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來信
翌日, 外出歸來的薛珩,在門口碰見了收拾包袱離開的賀韶娘。
賀韶娘異常的平靜,跪在地上向薛珩叩謝:“将軍保重,您的大恩大德, 韶娘唯有來世再報。”
“你既然想通了, 我也就不再幹預, 你父親獨你一個女兒,沒有比活着更重要的。”薛珩見她如此, 便沒有挽留。
想來日後也不會再見面了。
“前面發生了什麽事?”傅若潇撩開車簾, 見到薛珩正在與一個姑娘低眉說話,那神情格外的認真,似是推心置腹一般。
“似乎是大都督被人攔住了。”
“從大都督府出來的?”傅若潇略微擰眉。
“是,小姐, 咱們派去盯着的人看見了, 一大早從府裏出來, 跪在地上不知與大都督說了什麽。”
說起來,薛家附近有不少探子,他們傅家不過是其中之一, 傅若潇不覺得有什麽不對的。
“去找她。”傅若潇心中不喜, 有一個謝蘭庭, 就足夠她頭疼的了。
現在,又來了一個死皮賴臉的,她怎麽受得了。
正堂窗外綠柳如煙,鵝黃色的鳥雀聲音脆嫩,時而在枝頭跳躍浮動,宛若一副畫挂在各處。
蘭庭正在面見巴陵公主派來的內侍:“行宮,這個時節去行宮不太好吧?”
微微勾着肩背的內侍笑眯眯道:“公主說了, 現在楓葉都紅了,正是去行宮的好時節,而且,幾位殿下都要去的,縣主去了沒有壞處。”
這話一聽,就是巴陵公主說的,半點都不委婉。
也幸好,陛下膝下皇子雖多,公主卻就她一個,誰也管不得。
“請公公回禀公主,臣女從命。”蘭庭答應的幹脆利落。
內侍見她應下,和氣輕松道:“好說,到時候,我等去慶安伯府接縣主可好?”
蘭庭笑靥如花:“多謝,我記得了。”
內侍完成了公主的交代,才滿意的回宮去。
對于蘭庭來說,和巴陵公主出行,是一件比較心神愉悅的事情。
“這也算是意外之喜,都督向陛下舉薦此人,也可謂是知人善用。”幕僚跟在薛珩身邊,時而輕笑附言。
薛珩眼中也漫上一絲笑意,淡淡颔首道:“陛下早有肅清風氣之意,正好借此開端。”
衆人見到蘭庭過來,正好事情也商榷完了,如常問候了一聲,就各自拱手離去。
“怎麽不見賀姑娘?”蘭庭随口問道,她将近一天沒見到賀韶娘了。
薛珩語聲淡淡:“走了。”
“你讓她一人走了?”
“不然呢?”薛珩若無其事地反問。
蘭庭“縱然她自己真的願意回去,你也不該如此潦草地打發掉,她一個姑娘家,路上誰知道,會不會遇到強人。”
“她來的路上,也沒遇到任何危險啊。”薛珩并不在意。
“她一個姑娘家,還能去哪,爹娘都沒了不說,徒步走回去早就累死了。怎麽能讓她走呢,萬一想不開……”蘭庭顧不得與薛珩多言語,吩咐碧釉,快讓人去追那位賀姑娘。
薛珩動了動唇瓣,本想說,她當初不也拖着垂死的他,活下來了嗎?
更何況,他給了銀錢,她無論是雇車回去,還是留在此地尋一份活計,總能存活的不是,他們當初比這艱難多了。
“派人去找,先把她帶回來。”
此時,賀韶娘正抱着懷裏的包袱,漫無目的地走在湖邊,身後驀然傳來一把黃莺似嬌俏的聲音:“這位姑娘,請留步。”
她停下了腳步,回身看見一個嬌貴的小姐,身邊簇擁着一衆丫鬟仆婦,仿若衆星捧月一般,步步行來。
一眼就能看出來出身不凡的那種,賀韶娘雖然穿着都督府準備的衣裳,但是在倨傲高貴的傅若潇面前,還是忍不住自慚形穢,低下眉眼去。
對方恍若昂貴的明珠一般,襯得自己更似是草芥。
傅若潇很滿意賀韶娘的反應,她從來不喜歡這些低三下四的女子,也妄圖觊觎薛大都督。
但她還是擺出了貴女溫雅的姿态:“你和薛大都督相識?”
