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許諾右手扶着水杯擱在當事人桌上,左手端着水杯猛地晃了晃,随後穩穩當當的放在尤書寧面前。

華興從随身的文件袋中掏出一沓紙遞給尤書寧,死寂般的一句話都沒有說。

尤書寧沉默着翻看卷宗,從口袋中掏出香煙遞給華興:“先抽根煙,你這問題不大。”随後将文件傳遞給許諾。

華興絕望的露出異樣光芒,顫抖着接過尤書寧遞過來煙,難掩內心的激動,點燃後猛吸幾口,等待他的下文。

她在煙圈中看着尤書寧模糊的輪廓,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身上味道這麽清爽的人竟然抽煙?

他再一次吐了一個煙圈,在煙霧缭繞中緩緩說道:“你的事故責任認定是次要責任,再加上轎車車主是在高速公路主幹道上倒車,你只是避讓不及加上車輛失控才撞了上去。車主家确實困難,但根據這份應訴通知書可知,公司是為他買了二十萬的人生意外保險,另就是車險。我們可以反起訴他,七個案子合并審理。所賠償的金額我估測在二十萬左右,剛好能夠應付另外五名死者的賠償金和自己的損失。至于車主家,他家大兒子殘疾小兒子未成年,所以除保險公司和應賠付項目之外,其他法院是不會采納的,你也不用擔心他們家的情況。”

許諾和華興對坐,将華興的一舉一動看在眼底,授權委托書是她帶着華興簽的,待尤書寧安撫好華興情緒後将他送出律師事務所。

他長身玉立在透明玻璃門前,左手手腕一轉,煙蒂在空中劃了一個完美的抛物線,随後穩穩落在煙灰缸裏,聲音低沉沙啞的性感:“現在要去拿另一個案子的證據,你收拾好東西一起走。”

她盯着窗外飛速後退的風景樹,無奈的打量着車窗內陌生而又熟悉的陳設,和他相處的時間統共不超過四個小時,其中至少有三小時是在這輛四圈上的。

窗外,車如流水馬如龍。

“師父要是将死者家屬告上法庭,要不要事先跟他們解釋一下,畢竟他們最後沒什麽損失,被誤解總是不好受的。”她只是想找個話題,來緩解一下壓抑的氛圍。

尤書寧的視線一直注意着路況,并未分神:“做律師就是這樣,時間長了你就習慣了。”恰遇紅燈,他沉默半晌,扭頭和她四目相對,“律師界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幹淨,所以你最好不要抱太大的期望。”

她唇角慢慢綻開笑意,律師界的樣子是她童年最後模糊的影像,被歲月打磨得只剩下執着。

她說的很平緩,極力掩飾着內心洶湧而至的情感。“我爸爸,他是律師。”而她也正是因為這個,才想當律師的。

尤書寧微不可察的皺了皺眉,許諾的父親韓宇,是初級中學的語文老師,他比誰都清楚,怎麽可能是律師呢?心中雖疑惑,面上并未顯示出過多的表情,旋即試探般的問:“做哪方面的業務很突出?”

許諾咧着嘴掰着指頭數道:“爸爸做的最多的是勞動糾紛和房地産方面的案子,刑事辯護也有,不過很少。”話音剛落,諾基亞專屬的鈴聲響起。她掏出手機掃了眼屏幕,遠山眉露出原本的淡漠,拇指滑到關機鍵狠狠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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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你父親定位很準。雖然是‘得民刑者得天下’,但律師界有個說法,‘做刑事辯護如同帶着腳鐐跳舞,弄不好就要觸礁落水’。所以一般上了年紀的律師都很少碰刑事案件……”尤書寧頓了頓,盯着許諾再次響起的手機,“說不定有什麽急事,你接吧!”

