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選一

蘇步月不辭而別的消息是姚黃急巴巴來通知于睦的,據說是仙引前腳剛回到翠微閣,還沒顧得上去更衣,便徑自先去了綠萼庭打算看看蘇步月的情況如何了。

誰知進門沒找到人,卻看見了她留在桌上的信。

“姚黃說仙引看完了信,像是不可置信一般,直到确認了小月确實是只帶了盤纏然後自己從容地離開了七星堡,他就不再說話了。”于睦嘆了口氣,“我先前趕去的時候,就看見他一言不發地捏着信坐在小月的房裏,那樣子……很像當年他初到七星城時。”

葉萱如頓了頓,問道:“那信上怎麽寫的?”

“我沒看着,”于睦道,“仙引把信毀了。”

以仙引的功力,要讓一張薄薄的信紙在掌中轉眼化作齑粉不過是輕而易舉之事,但那是蘇步月留給他的信,他們都以為不管心痛也好,遺憾也好,他都不會舍得抹去她臨走前最後留下的話語和印記。

于睦當時心下一沖動,忍不住出口勸道:“派人去追吧。”

那會兒魏紫和姚黃也回過神,已經都要主動去找人了,可仙引怎麽回答的?

他用淡漠到極致,也平靜到極致的語氣阻止了他們:“不必。”

只有這兩個字。從确認蘇步月不辭而別後,他靜坐許久,對此僅僅只說了兩個字。

再然後,他就像沒事人一樣,起身回了自己的居所。

但卻又把所有人關在了門外,說是累了要休息。

“其實我也覺得她出走的實在太突然。”于睦說着,心想他都還未來得及決定做什麽,人家就自己先撤了,竟然這樣及時,這樣突兀……這種感覺很奇怪,讓他直覺不尋常。

葉萱如揉着自己的肩,沒說話。

“也不知她在信上到底寫了什麽,”于睦沉吟道,“才讓仙引這樣的反應。”又搖搖頭,“罷了,既然人都走了,那也正好免得為難。青松先生那裏我還得去回禀一聲,他此行目的已經達成,想來也就不會在七星城久留了。”

他實在不想仙引在這個時候更加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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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萱如不聲不響地跟着他站起來,正要邁步,卻忽然打了個趔趄,連忙扶住了桌沿暗暗平複着呼吸。

于睦見狀亦伸手來扶:“怎麽了?”見她臉色有些發白,額上也在冒虛汗,感覺不對,他便拉過她的手腕擡指扣在了脈上,“你跟人交手了?不是跟你說過你現在身子還未全好,內功要一點點往回修麽?對方是誰,你怎地克制不住動起手來?”

他本是關心詢問,然說到最後,腦海裏突然就竄出了一個念頭:“你……不會是和小月交手了吧?她離開七星堡可與你有關?”

葉萱如頭暈氣虛地說不出話來,只擡起眼簾深深看了他一眼,就幾乎要往地上倒去。

于睦忙攬住她,喊了侍女過來:“快去請城主,告訴他葉上師舊傷複發暈倒了。”

侍女忙領命而去。

葉萱如現在的住所是受傷之後仙引給她重新安排的,為了方便治療,将她的院子置在了離翠微閣不遠的竹林西邊,比起她原來住的地方小是小了些,可勝在夠清靜,而且院裏院外的薔薇開得很好,葉萱如蘇醒之後也沒打算搬走,一是喜歡這裏的清靜,二,是離仙引近一些,她舍不得。

沒過多久,仙引果然來了,跟在他身邊的是魏紫。

于睦看見他從門外大步跨入,心中暗暗松了口氣:還好。

若無其事。這四個字大概就是用來形容此刻的仙引,縱然于睦知道他并非真的無事,卻也只能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只要仙引看着還和平時一般無二,那就是說蘇步月出走給他帶來的不良情緒都還在他自己能控制的範圍內。