之後的半個時辰裏,傅若潇從賀韶娘的口中,聽到了一個宛若天神的男子,世上所有褒義的辭藻都能夠賦予給他。
她相信薛珩就是這樣的人,但是對他會輕許諾言這種事,卻不予相信。
看着賀韶娘神往且深情的姿态,傅若潇陡然冷笑:“他會想要娶你這種人,憑你也配?”
賀韶娘聽出了她無端的鄙薄,弱聲弱氣地問道:“傅小姐什麽意思?”
傅若潇合着在謝蘭庭處受得氣,一起發洩到了傅若潇的身上:“你這等貧寒孤女,身份微薄,豈不知盛京城中,與我們提鞋都不配的,真不知你是怎麽有臉攀附薛大都督,我若是你,就早早滾出盛京去,免得污了旁人的眼。”
什麽陽衡縣主她說不得,這麽不知幾流的貨色,她總是能痛斥一頓的。
賀韶娘臉色又青又白,等傅若潇心滿意足地走後,她擡起頭臉,眼底滿是灰心喪意。
她前後見了兩個女子,卻是天差地別的态度。
事實上,這位傅姑娘的反應,更符合她她預期,但旁邊沒有薛珩在,那些奚落的話語,只有她一個人承受。
賀韶娘想起了父親,天下沒有比她父親,更好的父親了。
他教她要溫馴賢惠,丈夫死了就要好生守寡,孝順公婆,唯獨沒有教過她,如何在沒有男人的境況下,該如何獨自活下去。
她不成的,父親最後的遺言,就是讓她找到恩人,以身相許。
這樣,她的後半生,将會由她的丈夫支配。
聽了傅若潇的話,賀韶娘陡然覺得,自己這種人活着,對任何人都沒有意義,天大地大,更是沒了容身之處。
薛珩原本就沒有娶她的意思,甚至已經忘了,她是誰。
她失魂落魄的走到了湖邊,望着清幽幽的湖水,丢下包袱,一頭紮了進去。
“來人啊,有人跳水啦!”
岸邊一片嘩然,但是賀韶娘已經無暇顧及了。
秋天的湖水,遠比她想的要冰冷。
水波一股腦地灌入她的口鼻,讓她無法喘息,她不知道,淹死會這樣難受,整個身體竭力掙紮,着卻什麽都抓不住,只有冰冷的湖水,朝她一次次的湧來。
她為什麽要為了一個,根本不記得她的人去死呢。
巨大的莫大的怨恨與無助将她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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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都督府,分派出去找人的小厮回來一個,氣喘籲籲地道:“回小姐的話,那位賀姑娘跳了河,讓人送到醫館救治去了。”
“大都督,你完了。”蘭庭回頭看向薛珩說。
薛珩根本不懂,這姑娘認死理的性子。
活着已經這般不易,他們既沒有強壓她賣身,也沒人奪取她的清白,僅僅因為沒有遵從她父親的遺命,讓他娶她為妻,就要投湖自盡。
他以為,她一臉平靜的說走了,就真的是回家去了。
路上,平日裏不堵塞的道路,卻變得出奇壅塞起來,馬車行進越來越緩慢,秋日裏出行的達官貴人不少,一時半刻,急也急不得了。
“小姐,旁邊是謝家的馬車。”紅霜忽而出聲,引得馬車裏的人都看了過去。
不僅是謝家的馬車,人也是她許久未見的親人,蘭庭怎麽也沒想到,會這樣和連氏見面。
蘭庭與連氏的馬車,正好停在了一起。
她讓紅霜掀開了車窗上的簾子:“母親,出門啊?”