她在撒謊?卻又不像撒謊,這突然成了一個困擾他的問題。

她踟蹰片刻才按了通話鍵,聽筒裏傳來韓暖暖暴怒的吼聲:“韓多多,你死哪裏去了?我堆了好幾天的衣服,趕緊過來幫我洗。我現在餓了,順便給我買份飯上來。”

許諾聲音冷冷的,不含半點感情:“我叫許諾,不叫韓多多。”

“你有種今天就不要過來,我跟媽媽說讓她不要給你生活費。還有,別裝得一副清高樣,你骨子裏流的就是韓家的血,你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不要你的不是我們韓家,是許家;欠你的,也是許家。”

這麽多年不變的話題早已讓她練成銅牆鐵壁、刀槍不入了,只想早早結束這段通話:“你去說吧!反正我已經找到工作了,給不給錢無所謂。不過要是我說你手指是為了一個男人自己割傷的,你猜……”

“你敢……”韓暖暖氣急敗壞的打斷她的話。

她平靜的陳訴道:“我沒什麽不敢的。”

“小賤人,當年真應該再把你丢掉的。”

許諾似沒有聽到般:“記得下次不要割手指,割手指死不了人,還是割靜脈最好。”

她按了挂機鍵,而後果斷關機,沉默着把玩着手裏的老式諾基亞手機,沒有勇氣去看尤書寧的臉。她手機聽筒聲音那麽大,他一定也聽清了全部,她怕她看見一張鄙夷而困惑的臉。

“許諾……”

“師父不要問,好嗎?”

尤書寧纖長的指搭在方向盤上,從後視鏡中盯着她那張落寞的小臉,說:“等會兒想喝什麽咖啡?”

“嗯?”

“我和當事人約好了在咖啡廳碰頭。”

她片刻便明白尤書寧是不想讓她難堪,抿了抿唇角,輕聲說:“都可以的!”她很感謝她身邊此刻坐着的是他,從第一面開始就一直幫助她,不管大或者小,都是她許諾生命裏難得的光。

在咖啡廳碰面的是一個四十來歲的女性,明顯有急事,将東西交給尤書寧後就走了。尤書寧倒不着急,靠窗找了個位置翻看菜單:“想好喝什麽沒有?”

許諾搖搖頭:“我從來沒有喝過咖啡,怕喝了晚上睡不着。”她是一個被過往禁锢的人,只要大腦不轉動的時候,腦海中都是以前的事情。

“那就一杯瑪奇朵吧!女孩子一般都喜歡喝奶咖,瑪奇朵沒有摩卡厚重。”他從菜單中露出臉,仔細詢問她。

“嗯,好的。”

他将菜單遞給服務員:“一杯瑪奇朵和一杯黑咖啡。”

待服務員走遠,尤書寧才緩緩道:“明天楊安的會見,我自己去就可以了。”接着将從檔案袋中拿到的一張紙遞給她,“我有一家顧問單位的員工鬧事,這是報警回執,你明天去所裏開一份介紹信,然後去城南派出所試着調一下出警記錄。”

許諾點點頭,伸手接過紙,仔細翻閱了一遍。

服務員将咖啡擱在桌上,點頭示意已好。

“這個案子的資料我等會兒傳給你,你仔細看看,然後試着寫答辯狀。”

咖啡只喝了一半,尤書寧的手機就響了,最後坐在咖啡廳裏細細品味咖啡的只剩許諾一人。她從玻璃窗中目送着尤書寧的車消失在視線,直至一點都看不見才作罷。擡手看看手表上的指針,收拾東西回宿舍,她覺得這一天,很美好。

三月底櫻花正值花期,朵朵綻放在枝頭。

從學校到事務所要坐一趟在不堵車情況下一個小時二十分鐘的公交車,後面還需要走一刻鐘。九點鐘上班,許諾六點就起床了,一路坐在車上都在拼命的打瞌睡。但三環線的交通實在慘不忍睹,等她到所裏時還遲到了十分鐘。

和貝羽打過招呼後就徑直走進了尤書寧所在的格子間,地面一片狼藉,全部是碎紙,上面還标着數字。驚訝之餘便清楚的知道,尤書寧昨晚是來過所裏的。

于冬凝從會議室蹦跶着出來,腳上穿着一雙白色的平底鞋,晃悠到她身邊說:“小諾,你上午要不要用律師證?”

