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六
[祿存星君|唐熙桐|血櫻|六]
景越辰的确沒有罰她，但他也沒問她，為什麽要對那些人動手。
“胤池告訴我，你受傷不輕，好生将養吧。”他只是這樣說。
有人已經告訴過他了，她受傷不輕，可他仍舊沒有多看她一眼。
唐熙桐轉身從嘉蓮殿裏出去，回頭看時，他的注意力還是被他手中的那卷書吸引。
風從門外吹進來，香爐中的煙氣晃晃悠悠。
無端端地，她感覺渾身都很沉、很累。
出到殿外，看見了司空卿卿，她今年十四歲了，活潑又明豔，她擎着一束花風風火火地跑來，不小心撞了唐熙桐一下。
司空卿卿回首，一張笑臉，揚聲道：“唐姐姐，抱歉啊！”
輕輕一撞，的确不是多大的事，她彎彎嘴角。
笑完，整個人仿佛更加倦累了。
沒有做祿存星君之前，她就是個孤僻的人，喜歡獨來獨往，成為祿存星君，稍稍熱鬧了一陣子，然而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變得越來越孤僻沉默。
她心事重重，少有歡顏，甚至于在得過一場傷寒過後，就再也沒有踏出過天玑殿半步。
眨眼之間，已是次年暮春。
這時節的西疆，天氣還很不暖和。
大護法胤池捧着一大一小兩個盒子在天玑殿外砰砰砰敲了半天門，最後實在焦躁不耐，打算破口大罵的時候，終于有個消瘦的女子慢騰騰地将沉重的殿門打開了。
胤池瞧見來人，一張頗是俊俏的臉立即就黑了下來：“唐熙桐，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吧！”
祿存星君面色病白，把着門也不将拉開，只留着一人寬的距離冷冰冰說道：“有話快說，說完快走。”
“哎，你這是什麽态度？”胤池皺起眉，好不客氣地推開門，一面大搖大擺徑自進了天玑殿，一面還不忘對冷清的宮殿品頭論足一番，“你這兒都荒成這副模樣了？我說，那梁上的灰塵怕是都積到半指厚了吧？你瞧那幾張蛛網織的，這裏像是沒人住一樣！還有那缸裏的睡蓮……”
祿存星君斜他一眼，冷聲道：“怎樣？”
胤池被那略狠厲的眼神一瞥，頓時如鲠在喉，好半天才磕磕巴巴擠出幾個字來：“還……還不錯。”
祿存在花圃邊的石凳上坐下，目光慢慢落在了他懷裏那兩個盒子上：“是他讓你來看看我死沒死的？”
“誰？”胤池脫口反問，這話音未落就像舌頭被燙了似的急忙捂住嘴，他臉上紅了紅，站在她面前半天沒說話，但不說話，又覺得更尴尬了，于是一邊尋思着，一邊想把話說得好聽些，“那什麽……其實也沒錯，的确是、是宮主讓我過來的，你總閉門不出，宮主他，很擔心……”
祿存冷笑：“他也會擔心我嗎？在他心裏，不是只有一個司空卿卿嗎？”
胤池解釋道：“其實不是你想……”
“在他看來，我不過是一個人微言輕的殺人工具、一個微不足道的屬下罷了，到底是個不入眼的。”
“你別這樣說，宮主從來……”
“哈，我這副殘軀，是什麽也做不得了，不如你現下就替我回去禀了他，毒酒痛快，若是嫌我死得不夠快，那就……”
“唐熙桐，你到底是怎麽回事！”
想說幾乎安慰話語，而又屢被打斷的胤池終于忍無可忍發起火來，他把手裏的盒子重重擱在石桌上，生氣叱責道：“你喜歡他，他就必須喜歡你嗎？你總在這裏吃卿卿的飛醋，可你也不仔細想想，自己能有這資格嗎？你來煥真宮才幾年，人家司空卿卿又在煥真宮、在宮主身邊待了多少年？不說論情分深淺，就按年歲來算，你也比不過人家卿卿！何況、何況宮主從來就沒有給過你任何承諾，一直都是你自己在一廂情願啊！”
祿存星君像被人劈臉甩下了最響亮的耳光，她慘白着臉，側過身背對着胤池，咬着嘴唇遲遲未有言語。
這些年，是一廂情願了……何嘗不是一廂情願呢……
她想起姐姐臨死前說的最後兩個字。
如果沒有景越辰，她們姐妹不會拔劍相向，但為什麽當年姐姐一死，她能斷定那未說完的話是“替我報仇”，并且對此篤信不疑，而之後卻越來越覺得是自己錯了呢？姐姐為了能接近皓月君，為了能留在他身邊，甚至不惜對親妹妹痛下殺手，也許姐姐到死都還是愛着那個人的，也許姐姐只是想說“替我留在他身邊”……而後來的自己，不是心甘情願選擇相信了後者嗎？
思及舊事，她的內心一點點地崩潰了，她再也無法故作堅強，終于忍不住掩面失聲痛哭起來——
原來自己什麽都沒有，什麽都不是，就這樣糊裏糊塗、自欺欺人地活到了今天！
多麽可笑啊，多麽可悲啊……
“熙桐。”胤池嘆了口氣，伸手扶住她的肩時，眼神不覺黯了黯，他盡量讓自己臉上浮現出自然的笑容，雖然那有些勉強，“唐熙桐，別哭了，哭花臉不好看的，宮主……他……他有件東西要我拿給你……”
熙桐。唐熙桐。
在衆人都快将她本名遺忘殆盡的時候，只有他從頭到尾都不肯稱她一聲“祿存星君”——是怕她迷失了自我嗎？可是她早已經迷失了啊……
唐熙桐內心一陣絞痛，忽然凄惶撲進胤池的懷裏大哭起來。
胤池臉一白，繼而又紅了，他不知所措地僵住了，手在半空懸了好久，最後才慢慢撫上了她的背，輕輕拍着安慰道：“這麽久了，你一個人待着，容易發悶，別再胡思亂想了。宮主也不是完全不在乎你的，就像他前些時候得了兩片極美的翠羽，後來着人做了點翠簪，那簪子沒說要給卿卿，反叫我送來給你，不信你瞧。”
胤池将放置在石桌上小一些的錦盒勾過來，拿在手裏打開了，裏面靜靜躺着的，果然是兩枚色澤極美的點翠簪，細細端詳，那兩枚簪子竟都獨具匠心地做成了桐花的樣子，一朵将開未開與枝葉交纏，一朵全然盛放神态窈窕，赤金的底座承着桐花自然生長的姿态，翠藍亮羽的鑲嵌又為那生于暮春的花朵增添了幾分華貴與雅致——
“喜歡嗎？”胤池問她。
唐熙桐睜開眼睛的剎那，已心驚于那豔麗流轉的光華，而其後更注意到了圖案制作的獨特，猛然之間，她胸臆中那顆沉寂哀傷許久的心，劇烈地顫動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