“啊,是、是啊。”連氏原本是為了透氣的,将竹簾卷了上去,沒想到一轉頭,就看見了最不想見的人,悻悻地,不敢多說話。
連氏難為情地問:“那個、你什麽時候回家?”
“再說吧。”蘭庭敷衍道。
蘭庭和連氏無話可說,想來她這個母親亦是如此,尴尬了一會,可能前面堵塞的人群已經散去,兩人互相道了別,放下了車簾。
“紅霜,怎麽心不在焉的?”蘭庭回頭見紅霜仿佛在出神。
紅霜悶聲道:“奴婢只是看,夫人去的方向,怎麽看着不大對勁。”
“是去老宅的。”碧釉搶答道。
連氏去見謝如意,她一腔的哀怨,只有謝如意給她共鳴了。
“可是,二小姐走之前,不是還将夫人嗆得差點背過氣去嗎?”紅霜皺眉不解,夫人居然一點都不記恨,反而照舊去探望謝如意。
蘭庭淡淡地接了下茬:“母女哪有隔夜仇。”
紅霜和碧釉心照不宣地低了低頭,莫名感到心虛,按說他們小姐和夫人才是貨真價實的母女,現在倒是和陌路人差不多了。
薛珩對此不予置評,只是支頤假寐。
不多時,馬車停在了一家醫館門口。
“小姐,到了,就是這家。”
都督府的下人正守在醫館門前的階下,見到自家府邸的玄漆馬車,急忙迎上來,在外面說了,賀韶娘沒什麽大礙,問二人要不要看一看。
蘭庭應了一句好,反觀薛珩沒有下車的意思,只冷然交代道:“都督府絕不能留她。”
“人家可是為了您呢。”蘭庭聽到賀韶娘沒事,也松了口氣,對薛珩的語氣有調侃道。
薛珩面上不顯情緒,只搖頭道:“你覺得,她真的想要嫁給我,還是将我視為完成她父親遺命的東西呢。”
蘭庭無言以對,說着這話,薛珩約莫是已經惱了。
他忙了半日回來,對她循循善誘,卻換來人家轉頭跳了湖,還口口聲聲他是恩人,這不是恩将仇報嗎。
“她要去死,是我逼迫所致嗎,非也,與我何幹。”他已然仁至義盡,當初也曾為她父親延醫請藥,救她于強人手下。
即使這兩日,她在府中多番沖撞,他亦是給予她足夠的銀錢,讓她能夠安身立命。
“可日後,這會成為他們攻讦你的借口。”蘭庭說。
薛珩盯着她看了一會,驀然有些苦澀的笑了,幽涼道:“我想,我真的錯了。”
作為天子腳下的盛京,是會将人徹底脫胎換骨的地方,他會如此,蘭庭亦是如此。
“我去看看。”蘭庭戴好了帷帽才下去。
賀韶娘恢複意識時,已經被人從醫館,挪到了隔壁的客棧。
“小姐,那位姑娘已經沒事了。”
蘭庭細細交代道:“那就好,別告訴她我來過。”
“這是為何?”老板娘對做好事不留名的行徑不贊同。
“我與她的關系,這是為她好,說這些,只是雪上加霜,不如不說。”蘭庭瞥了一眼榻上的蒼白女子。
賀韶娘覺得不堪其辱,所以跳湖自盡,若是讓她知道,救了她的人是自己,萬一再覺得羞惱就不好了。
說話間,老板娘正在給賀韶娘擦頭發,看見她眼皮之下,眼珠微微滾動,她當成沒發覺,繼續與蘭庭搭話。
“這麽說,小姐和這位姑娘關系不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為何還要準備這些東西?”老板娘可能是覺得好久,沒見過這種以德報怨的冤大頭了。
她們來的時候,那丫鬟臉上,分明是憤然不平的。
蘭庭正讓碧釉收拾了個包袱放在這,聞言笑了笑,不帶煙火氣道:
“她走過的路,我也走過,她一個弱女子,既然有跋涉至此的心念,走到我面前,就合該我救她這一次,就當做是同命人的緣分吧。
