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面目
眼見仙引随着一語落畢睜開雙目朝自己輕輕瞥來,蘇步月一頓,驀地變坐為跪,立刻挺直了脊背滿臉乖巧真誠地望着面前的人。
膝下帶着潮意濕氣的硬涼霎時透過衣料沁入了肌骨。
“城主您老人家不生氣了吧?”她眼巴巴笑嘻嘻地望着他。
仙引眉梢微揚,瞧了眼她裝在腰簍裏的花,不答反問:“讓你做的事做好了麽?就随便出來瞎晃。”
“這才不是瞎晃……不是,我錯了。”見他眸光淡斂,她連忙端正态度認慫賠笑道,“放心吧,有秦管事親自出手,那丹珠花換了土又移了盆,過幾天就會重新容光煥發的!”
仙引擡了擡眉毛:“我讓你做的事,你卻去使喚別人?”
蘇步月愣了愣,辯駁道:“你只說讓我把花救回來,又沒說要我‘親手’救回來……” 言罷又壓低聲音兀自嘀咕了一句,“我又不是傻子。”
仙引雖聽得不分明,但也幾乎能猜到她在腹诽什麽,于是揚起唇角笑笑:“那你倒是說說,你怎麽求到幫手的?”
說到這個她就有些得意了,佯裝謙虛都掩飾不住眼睛裏的積極:“那還不是因為秦管事被陣前換帥,自己徒弟又在這場婚宴布置裏表現得那麽好,或多或少肯定心裏都有些疙瘩嘛,但人家畢竟師徒情誼,咱們紫雲坊和留春閣又是兄弟手足,哪能長久豎着隔閡?這要傳出去讓外人說閑話兩位管事的都是明事理的人。”
仙引好整以暇地聽完她這番假模假式的話,了然間微微颔首,也不多說什麽,目光偏轉落在了她腰簍上,問道:“你采這麽些山花做什麽?”
“做蔻丹啊,”蘇步月解下了拴在腰間的小竹簍,“我答應了桂竹苑那邊的幾位姑娘,要做市面上買不着的給她們用。”
他有些意外:“你還會做這個來讨她們歡心。”又道,“這回又是打的什麽主意?”
當然是為了打入對手內部,獲取将來拜師的人脈支持,順便打聽些門生公子的內部消息啊。
蘇步月心裏這麽想,嘴上卻含蓄道:“您別說的我成天就愛起壞心眼兒似地,我這真是做好事,何況上回若不是何管事硬要關着我,我也不至于出那下下之策嘛。”
仙引神色不動地瞧了她須臾,等她說完,淺淺應了聲:“嗯。”言罷,伸手往身旁去拿外衫,一邊似随意道,“我回去下令禁止她們塗蔻丹。”
還未來得及心生竊喜的蘇步月猛然打住,回手一把隔袖抓住了他的手臂:“女子愛美你也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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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引閑閑一聳肩:“我是城主。”
自然愛管不管,想管便管。
“……”她瞬間敗退,“其實我想入七星堡拜師學藝。”
“哦?是麽,”他了然,“有志氣。”反應很是平常。
蘇步月怔了怔:“就這樣?您沒別的話說?”不笑她,也不再問她?
“要說什麽?”仙引一副見慣不怪的樣子,“許多人都想到七星城拜師學藝。”
言下之意他才沒那工夫。
蘇步月卻半點不覺被輕怠,反而覺得這是種極為公平和暖心的态度,她當即感動中帶了幾分巴結地說道:“城主我覺得您真是和那些虛僞的娘炮不一樣!”
仙引聽着這話總覺得哪裏不太對頭。
這頭蘇步月已激動地繼續往下說道:“你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便不喜歡,這樣真是頂頂好的性子!我欣賞你!”