許諾搖搖頭,從包裏掏出證件遞給她:“不用,謝謝冬凝姐,往後可能還需要借。”即便知道去調出警記錄肯定是需要律師證的,可她清楚地知道,律師證是于冬凝的。

“要用就跟我說,昨天接了一個非法買賣人體器官的案子,今天去會見當事人,沒這個東西還真見不到。”

許諾低垂着眼睑看着滿地碎屑,輕聲說道:“楊安的那個案子,我師父沒有要我跟去。”

于冬凝一愣,旋即笑開,伸手摸了摸她的頭,語重心長道:“這個案子昨天也聽沫沫提了一下,尤律師這是铤而走險,他不讓你去,從側面來說,是想保護你。”

許諾有些尴尬,她純粹只是想到了提一下,并沒有覺得多大委屈,而于冬凝的語氣明顯是想多了。

開完介紹信填好空缺,查好城南區公安局地址後就抱着文件袋上了地鐵。晃晃悠悠的一個小時才到站,即便已經不是上班高峰期了地鐵閘機口排隊的人也不少。

前面的人剛出去,許諾的公交卡還未靠近感應區,旁邊伸出一只手将地鐵票投了進去,閘機口瞬間開了。她腦袋一片空白,條件反射走了出去,回頭和那投幣的年輕男人四目相對,一時尴尬不已。

她把公交卡遞給他,連聲道歉:“不好意思,你用我的刷出來吧!”

那人眉目清秀,明眸皓齒,衣着整潔幹淨,出來後将公交卡遞還給她,撓撓頭說:“是我太着急沒注意,跟你沒關系。”

許諾微微笑的接過公交卡,抱着文件出了地鐵。這是尤書寧交給她辦的第一件事,她一定要做好,不能有任何差池。

莊嚴氣派的公安局大門,玻璃門嚴嚴實實的關着。她推開門走了進去,裏面的人各自忙碌,沒有人注意到她。

她走到一個民警前,将報警回執給她看,客氣的說:“您好,我能否調一下去年11月3號的出警記錄?”

那年輕女人幾乎是從她手中将出警回執拽過去的,要不是她沒有用力拿着估計就成兩截了。

“是律師出示律師證、律師事務所介紹信、身份證和授權委托書,是當事人出示身份證。”

都說壟斷機構服務态度不好,現在到了國家壟斷行業,更談不上服務态度了,她今天總算是見識到了。

她将身份證、介紹信和授權委托書拿出來遞給那人看,假裝在包內翻找很久後将身份證遞了過去:“不好意思,出門急忘了帶律師證,您能不能先幫忙辦一下,留一個聯系方式,我再把執業證的複印件發給您。”

工作人員鄙夷而不賴煩的掃了她一眼,将她遞過去的文件重重的摔着桌子上,大聲吼道:“東西都不帶齊你來幹什麽?你說是律師就是律師啊!我還說我是嫦娥呢,你信嗎?”說罷打開網頁開始看最近熱播的電視劇。

許諾站在一旁口幹舌燥的說了很多好話,那人都置若罔聞,抱着爆米花被狗血劇情逗得前俯後仰。

她挫敗的收拾着桌子上零零散散的文件,萬分沮喪,她該怎樣告訴尤書寧她辦的第一件事就辦砸了呢?

這樣他還會要她這個助理嗎?

面前的光被擋了一半,她擡頭時正看到一雙明亮的眸子,她有些驚訝:“你怎麽在這?”擋住光的人是剛才在地鐵站的年輕男人。

安青凡咧着兩顆虎牙笑開了,低頭看見她沒有來得及收好的身份證,說:“許律師來這裏調卷宗還是出警記錄?”

許諾一愣,不明白他這樣說有何用意,但隐約覺得是為了她好,便點了點頭回答道:“調出警記錄。”

沒等他說話工作人員就将爆米花放在一旁站了起來,就連臉上竟然都泛着紅暈,嬌羞的攪着手指看着他,柔聲問:“安書記員來了啊,是來調卷宗還是出警記錄?”

安青凡将手中的文件遞到工作人員手中,笑着寒暄:“昨天的案子,申請了調查取證,只能過來調出警了。”

那女的接過文件刷刷幾下打印機就開始工作了。許諾望着如此勢利眼的工作人員,怕是她再怎麽說好話也沒用,抱着文件袋準備出警局,下一秒手中的文件袋就落在了安青凡手中。

他将資料遞給工作人員,笑着說:“許律師手中好幾件案子都是我處理的,為了避免她一個生氣又給我提交調查取證申請書,來麻煩我再跑一趟警局,我還是一次性把出警記錄辦好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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