有些事情不提,時日久了,也終将被他掩于心底。

既然無法開解,就此藏起來如常生活,慢慢遺忘,倒也還好。

“怎麽回事?”仙引走進來之後朝床上的葉萱如看了一眼,便回眸朝于睦問道。

聽似平靜理性的語氣,好像真的與平時沒什麽不同。但于睦迎着他的目光時卻微微一怔,覺得有什麽變得不一樣了。

“也沒什麽,”于睦心中雖然已十分懷疑葉萱如和蘇步月的出走有關,但在仙引面前卻不能言明,于是編了個理由道,“你也知萱如要強,所以有些急于求成,練習內功時震了經脈。”

仙引沒說什麽,甚至連眉毛也沒皺一下,知曉原因後便徑自走到了葉萱如身旁,探了探她的脈搏,少頃,說道:“沒什麽要緊,你及時幫她穩住了真氣,歇兩天就好了。”

葉萱如躺在床上,有些虛弱地靜靜望着他。

“好好休息,來日方長。”仙引對她說完這略顯安慰的八字,轉身似乎打算要走,卻又不經意垂眸,腳下忽頓。

順着他的視線,于睦和魏紫發現他正在看那張被端端放在床頭凳上的紫色繡花面罩。

這是葉萱如的面罩,但顯然,他看那面罩時心中所想的人并不是她。

于睦見狀,暗暗嘆了口氣,即便心知無用,也終是打算開口勸他兩句:“你……”

然而不等他把話說完,仙引卻倏然擡眸,二話不說拔腿就跑了出去。

魏紫甚至都沒反應過來,一息之後才恍然回神,連忙追了出去,卻見自家城主竟然使起了輕功,朝着東邊而去,三兩下就消失在了滿目青綠的竹影間。

魏紫不敢怠慢,當即也輕身而起,拼力追去。

于睦看着仙引突然跑出門的時候,也很訝異,他還從未見過對方這般迫切慌忙的模樣,好像有什麽東西在等着他,只要去晚了就永不可得。

“他去追她了吧。”葉萱如忽然幽幽說道,不是疑問的語氣,僅僅是陳述。說完,又牽了牽唇角,“他若是看見她,永遠都不會原諒我。不,從我騙他那時起,他就不會原諒我了。”

于睦越聽越不對勁:“萱如,你老實跟我說,你到底做了些什麽?”

葉萱如緩緩轉動目光,落在他臉上,笑意間泛起嘲意:“我只是,當着蘇步月的面,給了他一個紅色的絡子。”

于睦聞言,臉色倏變:“你……”後半句話卻堵在喉頭,像塊大石頭壓在了心上。

仙引有眼疾的事情,他自己從未跟任何人說過,就連姚黃魏紫都不知道,只因他素日隐瞞地極好,加之深居簡出,所以更沒什麽人有機會察覺。而自己和萱如不過是因少時與他相識,有師父提醒,又恰好經歷過他的年少時光,所以才知道這個秘密,或是因為獨自守着不願對外道出的隐秘缺陷終歸是件孤獨的事,所以仙引雖然從不明确提起這個話題,但與他們兩個相處時卻也不會刻意回避他不善辨別色彩的事,說到底,這其實也是一種信任。

而現在,葉萱如卻利用他的缺陷和他的信任,當着他的面傷了他心上人的心……于睦幾乎不敢去想,仙引知道這件事之後的反應會是怎樣。

她這麽做,無異于親手毀了他們多年的情誼。

于睦閉上眼,一時竟不知該斥責葉萱如,還是該埋怨詹青松。但更多的,好像還是對自己的一種厭棄,身為兄長,他竟讓事态發展至此。

而面前的人卻在這時又再開了口。

“還有,”葉萱如靜靜看着他,說道,“我用銀針傷了她。”

***

春日近夏,庭院裏開始冒起了窸窸窣窣的蟲鳴聲,陽光曬在身上有些發熱,但恰好的風總會适時的迎面拂來,讓人心生惬意,幾個穿着相同服制的年輕男女正坐在樹蔭下閑聊飲酒,享受着同門相聚的悠閑時光。

“燕文,恭喜你啊,入門這麽久終于能跟着你師父去江湖上長見識了。”其中一個少年舉着酒壺朝坐在自己對面的人說道,言語間不乏羨慕。

那叫做燕文的少年把酒喝了,卻道:“不過是陪師父他去參加朋友的壽宴而已,地方也不遠,來去都簡單得很,轉眼就回來了。”

“哎,無趣啊無趣。”有人嘆道,“若是能跟着城主出去一回,你們說該多好?”