他聽着覺得好笑,卻又不禁有幾分新鮮。
“你欣賞我?”他彎起唇角,“那還真是謝了。”
“不謝不謝。”蘇步月也沒覺察出他的調侃,擡頭一看日頭,突然想起什麽,“不知不覺都快到該吃午飯的時候了,你餓不餓?我帶了早上現做的春花團子。”說着低頭伸手往竹簍裏去翻找了一陣,最後從底部掏出來一個用粉色花布裹得圓圓整整的小包。
她側身将布包輕輕放在兩人中間,解開來示意他:“每樣口味做了一個,你選自己喜歡的吃吧。”還特意挨個介紹了一遍,“紅的是牡丹,黃的是槐花,深綠色的是艾草,淺綠的是梅花,粉紫的是丁香,淺粉的是桃花。”她想着他可能會選花眼,便好心謙讓,“我覺得牡丹和梅花的最好吃,你嘗嘗吧。”又道,“這糯米團子幹吃可能有點不舒服,我去取點水來。”
說完便麻利地起了身往水潭上游走去。
仙引垂下眸,看着被靜靜擺放在面前的這些春花團子,半晌,移開了目光。
等到蘇步月跑到那頭岸邊找回了自己的水囊,就着瀑布沖擊落下的水接了滿滿一囊山泉,揩着臉上的水珠噔噔噔跑回來時,她才發現仙引坐在那裏根本就沒動那些團子。
“怎麽不吃?”她走過來重新盤腿坐下,笑他,“您姓仙,可別真的修仙吧?還是疑心我下了毒?不如我先每個咬一口給您試試?”
仙引朝她伸出手,從容道:“你拿個最好吃的給我。”
饒是蘇步月再有一腔狗腿的心也沒禁得住在這一刻默默腹诽:敢情您這位養尊處優的大老爺是在擺譜呢!
她端起一臉誇張的笑容,拿起一顆紅色的花團雙手呈了過去,微微低首地恭聲道:“城主您老人家請用飯。”
“嗯,乖。”他老神在在地應了,接過團子嘗了一口,在嘴裏品了品,“牡丹?”
“是啊,我剛才不是說過這個最好吃了。”蘇步月随口應着,又把水囊的皮塞給拔掉,也遞到了他面前,示意讓對方喝點水。
仙引從善如流地接了,仰頭喝了一口。
蘇步月看他被自己伺候得妥妥帖帖的樣子,不由好奇道:“說起來,要不是我恰好來這裏遇上您,你午飯打算怎麽解決?”看他也不像是個自己會動手的。
果然,他來了句:“平常的這時候,我還不餓。”
還真是個修仙的。她唇角一揚,飛快伸手抓起了個淺綠色的團子,嘻嘻笑道:“那這個梅花的我就吃了!”說完,張開嘴就是一大口咬了下去,還含糊地樂道,“真好吃……”
仙引初是愕然,随即愣了愣,再看她像只偷到腥的貓似地在那裏跟自己抖機靈,他忽然覺得挺有趣,一絲玩心頓起,出手如電,一把握在了她捏着糯米團的那只手的腕上。
蘇步月被他驟然攥住,還沒反應過來,便見他很快地傾身過來,一偏頭,就着她的手在梅花團子上輕咬了一口。
瞬間的近在咫尺讓蘇步月清晰地聞見了他身上若有似無的一絲清香。
她一時愣住。
他飛快得手後便退了回去,回味了須臾,點評道:“還是我這個好些。”
蘇步月回過神,控訴道:“你偷吃!”
仙引也不與她争辯,竟大大方方地遞了自己手裏的牡丹團子過來:“也讓你咬一口?”
蘇步月也不在意,果真探起身要湊上去咬回來。
眼見着就要到口,仙引卻忽然伸出食指抵在了她腦門兒上,這一抵還不是尋常的抵,他竟注了內力于指尖?!
蘇步月莫名地擡眼瞥向他。
随即,她看見這張素來平靜悠然難窺心思的臉此刻正漾着滿目笑意地看着自己,然後,她聽見他說了三個字:“想得美。”
言罷還故意當着她眼前又咬了一口。
蘇步月無語,悻悻退回身,頗為幽怨地看着他:“堂堂城主,竟然還耍賴。”
誰知他半點不覺得有傷顏面,反而很是坦然地回了句:“下回你多做些,我也好多分你兩個。”
這也行?他還挺有創意。
她想起當日澄光逸心樓裏發生的事,心想也不曉得今日這出傳到外頭有沒有人信。
念頭閃過,蘇步月突然就有些好奇,城府幽深、清高驕傲、童心未泯,也不知到底哪樣的性子才是真正的七星城主?
她正走着神,忽聽仙引開口問了句:“聽說你是清河郡人?”
