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離府

孟夷光回到客院, 門前的禁衛已撤離,鄭嬷嬷等在門口,見她腳步虛浮,忙迎上來扶着她她慢慢往屋裏走, 她虛弱的道:“嬷嬷, 沒事了, 國師已醒過來。”

鄭嬷嬷雙腿一軟,喜得淚流滿面語無倫次, “哎喲太好了, 多謝各路菩薩保佑......”

孟夷光進屋直倒在了軟榻上,輕聲道:“嬷嬷,皇上令我與國師和離,我們不能再住在這裏, 你先去好好歇一覺, 起來後我們規整一下, 搬到西山腳下的陪嫁莊子去住。

差人去先去收拾幾間院子出來,先住進去再說,覺着不好了再修整。

家裏那邊也遞個消息回去, 說我這裏一切都好, 等安置下來再回去見他們。”

她暫時還不想回孟府, 家人定會想着法子關心安慰她,可現在她只想安安靜靜呆着,過一段真正的清淨日子。

鄭嬷嬷大驚失色,見孟夷光神色疲憊又恍惚,正要出聲安慰,她卻擺了擺手,“你先出去吧, 我自己呆一會。”

孟夷光倚靠在軟塌上,不聲不響望着窗外,從白日到黑夜,從黑夜到白日。

翌日清晨,她喚來鄭嬷嬷,雙眼猩紅聲音暗啞,說道:“嬷嬷,打水給我洗漱,再去将阿愚喚來。”

鄭嬷嬷不敢說話,伺候她洗漱過後,阿愚也到了,他神情木木,垂着頭不去看她。

孟夷光微笑道:“阿愚,國師搬回他院子沒有?”

阿愚嘴唇動了動,口齒含糊:“我與阿壟昨日騙他說,你的院子要修整,已經搬回了他的天機院。”

孟夷光起身往外走,“那我們現在過去,阿愚你也跟我來。”

阿愚與鄭嬷嬷跟在她身後走出屋子,她一邊走一邊指着庭院的花草樹木說道:“這些都要有人随時打理修剪,湖裏要清淤,屋子即便無人住,亦需要人清掃看守。”

記得初次與裴臨川飯後一起散步消食,她曾感嘆,雖說花了銀子,可府裏一步一景,花木扶疏,她還在滿足于銀子帶來的享受,沒曾想,這些轉瞬間就不再屬于她。

到了院子門口,她不再說話,邁步跨進門,繞過影壁,亭臺樓閣印入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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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最後一次踏進這間院落,雨後天氣涼爽,瓦藍的天空一望無垠,草木碧綠生機勃勃,假山上挨挨擠擠開着整片金燦燦的野菊,一切都那麽美好。

她擡腿沿着抄手游廊走進正屋,裏面丫環已經灑掃過,整潔如新,卻又陌生無比。

她垂眸掩去眼底的黯然,說道:“嬷嬷,去将我放地契的匣子拿來。”

鄭嬷嬷遲疑了一下,還是依言去碰了匣子來,她打開翻到皇上賜給他的鋪子與田莊,拿出來放在阿愚面前。

她指着契書細細說道:“鋪子我大致估算了下,在馬行街的鋪子,每年差不多有兩百兩銀子收入,到了年底讓掌櫃交銀,如不交,你就揍他,然後換一個掌櫃。

今年算是豐年,田莊管事不交糧,按着鋪子那般處置,你身手好,又有國師在,無需跟他們多費口舌。”

阿愚拿着田契地契,難過得都快哭了,低着頭一言不發。

“廚房的廚娘留給你們,京城裏一個好廚娘難找,廚房你更要多費些心思,病從口入,仔細着有心人使壞。”

孟夷光說了這麽多,累得疲憊地半倒在軟塌上,微笑着說道:“差不多就這些,如有不懂之處,你去孟府找我七哥,就說是我說的,讓他幫你出主意,你去吧。”

阿愚默然半晌,跪下來恭敬稽首叩拜,然後起身大步走出了屋子。

國師府之事,京城權貴之家,大多都心知肚明,又諱莫如深,尤其是在兩個小家族蠢蠢欲動要送女兒進國師府,卻在一夕之間倒下之後,仿若又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無人再敢跳出來。

徐家卻膽大無比,不敢在朝上公然出言奚落,卻在下衙時,宮門口官員絡繹不絕,徐侯爺站在那裏,叉着腰揚聲大罵馬車夫。

“狗東西,不就自己無德,再養了個無德的女兒,出嫁後被夫家嫌棄休了回家,就跟死了爹娘哭天喊地,做不好車夫,老子提腳賣了你,屍位素餐,還想舔着臉拿月例?”

