我也不曾見過他們,殺了他們的也不是我,何來噩夢。”
蘭庭咬緊了牙關,攥緊了紅木椅子的堅硬的扶手,微微壓着頭頸,竭力克制住自己扭曲的神情。
謝桓越想越得意,謝蘭庭簡直就是自己送上門的。
把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還不是誰的把柄呢。
她身為他的親生女兒,也絕對不可能置身事外。
“都過去了你知道嗎,多少年的事了,你瞧瞧未來,爹雖然斬斷了臂膀,元氣大傷,可咱們謝家只要有你、有大都督,好日子還在後面。
你呢,大都督和公主那麽喜歡你,連三皇子不也曾對你青眼有加,過和你母親一樣,無憂無慮的日子不好嗎?”
僅僅是因為連氏的偏袒,謝蘭庭就可以如此不甘,面對一定會失去薛珩的決定,他相信這個聰慧的女兒,一定一定會做出正确的選擇。
“你還年輕,又才受封了縣主,比你的哥哥們,前途還要好。”謝桓俨然一副慈父心腸,他循循善誘道:
“你想想,要是薛珩知道了,他恐怕不僅會仇恨我們,連你也會被遷怒。
沒準還會更甚于此,他會不會殺了你啊,他的秉性,你比我們還要熟悉,你敢讓他知道,自己救了仇人的女兒嗎?”
薛珩,字火澤,嫉惡如仇,性情堅忍,他不會因為任何緣故,而放過他的仇人。
大扇的窗戶半掩着,密密匝匝的枝葉遮蔽了天光,書房裏顯得格外晦暗壓抑,一切一切的光明被隔絕掉了,卑劣而自私的念頭,慢慢萌發生長。
“你該慶幸,你會來找為父談談,否則,你也不知道告訴了薛珩,你會面臨什麽吧。”謝桓走到她面前,壓低了聲音,變得意外溫潤起來。
“你才該想想自己的下場!”蘭庭驟然擡起臉,咬牙切齒道。
她可以說是,繼承了謝家人最清絕的眉眼,臉骨卻又取了連氏的精致秀巧,光影落在她的側臉上,冷漠又孤傲。
謝桓忽而心間湧出一陣惋惜,謝蘭庭若是男兒身,定然是一輩少年英才。
“你啊,要是個男孩,父親也不必如此殚精竭慮了。”
男孩?謝家的男孩,可沒有一個拿得出手的。
蘭庭背後懸空,唇角挑起,冷聲道:“父親,您不覺得很羞愧嗎,初代慶安侯謝彬的後裔,竟然是您這副樣子,可恥可鄙。”
“對了,咱們謝家的祖先,也是開國功臣吶,蘭庭,你身上流着的血,可不比任何人差啊。”
謝桓擡起手,重重的點了點謝蘭庭的肩膀,聲音壓得極低又沉重:“你啊,難道想要毀掉祖宗留下來的基業嗎?”
“已經敗落至此,毀掉又如何?”蘭庭語聲微有涼意,拂手展平衣袖,揚眉對峙。
謝桓齒關“咯咯”作響,自是不可服氣,聲粗音重:“你怎麽就知道,沒人能夠重新光耀謝氏門楣?”
“就憑謝疏霖,”蘭庭說到這個名字時,脊背驟然松懈下來,往後靠在了椅背上,昂起下颌,手指輕輕掠過扶手,喉間湧出譏诮:“還是謝疏安,又或者,已經離心的二房、三房?”
這些分出去的旁系,他們早就不把自己當成謝家人了,不過是借着謝氏的名頭,汲汲營營的求生求活罷了。
謝彬的後代,謝彬的榮耀,在他們眼中,自然該由嫡系傳承下去,時不時能沾點光就好了。
“是,謝家這一代不行,下一代,下下代,總會有出挑的。”謝桓嘆了口氣,緩緩踱步,複又回身俯視着蘭庭,神情逐漸輕松釋然起來,毫不避諱地坦然道:
“謝家現在有了你,不就又有了希望嗎,蘭庭,你日後就會明白,家族的榮辱有多重要,你則會這個家族的大功臣。”
看着謝桓喜不自禁的轉過身去,蘭庭一聲冷笑自喉間迸出,習慣性調動了下手指,卻摸了個空蕩蕩。
她的峨眉刺,離身太久了,已經不像她了。
謝桓沒有發現她的動作,也無視了她的冷笑,依舊在侃侃而談:“我們做不到沒關系,延續下去,謝家啊,不能斷,否則,你和父親都是謝家的罪人。”
蘭庭安靜地坐在原位,單薄的脊背僵直着,一呼一吸間,盡是濃稠的凝滞的不安,她快要被壓的窒息了,一塊大石頭壓在心上去不掉。
“你但凡有點腦子,就知道該怎麽做。”謝桓興奮異常,不住地高聲道:“謝氏小姐,陽衡縣主,大都督夫人,都是我的女兒,是你啊蘭庭,謝蘭庭!”
這暢快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