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清平樂

惠承宮裏近來不是很太平。夜裏有宮人經過這裏的時候,隐約聽到了什麽曲調的聲音,婉轉悠揚,聽着像是“清平樂”的調調。宮人們一開始還以為是裏頭住的小公主思念先皇後,因而這幾日時常聽這曲子。後來聽小公主身邊最貼心的宮女秋歲談起,說是景陽公主這幾日幾乎夜夜夢魇,飯都快吃不下了,哪有什麽心思去聽曲兒。

三宮六院流言穿得最是快,許多人心下隐隐約約感覺出了什麽不對勁來,不敢再妄議這件事情。畢竟這“清平樂”,可是先皇後最愛的曲調。

可越是不敢說,夜裏的響動竟然愈發大了起來,還有宮人半夜被吓得屁滾尿流回到了住的地方,對同屋的小厮說是見到了先皇後。

于是傳言在“不可說”之下愈演愈烈,沒過多久,這事就傳到了永憲帝的耳朵裏。他一開始還能笑言什麽“先皇後仁善,即使回來看一看景陽和臨昭,也是不打緊的。”後來見這傳言一直沒有停歇,便在一日晚上尋了個時間去惠承宮裏瞧一瞧。沒想驚擾仍何人,只讓貼身的內侍陸則仕跟着。

這一瞧不要緊,才發現唐翎竟然已經是纏綿病榻許久,整個人都清減得厲害。連向他行個禮都是在床榻之上掙紮了許久,終究還是沒能支撐起來。

永憲帝快步走上前,握住唐翎的手,一握,便覺得唐翎整個人都發虛熱之症,觀面色,亦是面青唇白,額間有虛汗,臉色難看。

“你這是怎麽了?父皇不過大半月沒見你,怎麽成了這幅樣子?”

唐翎咳嗽了幾聲,另一只手中拿着帕子,張了張嘴,又用帕子把嘴巴掩住。一副有難言之隐,卻又難開口的樣子。

永憲帝看了出來,開口道:“你怕什麽,一切有父皇在,你想說什麽就說好了。”

唐翎還沒開口,永憲帝聽到不知道從哪裏傳來的古琴的聲音,悱恻纏綿,恰似當年他同先皇後情誼深厚的時候,兩人在府院中合奏而成的一曲。他大驚,往門外看去,只看見院中古樹樹影婆娑,月影斑駁。

“何人在此奏曲?”永憲帝起身,厲聲道。

坐在床榻上的唐翎,擡起頭,聲音因無力而發虛:“父皇說什麽?”

她話裏滿是疑惑,讓永憲帝不得不懷疑自己的耳朵:“你聽,外頭有古琴的聲音,你聽到沒有?”

唐翎凝神認真地聽了一會兒,搖了搖頭:“只聽見穿堂的風聲,沒聽見什麽古琴的聲音。”

說罷,臉色有些凝重起來。

永憲帝看着她的神情,心下有些惴惴。又問道站在一旁的秋歲道:“你聽見了沒有?”

秋歲慌忙答道:“回皇上的話,奴婢也沒有聽到。況且這些日子公主身體不好,噩夢纏身。誰敢在這時候擾亂公主的清淨呢。不過……不過近來好像似乎有一些宮人,經過惠承宮的時候,也會……也會聽到些虛無缥缈的聲音,皇上怕不是同他們一般……”

“你胡說些什麽?在父皇面前也敢言這些怪力亂神之事?旁人不懂事,你怎麽也跟着不懂事了起來?”唐翎厲聲打斷秋歲,秋歲一臉惶惑,只能靜默不出聲站在一旁。

永憲帝面色難堪,終究還是不死心,又問了一遍自己的貼身侍從陸則仕:“那你呢,你也沒聽到麽?”

陸則仕無奈地搖着頭:“皇上,奴才也沒聽見。”

永憲帝剛要再說什麽,那琴聲瞬間停了下來。他面色稍安,好不容易能坐了下來,問唐翎道:“叫太醫過來看過沒有?”

唐翎露出絲苦笑來:“來看過了,都說不上來什麽。只說是體虛,要補。”她往不遠處的桌子上一指,桌上放着半碗未吃完的湯羹:“補倒是一直在補的,捏着嗓子也要往下灌,只是總也不見好。”

永憲帝看着她瘦了一圈的臉,一點也不像是每日在精補的,可桌上确實放了半碗補湯。他沉默了半晌,問道:“秋歲剛剛說你每日夢魇,怎麽也沒早和朕說?”

唐翎目光微移:“這幾日總是夢見母後,改日等身體好了,一定要到宗祠裏去拜一拜。”

永憲帝道:“既然是夢着你母後,又哪來的夢魇一說?”

唐翎抿着唇,不多時,眼眶紅了一圈,才肯道出實情來:“夢中母後依舊慈愛,卻彷佛憂愁滿面。兒臣只記得母後同我說什麽‘大雍皇嗣自古便應該養在宮中,不能外落’,兒臣不明她的意思,以為她說得是熙淳宮裏的那孩子。因此近些時日把那孩子接到了宮裏來。”

她不動聲色地觀察着永憲帝的表情,只見他全然沒有臉紅不好意思,神色還不如剛才聽見古琴聲般慌亂,她繼續道:“可即便如此做了,接下來一連數日母後在夢中也未見開心,反而不時垂淚。兒臣心中惶恐,連續追問之下,母後才又肯說幾句話,只說,要我好好照顧臨昭,不要讓弟弟無依無靠,一人流落在外。可兒臣心中實在疑惑,臨昭一向好好的,我雖然愚鈍,可在愛護兄弟姐妹一事上從不含糊,不知是哪裏沒讓母後滿意,日日入我夢中,叫兒臣心裏難安。”

永憲帝躊躇半晌,這屋中說來也怪,平地生風,蠟燭頃刻之間便滅了。衆人都有些慌亂,不過畢竟是在宮裏待得久的人,被禮法束縛,只能強裝鎮定。

只聽得唐翎在黑暗中使喚道:“秋歲,還不快點上蠟燭。”

秋歲連聲道好,踉踉跄跄地摸過去,不知絆倒了什麽東西,引起一陣陣響動。

永憲帝僵直地坐在唐翎床邊沒有動彈,黑夜中,只覺得有一只手覆上了自己的手面,按道理,屋中幾人的位置只有唐翎是能碰到自己的。可這雙手顯然不是唐翎的手。

他剛才握着唐翎的手的時候,那手還是發熱的很。可這只撫過來的手确萬分冰涼,好似從什麽深淵之處來得人一般。

他喚了聲:“陸則仕。”

陸公公的聲音從遠處響了起來:“皇上,老奴同秋歲姑娘一同找蠟燭呢。”

又聽見秋歲嘀嘀咕咕道:“這裏本來常有備用蠟燭的,怎麽找不到了呢?”

兩人的聲音都很遠,不是他們。

那冰涼的觸感很快消失,轉瞬既逝,彷佛只是幻覺。永憲帝愣了愣,終于在屋子裏重新亮起來的時候,看了眼卧床的唐翎,站起身,伸手拍了拍她的手,做安撫狀。那手是溫熱的。

他道:“這事情朕心裏有數,你不必擔憂。朕必定會幫你解夢魇之苦。”

唐翎眼中淚光閃爍,撐着身體垂着頭,作出要行禮的模樣。又被永憲帝攔住,她道:“多謝父皇,都說夫妻二人同心同德。現下能夠與母後通心,知曉她心中為何事而愁的,只怕只有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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