突然開始查起了戶籍,還好她頭腦清醒,立刻點頭:“是啊,鄉下來的。”
其實她是來自與清河郡隔着條界河的小星原,小地方雖不紮眼,但到底擔心七星城會介意自己“非其族類”,因此她一開始便撒了謊。
她料想仙引也不過是随口一問,因他既然不愛應酬也不愛出門,想必那麽遠的地方更不曾去過,她回答起來也就顯得很有底氣。
果然,他并未順着這個話題繼續探詢什麽,而是轉而問道:“武功跟誰學的?”
“我爹啊。”她直言道,“那小地方也沒什麽好師父,我大哥二哥都是來中……外頭拜的師。我爹說我只要學好騎射和保命的本事就行了,和武林高手打架這種事用不着我,所以我輕功還能看,內功卻不怎麽見得人。”
仙引問她:“那你父親說的‘保命本事’又是什麽?”
“就是不怕拼命啊!”她想也不想地就回答道。
不怕拼命。他想,這個答案倒是有幾分意思,古往今來其實很多生死決戰無非就是搏一個誰比誰更置生死于度外。
可是一個做父親的既然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學好保命本事,又為何不讓她去求拜名師學些更有把握的自保功夫,反而教授這種不要命的理念?
仙引便又問道:“那他又是如何讓你學習這種本事的?”
“就……”蘇步月一句話還沒沖出口,就驀地打住了,停滞了半晌,才撓了撓脖子,疑惑道,“你這麽一說起來,我好像真不記得小時候怎麽練的了。”她皺了皺眉,懶得再去費時間糾結,豪爽地一擺手,“管它的,反正我好像已經練成了。”
不知道的人只怕聽了這話還以為她是練成了什麽神功,真是貫來不知穩重為何物。
但他也正是覺得她的不穩重有幾分趣味,于是聞言不覺笑笑,喚她:“小蝴蝶,用全力打我一掌。”
“……哈?”蘇步月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頓時心生忐忑。
他繼續道:“我看看你內功有多差。”
她突然就真的有點兒想打他了。
“那你準備好,我來咯?”蘇步月凝神,長呼吸了一口氣,運功,再次提醒,“我真的用全力哦,傷了你不許秋後算賬啊……”
仙引淡淡道:“你再不出手,就換我來。”
蘇步月立刻毫不猶豫地一掌拍了過去。
掌力拍在他肩上的瞬間,她不經意瞥見了他從容微沉的眸光,幾乎是同時,一陣氣勁自他體內倏然震出,将她猝不及防地彈開,被震了個趔趄。
石岸光滑,蘇步月一時站立不穩,身子一歪,就要朝背後的小水潭倒去。
仙引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手往自己面前用力一拉,下一刻,蘇步月就跌到了他懷裏。
兩人一個從容淡定,一個驚魂未定,大眼瞪小眼地對視了半晌。
“內力果然很一般。”末了,仙引開口點評道。
蘇步月向來自覺十分好學,聞言就想先端正姿态坐起來和他好好讨論讨論這個問題,只是還沒來得及考慮好到底是側身滾到一邊再站起來,還是為了不弄髒自己的漂亮衣服請他順便幫個小忙把她丢到能輕身站定的地方,從不遠處就忽然傳來個突兀的,不知什麽東西掉到了地上又滾進了水裏發出的重重撲騰聲響。
兩人皆下意識轉頭循聲看去。
只見目及處一個驚慌未褪的紅衣少年呆呆站在那裏,正極力掩飾着自己的失态,末了,強自鎮定地看着仙引,恭聲道:“城主,那、那個什麽,我給您拿了吃的來。”說着,朝蘇步月那邊飛快瞥了一眼,又小心翼翼地道,“要不,我還是先回去?”
蘇步月感覺他可能是誤會了什麽,這回也沒時間考慮了,趕緊翻身往旁邊一滾,手腳并用地快速爬了起來,沖着仙引低聲道:“你快解釋一下,別讓下面的人在外頭胡說八道,這有損你堂堂城主的威名。”
最主要的是這種謠言一旦傳出去,肯定會妨礙她釣未來夫婿啊!
誰知仙引聽了她的話,莫名道:“解釋什麽?”
“解釋剛才我們那個姿勢并沒有什麽深意啊!”她有些着急。
仙引頓了頓,似乎頗為認真地想了想,然後複又看向她,說道:“沒有什麽深意,指的是什麽深意?”
蘇步月:“……我從未見過如你這般遲鈍之人。”
作者有話要說:
晚上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