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故人新衣

微黃的陽光斜斜照進了樹林,從疏疏密密的枝葉間灑落片片斑駁光影,帶着夕陽特有的餘溫籠罩下來。

“小姐,”侍女蔓蔓捏着帕子緊了緊掌心裏的汗,望着自家主子這身據說能顯得很我見猶憐的打扮,到底是禁不住擔憂道,“要不您還是再想想吧?二公子吩咐了我要好好照看你的,可如今您卻要自封穴道獨自深入虎穴,萬一有個什麽三長兩短……”

話音未落,站在她面前的女子就一副避之不及的樣子連連擺手:“我呸呸呸,哪有還沒動手就咒人有三長兩短的。不是我說你啊蔓蔓,你到底是我二哥的丫鬟還是我的丫鬟?怎麽老在我耳邊叨叨他的吩咐。”

她一身白衣,發間簪着枚掐了銀絲的珍珠,臉上戴着半面紗,同樣是白色,面紗的右下角用同色絲線繡着牡丹花。

這身素淨中暗含講究的打扮,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古語雲,女要俏一身孝。再加點兒料稍稍點綴一下,襯着這蒙住半張臉欲語還休的樣子,就算是個和“美”字不搭邊的人也能生生捯饬出三兩分美感來。

蔓蔓無奈低首,也知事到臨頭再要勸自家小姐收手已是沒有太大可能了,不,應該說是白費唾沫。

可她只要一想到小姐居然打算用的是美人計,她就忍不住會想到二公子那張冷冰冰的臉——小姐若是沒吃虧還好,要真被占了便宜……委實不敢想!

原本之前商定計劃時其他人也是反對的,畢竟小姐身份尊貴,只不過是要一張去少林寺參加佛法大會的帖子,實在不行搶了就是,可小姐卻不同意,還列了兩大原因來反對:一,此次暗中行事,低調為宜,能不動手盡量不要和其他門派有正面沖突。二,帖子可以搶,門派出身卻無法冒充,到時佛法大會上被看出來反而多事。

“好了別廢話了。”白衣女子果斷道,“待會依計行事,兵分兩路。”

不多時,山路盡頭拐角處有人影輕身而來,數次起落後,停在了她面前幾步之距的地方。

“小姐,人正往這邊走,大概再有半盞茶的工夫就會到林子裏。”來人恭聲禀報道。

“好,”白衣女子下颔微微一擡,回眸令道,“散開。”

話音落畢,立在她身後的下屬衆人便相繼四散飛身隐蔽,轉眼只剩下了蔓蔓一人在跟前。

白衣女子看了自家丫鬟一眼:“教你的都記住了吧?可別說錯。”

蔓蔓拽了拽肩上的細軟帶子,咽了咽口水,點頭:“您放心吧,婢子這擔心勁兒眼下可是發自肺腑。”

她在面紗下彎了彎唇角,于眸中透出幾分笑意來,然後擡手沖着對方勾了勾:“行了,趕緊去,我要裝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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蔓蔓看着她從袖子裏摸了一粒藥丸出來,也不敢再耽誤,忙背着包袱往山道那頭跑去。

隐在高處的其他人倒是将眼下的情景看了個一清二楚,只見自家小姐服了藥之後又靜靜站了須臾,然後便選了個靠路邊的地方席地坐了下來,先是左倒了倒,又往右晃了晃,最後好像覺得怎麽都不太對,又思忖了半晌,索性重新站了起來。

大家都有點兒好奇她站起來要幹嘛。

結果下一刻,她就手腳一抽,學着那些暈倒之人的樣子往地上倒去,倒下後似乎還覺得落地的姿勢不大舒服,又不動聲色地飛快挪了下被壓住的那只胳膊。

衆人:“……”

這就是小姐她所謂的話本子看得多,随随便便模仿都能信手拈來嗎?怎麽覺得那麽不靠譜呢?