立時就有人笑他:“別做白日夢了,城主出門從來只帶魏管事或是姚管事的。你啊,充其量也只能做個車夫。”

“做車夫也行啊!我就想真切地目睹一番城主行走江湖時的風采。”這人說得滿是憧憬,“自打兩年前那天我親眼看見城主他如天降神祇般落在我面前,然後……”

“然後看也沒看你,徑自吩咐了司駿閣的大管事把‘藏香’牽出來,轉眼便飛身上馬,曳缰而馳,留給你一個轉瞬而逝的背影,是麽?”

很顯然,在場的人都不是第一次聽他這番話了。

“哎,你們不懂,”那七星弟子還嘆了口氣,“我此生未見如此風姿和氣勢,‘藏香’簡直就是天生為城主準備的坐騎,那時才覺得它真正是七星城的第一寶駒。”

“說起來,那天城主前腳剛走,後腳魏管事也帶着人追了出去。”有人回憶道,“也不知是急急趕着去哪裏,這一走竟然數月才回來,連京裏的貴客都給丢下了,而且人家居然還未曾計較。”

衆人面面相觑地望了一圈:“你們都沒在自己師父那裏聽到什麽風聲嗎?”

“沒有。”又是異口同聲。

氣氛有片刻微妙寂靜。

“話說回來。”有人又再開口道,“那次城主回來之後好像就變得不大一樣了,以前我聽說他從不出遠門,就連雍州城都難得去,這兩年算下來,前後出遠門該有三次了吧?”

話音剛落,庭院那頭又吭哧吭哧跑來一個矮壯少年,一屁股坐在了他們中間。

“诶你們知道麽?”矮壯少年道,“少林寺派人送帖子來了,說是要開個佛法會。”

衆人有些摸不着頭腦:“他們自家和尚講經,跑來七星城送帖子作甚?”

“聽說是因最近江湖上不大太平,都是那叫什麽羅剎殿的地下組織攪得腥風血雨。那些綠林同盟也已坐不住了,自己開大會都開了好幾次。少林方丈有感武林間戾氣深重,所以想趁着開佛法會的契機,廣邀各大門派參與,能成佛一個是一個吧。”

衆人:“……所以,咱們七星城是哪位要去成佛?”

“還不知道呢,師父剛去了翠微閣。估計待會兒會有結果吧,其實我倒是希望師父能攬了這個差事,聽佛法枯燥是枯燥了點兒,可是少林寺發的帖子,江湖門派大都會給個面子,到時必定大小也是場盛會,漲漲見識也好。而且我聽說少林寺的藏經閣藏的可不光是佛經,還有許多典籍呢,比起那傳言中的江湖寶地琳琅閣只多不少。”

他這話一說出口,其他人立刻安靜了,紛紛收起了戲谑的神色,末了,各自在心裏點頭,盼着自家師父能把這差事給攬下來。

那頭幾個七星弟子聊得是熱血沸騰,這頭在翠微閣的議事廳裏,太座上師們聚在一起,卻是一個比一個冷靜沉默。

廣邀各大門派參加佛法會?少林寺那方丈怕也真是閑出屁來了。

平日裏江湖上出點兒什麽事,六大武林城在各自的地盤都是責無旁貸,像這回遇到羅剎殿這種在江湖上到處攪和的,其他人依然覺得該是他們六城的責任,少林寺這武林上的泰山北鬥倒是穩穩當當地立在那裏不必費心,他們可沒這麽閑,這會兒江月城主送來的六城會盟的帖子還擱在眼前呢,誰有空去聽那群禿驢嗡嗡嗡地講經?