而且,那麽長的路都走下來了,就這麽放棄性命,不是太可惜了嗎,只要這一回,她明白了的話,會過得很好。”
“等她醒了,別說是都督府的人。”為了防止別有用心的人,以此做手腳,蘭庭索性讓都督府與此事,撇得幹幹淨淨。
老板娘會心一笑,應了下來。
過了一時,确定蘭庭離開後,賀韶娘才佯裝轉醒了過來,目光從木然呆滞漸漸有了一點流光。
“姑娘有什麽想不開的,虧的人來的及時,否則,姑娘的小命就丢在那湖裏了”。老板娘絮絮叨叨地勸道。
“我是不小心的。”賀韶娘垂下眼皮,冰涼的手中端着熱氣氤氲的藥盞,咬了咬唇:“不會再有下次了。”
老板娘也沒有戳破她的謊言,只笑眯眯的應承:“那就好那就好。”
“是誰……救了我?”賀韶娘擡起眼睫,猶疑地問道。
“是一位漂亮的小姐。”老板娘笑嘻嘻地回答。
漂亮的小姐,賀韶娘當然知道是誰,是住在大都督府的那位小姐,大将軍以後的妻子。
想到這裏,她的肩背驀然有些垮了下來,悶頭将苦澀無邊的湯藥飲盡。
“這是那位小姐留下的東西,說務必給你,在這間客棧幫你付了十天的錢,飯錢也一道都按最好的給了,那邊的藥錢也都付過了。”老板娘瞧着她喝完藥,接過碗放回托盤裏,有意無意地感嘆了一句:“這世上還是好人多啊。”
賀韶娘的指尖微微顫動,撫摸着沉甸甸的包袱,所有的情緒如鲠在喉,發洩不出來。
若是沒遇見傅若潇,賀韶娘現在還是會清高的将東西一扔,罵一句誰要她的東西。
可她遇見了,不是在所有人眼中,她都是能與他們平起平坐的。
薛家那位小姐拒絕她,是為了她而可惜,即使她是僞善的,也告訴了她,她理應好生的活着。
可是傅若潇呢,她的理由簡單到令人鮮血淋漓,你是卑賤的蝼蟻,一切都是癡心妄想。
臨走前,老板娘端詳了她的臉色一番,現在已經好一點了,好心道:“現在天晚上冷,姑娘家身體弱,先安心好好養着,有什麽事可以找我。”
那位富貴的小姐說了,如果這姑娘還有事,可以讓她去找他們府上的管事,老板娘才知道,這位小姐的來頭那麽大。
賀韶娘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眼眶酸楚,突然擡起頭,和要關門的老板娘說:“如果能見到她,幫我和她,說一句多謝。”
雖然,也可能沒機會再見到對方了,他們之間的天壤之別,讓她已經不敢再去自取其辱了。
老板娘見她想的明白,倒也高興,應了聲好,才關門下樓。
賀韶娘自嘲地扯出一抹笑,将頭埋到臂彎裏,其實,在跳下去的一瞬間,她就後悔了。
她想到了好多人,而薛珩,在那一刻,她根本想不出他的模樣。
其實,也沒有那麽重要呢。
那麽痛苦的時刻,生死之際,她竟然只覺得,如果能活着比什麽都好,沒有誰,是比自己更重要的。
這廂,薛珩已經問清楚了真相,賀韶娘離開府裏後,原本是沒有自盡的意願,誰知與傅家的小姐說了一番話後,就獨自走到湖邊跳下去了。
蘭庭從客棧裏出來,她倒是對這家客棧很放心,聽隔壁醫館的人說,這家老板娘也是命運坎坷,但還是熬過來了,想必會很好的照顧賀韶娘。
薛珩還沒起意為此去找傅若潇,外面的一名車夫自稱受人之托,将一張字條遞了過來。
“大都督,傅小姐求見一面。”
薛珩沒有打開紙箋,而是看向了身畔的蘭庭,挑起眉尖以詢她的意思。