***

遠處的山道上,有一行人馬正在漸漸行近。

領頭的是個三十來歲的男人,身板倒是挺直,相貌也算英俊,但一雙眼睛裏略顯萎靡不耐的神采卻顯得他有些心不在焉,連帶着周身也散發着一種郁郁浮躁之感。

此人叫做陸天成,正是這回被自家掌門師兄發派來代表華陽派參加佛法大會的。

但他的心情很不好,原因無他,只因這樁差事于他而言完全只能用一句話來形容,那就是“強扭的瓜不甜”。

他和妻子結發十載,至今膝下只有一女,他五年前就動了納妾的心思,可妻子慣會捏他的弱點,只要夫妻兩為此吵架就會去找掌門師兄給她做主。奈何師兄也是個迂的,明知他當時的相好大多都是在風月場上認識的,便立了個納妾的條件給他,說是必須身家清白。

他也不是沒動過腦筋把人帶回去假裝出身良家,可他老婆實在不是個吃素的,女人看女人也是一看一個準兒,總是能找到痕跡,于是這幾年他愣是一次也沒成功過。

前一陣他狠心讓外頭的女人懷上了孩子,心想這下師兄總不好拒絕了吧,誰知師兄是不管他納妾了,但卻直接言明有損門派聲譽,讓他們一家都走,從此也不許以華陽派門人自居。他當時就傻了眼,無奈,只好又逼着那女人滑了胎,師兄得知後深深看了他一眼,就把這帖子丢給了他,讓他去聽經。

這是幾個意思?他心中忿忿,他對女人也是很挑剔的好不好?他也不是來者不拒,可誰讓他偏偏每次看中的都非良家女子?怪只怪人家長得合他眼緣,性情也柔到能讓他的心滴出水來。他離不開師門,甚至狠心都把自己未出世的孩子給滑了,師兄卻還嫌棄他?讓他來聽什麽勞什子講經?

難不成還要他改投到少林門下,出家徹底戒掉女色麽?真是高高在上不識人性!

想到這些破事兒,他不禁又煩躁地皺了皺眉頭。

忽然,前方有個人懷抱着個包袱急急跑來,一邊跑還一邊不時回頭張望,好像既緊張又擔憂的樣子。

華陽派的人出于行走江湖的本能,自然而然放慢了腳步,不約而同将視線落在了來人身上。

那是個年輕女子,不算漂亮,卻穿得挺好,打扮得也很幹淨,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女兒。

跑到近前時,她似才赫然發現眼前衆人,不由駐步一驚。

陸天成看在眼裏,就覺得不大對勁,于是看了眼身邊的門人,示意加以詢問。

“我……我本是我家小姐的丫鬟,”女子緊了緊懷裏的包袱,回答道,“太夫人新喪,小姐打小與她感情好,原本打算要在家守孝一年,誰知夫人為了大公子的前途,竟在喪期裏把小姐許給了個五、六十歲的員外做第七房小妾,小姐不忿,就帶着我出逃,誰知那車夫也不是好東西,見我們盤纏花完了,也不聽小姐解釋要去投奔親戚,當下就把我們給丢在了山路邊。我們兩個弱女子實在是沒有辦法再往前走了,小姐再三打擊之下也無奈斷了心思,與我絕了恩義,讓我自己回去。”

陸天成聽着皺了皺眉:“她讓你走,你就走了?”心說這丫鬟真是沒什麽義氣可言。

蔓蔓吸了吸鼻子:“我,我也挂念家裏人啊,若不是小姐求我,我也不會心軟陪她逃走,我也知道對不住她,所以才強迫自己不要回頭,一路往前跑。”她說到這兒,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走過來把懷裏的包袱往陸天成馬背上一搭,說道,“小姐把剩下的細軟都給我了,我也不要了,這位大俠,我看你們都是好漢,倘若、倘若你們前行路過時看見一個身穿白衣戴了面紗的女子,那就是我家小姐了,還請你們能搭救一二,多謝了。”

言罷也不等對方說話,就捂着嘴跑了,很是傷心決絕的樣子。

陸天成貫來是個憐香惜玉的,從她口中聽到那位小姐這般遭遇早已起了要幫忙的心,于是也不疑有他,立刻便策馬率衆而去,不多時,果然見着個白衣人躺在山路邊。

他跳下馬快步過去,将人扶在了懷裏,只見她雙目緊閉,睫毛微顫,微蹙的眉間隐約透着些令人心疼的虛弱來。

陸天成探了探她的脈象,雖有些慢有些弱,但好在還挺穩,沒什麽大礙。

他就輕輕喚她:“姑娘?姑娘?”