還戾氣重呢,不以戈止武,難道還能靠他們念兩篇經就把羅剎殿的人給收服了?

藏經閣?倒是夠吸引,可人家給你看麽?進都進不去。何況以他們的身份,也不可能不顧名聲地偷着進去,那還不如別去。

想也知道,到時其他門派除了有些當家之人與少林寺有淵源或是交好的會去個重要人物,其他派去的也不過是給個面子,那就更沒必要了。

大家都不太想攬這個差事,可當着仙引卻又不敢明說,只好要麽盡量減低自己的存在感,要麽暗戳戳給坐在仙引下首的于睦遞眼色。

于睦只當沒看見,對仙引說道:“這兩個帖子前後腳送來,到時候其他五城首領和門下得力之人肯定都會去雲臺山。”

其實少林寺的佛法會确實沒什麽重要可言,不過作為名門大派,尤其是在這個位置上還有其他同等地位的門派也收到了同樣的邀請時,這個人選就需要費點兒心思,別到時候你不以為然,別人卻顯得極為看重,少林寺雖然作為方外之地不會太在意面子問題,可那種場合那麽多人在,傳出去難免又要扣個狂妄驕傲的名頭下來。

于睦這番話的意思,無非是在說有江月城主的六城會盟之邀在前,便可以确定其他五城會更重視哪一個,那麽七星城也只需要派個相對身份得體的去就行了,這麽看來,無非是在上師和太座門下的諸位弟子中選擇。

其他人也都聽懂了這意思,當下就有人歡喜有人愁起來,奈何,也只能等着城主抉擇。

“雲臺山之邀,”仙引順手放下了右手邊的請帖,“你替我去吧。”

這話是對于睦說的。

“少林寺……”不等其他人回過神,他已平平續道,“本座親自去。”

啥?!所有人都以為自己聽錯了。

于睦也硬是愣了半晌,才吶吶回道:“六城會盟,你不去麽?到時其他城主若問起,知道你選了去少林,那……”

“你就說我閉關了。”仙引不甚在意地回道,“江雲起若有自知之明,就不會追問。”

兩地方向相反,六城會盟當天少林寺的佛法會還未舉行呢,當時當地誰又會知道仙引不去雲臺山的真正原因?即便事後知曉,大家也只會當他是故意不給江雲起面子罷了。

沒錯,不給這位江月城主面子,這是他們剛剛達成的共識。

想來其他五城對這六城會盟也頗有忌憚,否則又何須帶齊人馬前去參加?

不過他們還是沒想通,仙引為何要親自去參加這佛法會?

待其他人散去後,于睦大約猜到了原因,終于私下問他:“是不是打聽到了她的消息?”

仙引略略一頓,沒說話。少頃,回手拿了個錦盒出來交給于睦,說道:“到時把這個送給李青韻和她那位失而複得之人。”

李青韻便是江湖寶地琳琅閣閣主,早些年和仙引一樣幾乎不在江湖上走動,這幾年在武林中露面的時候才比較多,不過都是為了給她未婚的夫婿——前江月城少城主江少楓一家當年的通敵案翻案。

于睦接過來,覺得盒子略有些沉,打開一看,才發現裏面是枚種在濕潤黑土裏的幼苗。

想也知道,肯定是什麽珍貴的藥材。李青韻的醫術很出衆,仙引這禮送得是真有心了。

“難得,”于睦忍不住調侃他道,“你與他們又沒什麽交情,卻還肯送這樣的禮。”

仙引垂眸看着盒中的幼苗,沉吟片刻,緩緩道:“她等了三年把一個‘死人’等了回來,這樣好的運氣,不是人人都有。”

作者有話要說:

這裏的時間線就是清風引裏的六城會盟那段了,可以側面解釋一些東西。沒看過的小夥伴莫慌,不影響本文閱讀,江少主和李閣主在臺詞裏客了個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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