“說不得是什麽要緊的事,大都督只管去吧。”蘭庭笑意清淺,若水泛漣漪,莞爾道:“我就先回府邸去了。”
馬車先載蘭庭回府去,再回來接薛珩。
聽聞賀韶娘被逼跳水的消息後,傅若潇找上了薛珩,她必須得解釋清楚,否則,這個黑鍋背下去,不知道薛珩要怎麽看她呢。
傅若潇心內又氣又恨,覺得賀韶娘不長腦子,才和她說完話,轉頭就跳了湖,這不是活生生的,往自己身上潑髒水嗎,着實可恨。
她見到薛珩,委委屈屈道:“我哪裏就想到,她會想不開,跳了湖。”
薛珩靜靜的聽她解釋完,說:“你是個姑娘家,視人命為草芥的事情,我想你還做不出來。”
見他沒有大加指責,傅若潇連連道:“我才沒有。”
她只是說了兩句,哪裏就是逼她去死呢。
這人也太不禁說了。
酒樓外,忽然爆發出一陣熱烈的喝彩聲,薛珩走到窗邊看過去,傅若潇也跟過來,發現經過的官員,正是近日在盛京,名聲大噪的青天季知府。
這位季知府為了肅清任地貪污,不惜以身赴險,親率官兵前去剿匪,揪出了甚至連根拔出了皇室宗親的枝蔓。
可謂是剛正不阿,清直忠勇的典範。
傅若潇似乎想起了什麽,突然呵然冷笑,譏诮道:“這位季青天,當真是位忠心耿耿的大青天,為了一點微末小民,得罪了皇室宗親,這下可有的好看了,也就能讨好這點蝼蟻百姓了。”
薛珩蹙眉斂息不語,不為別的,傅若潇口中嘲諷的人,正是他所提拔授意的。
做這件事,對方也與他通信過,主要是尋求幫助。
當然,其目的,不僅僅是為了揭露當地歲貢的貪墨,牽扯出那幾個皇親國戚,純屬連帶的意外,而是更有所圖,但怎麽看這件事,都是利國利民的。
然而,到了這些盛京的勳貴眼中,就是為了升鬥小民,做些事不值得,一句話否定了別人所有的作為。
薛珩并沒有那麽修身養性,即使他知道,眼前這個少女,只是見識太淺薄,但他還是忍不住蹙眉。
如傅若潇這般的人,自他入京以來,已經見過太多,說句不客氣的,蘭庭的父兄也無外乎。
“季知府得罪了貴族,傅小姐從何得知?”薛珩飲了一口杭白菊花茶,壓下絲絲縷縷漫起的火氣,傅若潇卻以為他是有了交談的興趣,這是前所未有的。
“自然是我父親口中,父親常常與我說一些外面的事,雖然是女兒家,亦不可眼界窄淺。”
傅若潇聽說了,薛珩很贊同在鏡州開任女學,必然也喜歡見識多廣的女子,而非閨閣裏只曉得繡花吟詩的姑娘。
在心上人面前,傅若潇難免熱情了些,一時間口無遮攔,暴露出來的也就更多。
站在他們的立場,季知府的所作所為愚不可及。
傅若潇天然的認為父親是正确的,甚至在薛珩面前,不加掩飾地大肆嘲弄。
“大都督這般看我做什麽?”傅若潇擡起頭,卻發現薛珩的目光靜若潭水,幽冷深邃,被他盯得心頭發憷。
薛珩挪開了視線,轉向窗外搖曳的綠柳,口吻澹然道:“我以為,如傅小姐這般出身,更不該以家世自傲,鄙薄輕視甚至傷害他人,視百姓為蝼蟻。”
他聲線溫吞若水,用詞卻極盡嚴苛,傅若潇哪聽得了心上人說這個。
她反口诘問道:“難道,大都督所在意的謝蘭庭,不亦是如此嗎,她不也享受着伯府小姐的生活,與我等有何區別。”
薛珩緩緩道:“但我想她知道,她所着衣衫,所食米糧,皆來自于百姓。”蘭庭不僅知道,她也曾去捕魚織布,用來維持生計。
但這些,和傅若潇沒有多說的必要。