喚了兩聲後,懷中人悠悠醒轉過來:“你……你是誰?蔓蔓呢?你把她如何了?”

陸天成猜到她是在擔心丫鬟,此時因先入為主而已毫無戒備的他只盼着佳人能盡快撫平眉間的愁緒,于是忙道:“她沒事,你放心。”然後就把自己遇到丫鬟的過程說了一遍,末了特意強調了一番丫鬟的叮囑。

“江湖兒女不拘小節,路見不平也理當拔刀相助。”陸天成道,“姑娘需要我幫什麽忙盡管直說,千萬不要客氣。”

她面上一派感激之情,心中卻不以為然地腹诽:正是因為曉得你這見不得女子梨花帶雨的德性,所以我才在這裏等着你這句話。

“那……不知陸大哥可否帶小女子同行?”她故作忐忑地道,“送我去晉城的姨母家,我會讓姨母好生感謝你們的。”

陸天成大手一揮:“施恩不望報,姑娘盡管放心,陸某必将你平安送到,只是……路上還需委屈你跟我在少林寺盤桓幾日。”

她自然忙不疊答應了。

藏在高處看戲的人看着她上了馬與陸天成一行漸漸遠去,然後悄無聲息地散退開來。

***

因半路上耽擱了這麽一陣,加之陸天成顧及着身旁女子的身體,怕她受不得颠簸,于是後半路的腳程明顯放慢了速度,天色擦黑的時候,他望了望前路,覺得這樣下去也是趕不及在城門關閉之前去投宿了,于是決定衆人輪流守夜,在野外度過一晚。

好在這裏不是什麽深山老林,倒也不必擔心有猛獸。

相比起這些,他更擔心身邊的弱女子能不能習慣,于是借着給她幹糧的時候多安慰了一句:“委屈你了。”

她似微微含笑,搖了搖頭,而後似為了表明自己能受苦的決心般,輕撩面紗一角,把幹糧遞到嘴邊咬了一口。

這一角,撩得陸天成心頭一顫。

幾乎是瞬間,他心裏頭就冒出了一個想法,這想法一旦生成,他越想就越覺得原來這趟少林之行并非是師兄給自己的折磨,而是老天爺借師兄之手給他的機會。

念及此,他想了想,便在她身旁坐了下來,沉吟須臾,問道:“你到了姨母家之後可有什麽打算麽?俗話說長貧難顧,你終究是寄人籬下,萬一……”

他話還沒說完,對方已露出悲哀之色。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吧。”她語氣中有掩飾不住的嘆息和無奈。

陸天成覺得這聲嘆息簡直就是對着他心尖嘆的,當下就湧起了一股沖動,但又怕自己太猛浪,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接話才好,就在此時,不遠處突然傳來了馬蹄噠噠之音。

一門人立刻走到路中央附耳貼地聽了聽,然後回頭向他禀道:“兩個人。”

話音将落,那兩人雙騎就已出現在了不遠處。

借着随後一絲白夜交替時的天光,華陽派衆人下意識回頭循聲望去,只見來人是兩個男子,一個身着灰藍色素衣,一個穿着藕荷色長衫,待馳馬到近前時,那身着灰藍色素衣的男子忽然停了下來。

對方目光淡淡掃過來時,白衣女子背脊一僵,忽地朝裏側轉開了臉。

陸天成沒看見她的反應,此刻反而被這素衣男子吸引了注意力,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閣下有事?”

這人相貌不凡,氣質更是清貴,照理說并不像尋常跑江湖的,可他身邊只帶了一人,而且還偏偏聽在了自己跟前,莫不是什麽隐姓埋名的高手來找茬的?

他忽然想到了最近江湖上鬧得人心惶惶的羅剎殿。

然而對方的目光卻在一掃之後如常收回,問了句:“城門關了?”

原來也是趕路的。多半是看他們一行人全須全尾,卻早早在野外歇了腳也不往前去城裏頭,所以覺得有些奇怪。

陸天成分明感覺到了他的清傲之氣,言語也不算熱絡,反而透着疏淡,但他仍是莫名老老實實回了話:“還沒,不過我們人多走得慢,怕是趕不上了。”

他略一颔首,不再說什麽,重又持缰策馬而去。

藕荷色長衫男子沖着陸天成笑了笑:“先走一步。”算是代自家主人全了個禮節,随後便也馳馬跟上。

聽着那馬蹄聲漸遠,陸天成才莫名松了口氣。

“師叔,那人誰啊?您看得出來路麽?”有門人頗為好奇地開了口。

那人,顯然也是指的那素衣男子。

他現下正有些懊惱先前當着姑娘的面,對那兩人委實有點兒太好說話了些,顯得自己倒像那人的下屬似的,這會兒聽見這話就難免有些沒好氣,沉聲道:“閑事少管,既沒招惹到咱們頭上,就無需理會他們。”

他邊說着這話,便有意無意朝身邊的女子望去,卻見對方垂眸默然不語地掰着幹糧,好像完全沒聽到他在說什麽。

他暗暗嘆了口氣,終是不知這面子到底有沒有挽救回來。

天色終于完全黑了下來。

陸天成用自己的衣裳鋪了個簡單的床鋪,對白衣女子道:“你若累了,就躺在這上面睡吧,簡陋了些,不過比你直接睡在地上的好。”

她不知在想什麽,盯着地上出了會兒神,随後像是強行把自己的思緒拉了回來,轉眸看向他,笑了一笑:“那你呢?”

“行走江湖,習慣以天為蓋以地為席了。”陸天成說得潇灑,“你不用管我們這些男人,睡你的就是。”

她就微微垂了眸,正打算再說些什麽,林中卻忽然傳來一陣樹葉摩挲的沙沙聲響,好像有風掠過。

然而此時并沒有風。

所有人立刻充滿戒備,拿着兵器倏然站了起來,就連陸天成和白衣女子二人也是一樣,他還順手将她往自己身後一帶,做出了要護衛她的架勢。

這所有的一切不過發生在轉眼之間。

風聲停後,有兩個人一前一後落在了他們面前。

正是不久前才從他們跟前策馬而過的那兩個男子,此時兩人棄馬踏月而來,衆人才發現那素衣男子的輕功居然無聲無息,他先落地時,所有人都沒有聽見動靜,真真是若谪仙翩然而至。

藕荷色長衫男子後至,依然駐步在他身側。

兩人站在那裏,也沒有下一步動作,素衣男子更是連個兵器都沒帶,看着實在不像是來打架的,但他也不說話,就這麽沉眸看着陸天成所在的方向。

“這位兄臺,”陸天成忍了忍心中的不悅,開口說道,“你找我可是有事?”

他往前走了半步。

華陽派衆弟子立刻本能地抽出了兵器團團擋在前面。

“讓開。”他聲音淡涼,目光卻絲毫未動。

陸天成只覺火氣直沖心竅:“你這不識好歹的,我待你處處講禮,你卻跑來我面前逞威風!報上你的名號,陸爺爺我倒要看看是哪家的豎子!”

他說着就要往前走,就在此時,對方卻毫無預兆擡了右手,只見長袖一揮,兩枚小巧的黑影便破空而來。

陸天成心下一驚,本能拔劍去打暗器,誰知才碰到其中一枚,就發現這勁道異乎尋常,竟是剛中帶柔,他這一劍擋去,分明感到了內勁沖擊,卻又在劍身和暗器相觸的瞬間失去了着力點,整個人都被己身的力道帶着往前撲了一步。

他打趔趄的瞬間垂眸惶然一看,才發現那所謂的暗器原來竟然是一片樹葉。

陸天成心下大駭,轉瞬間忽然想起還有一片樹葉自己并未碰到,立刻下意識回頭望去,只見那樹葉已然直飛姑娘的面門。

“快躲開!”他下意識大喊,卻也心知那暗器尋常人根本避無可避。

而她好像已然認了命,雙目一阖,緊緊閉着。

陸天成也已來不及趕去救她,心中閃過一陣可惜之情。

然而下一瞬,那樹葉卻并未如他所想的那樣取她性命,而是“嘶”的一聲,割斷了她挂在耳上用來固定面紗的墜線。

面紗随即從臉上滑落下來。

她睜開眼,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凝結在了心頭。

站在素衣男子身側的紫衣男子随之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情。

而發出暗器之人卻依然站在原地,不動如山地靜靜看着她,少頃,終于說道:“我以為你永遠不會讓我找到。”

作者有話要說:

稍微晚了點,因為又是個大肥章~~世界杯開始啦,比賽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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