“那也都是用銀錢換來的,生來高貴的人,根本無需低頭去看那些蝼蟻。”傅若潇說出這些話,沒有意識到自己過激了。
或者說,在她的意識裏,這些才是正确的。
而薛珩身為高官厚祿,出身官宦之家,自然所想所思該和她們一般才對。
傅若潇從根本上,不認為這是什麽問題。
薛珩轉頭定定地看着她,腐爛掉的肉食者,膏粱子弟。
他站了起來,擡手道:“就到這裏,傅小姐請回吧。”
“賀韶娘她……”傅若潇完全忘了嘲弄百姓之語,怯意遲遲,仍然擔心他會因此誤解自己故意謀害賀韶娘。
薛珩俯視着她,語聲平靜又淡漠:“日後傅小姐也不會再遇到她了。”
高貴的小姐怎麽可能低頭去看塵埃,那麽,獲罪的人也不可能遇見陽光。
“那就好,我相信大都督。”傅若潇以為誤會解除,回嗔作喜,放下心來,笑若春風拂面地與薛珩道別。
看着傅家的馬車離去,孫桑海跟在旁邊,薛珩負手淡聲道:“日後,不必再與傅家往來,帖子也都回拒。”
“大人,怎麽了?”孫桑海看他出來時,神情并不輕松,甚至鎖緊了眉頭。
此刻,薛珩眉眼毫無波瀾,口吻卻出奇的鋒利:“這傅家,也不過如此,盡出阿尊事貴,恃強淩弱之輩,無甚可交。”
道不同,不相為謀。
傅若潇那些刻薄的言談,必然是受到了她父親的影響。
孫桑海倒是樂見其成,爽快地應答道:“這也好,那位傅大人雖然有些舊交,卻也是十多年前的故舊了。”
他們早就看出來,這位傅大人不怎麽樣了,偏生對方總是做出對薛家舊事很熟稔的姿态,來迷惑薛珩。
傅大人表面與他所言,卻和在兒女們面前表露出來的,完全是南轅北轍。
魚肉百姓坦然到如此地步,言傳身教以致子女已然忘記,自己的良心在哪裏了。
薛珩已然在想,自己顧惜舊年世交這件事,似乎是錯了的,世事更疊,早就不同了,他卻還試圖找回薛家的痕跡,太可笑了。
傅大人的拉攏和谄媚,他并不是沒有發覺,只是不以為意罷了,同朝為官,政見不同,沒什麽好留情的。
他們對季知府的抨擊和嘲諷,令他為此感到涼薄和憤怒,也明白了陛下如此大刀闊斧的源頭為何,比起他們,常年接觸這些浸淫其中的勳貴的陛下,大概更是深恨其害。
解決了外面的事宜,蘭庭身心輕松,才回到嘉儀堂,就接到了玉屏呈上來的一封信。
“大小姐,有您的信。”
“我的?”蘭庭訝然,誰會給她寫信,這倒是有趣了。
巴陵公主沒這個愛好,謝明茵也沒這麽繁絮。
她拿過來瞧了瞧,封皮上并沒有寫字,是空白的。
裏面有一張薄薄的信紙,都不是很精致,像是街邊随便買的一樣。
“也不知誰寫的信,真是糊弄。”
現在小姐公子們之間,傳信的紙張筆墨,都是精挑細選的,力求雅致美觀。
起初,蘭庭抽出信紙打開看過去,神情還略帶輕松,漸漸就就變得嚴肅了。
看到最後,她倏然擡頭,肅然問道:“趙晟風何時離開盛京?”
玉屏不明白,大小姐突然問起這個做什麽,思忖了下回答:“奴婢也記不清了,大約……就這幾天吧。”
自從趙晟風被發落之後,也算有了報應,他們也沒有再關注過這個人了,平白無故的,大小姐怎麽想起問他了。
“小姐放心,此人被流徙已是板上釘釘,不會有差錯的。”
蘭庭擡起頭看向湛藍的窗外,捏皺了信紙的一角,指骨泛白,低聲道:“不,我要去見他。”
“啊?”玉屏隐約瞧見,涉瀾二字,從劣質的紙張上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