老神仙背着手越過他,面色如常準備上馬車,徐侯爺小眼珠一轉,嘿嘿笑道:“孟相,你萬萬別多心,我在罵我家下人,不是說你啊。”

老神仙看都不看他徑直上了馬車,徐侯爺看着馬車離去,得意得眉毛亂飛,太過瘾了,總算出了一口惡氣。

孟家又怎麽樣,女兒嫁給國師,還不是被退了貨。

路過的官員們不敢大聲議論,卻忍不住眼神亂飛,相熟的湊在一起竊竊私語指指點點,好不熱鬧。

徐侯爺見這麽多人捧場,像幼時在村頭見到臺上唱戲的戲班子,上面的人唱作念打,底下的村民看得是津津有味鼓掌叫好。

他頓時豪情萬丈,擡着袖子昂首挺胸,清了清嗓子,拔高聲音又罵:“狗東西......”

突然他的罵聲戛然而止,一團黃黃臭不可聞的物體,不知從哪裏飛來,準确無誤落到了他張大的嘴裏。

他瞪大眼呆立半晌,醒過神雙手亂揮,雙腿叉開彎下腰狂吐,邊吐邊嚎叫,聲音慘烈至極,随行小厮驚得也瞪大了眼睛,卻捂着鼻子腳下磨磨蹭蹭不願意上前。

誰這麽缺德,往侯爺嘴裏塞了一團糞啊?

原本看就在看熱鬧的官員,這時看得更是起勁,有那相熟的武官湊上前,指着他哈哈大笑,“哎喲,嘴裏塞了大糞,你這是罵餓了啊?”

徐侯爺又臭又惡心,吐得雙眼翻白,見他吐得差不多,小厮才墊着腳尖上前,遞上帕子茶水。

他接過去咕嚕嚕漱了口,往地上用力一吐,将茶杯一甩,指着人群嘶聲力竭的罵:“狗東西,孟家的狗東西,暗算算什麽本事,有本事出來跟我打一場!”

“呸!沒卵子的軟貨!”他朝地上狠狠淬一口,見無人迎戰,嘴裏的臭味散不去,胃裏又直冒酸水,徹底昏了頭,扯着嗓子大罵。

“你孟家不是很了不起嗎,教出的女兒無德無能,連蛋都下不出來,被休回了家......”

突然人群中散開,孟家兒郎們,帶着随從們沖過來,身帶煞氣,揚起手裏的棍棒朝徐侯爺劈頭蓋臉揮去。

可憐他還沒有回過神,如雨點般的棍棒落在他身上,痛得他眼淚鼻涕直冒,抱着頭在地上直打滾。

他的随從這下再也不怕髒臭,吓得抱着頭想沖過去救他,可不知為何總是擠不進去,被閑漢們推來搡去,暈頭轉向在人群外急得直跳腳。

有官員們見瞬間就打了起來,又想瞧大戲又怕惹上官司,真是急得抓耳撓腮,徐侯爺躺在自己吐出來的糞水裏,慘叫得已沒了人形。

禁軍班值這才姍姍來遲,首領上前大聲道:“都住手,在宮門口打架,簡直成何體統。”

孟伯年帶頭,應聲放下了棍子,他朗聲道:“我孟家人自是頂天立地,無愧于心。

被徐侯爺這般當街辱罵,身為孟家男兒,不能護着家人為他們讨個公道,還有何臉茍活在這世上!”

孟家兄弟們帶着随從,将手裏的棍子用力往地面一杵,響聲震天。

他們神情悲壯又肅穆,眼眶通紅卻極力隐忍一言不發。

小黃門擠上前,低聲對首領道:“皇上有令,讓他們速速散去。”

首領看了眼孟七郎,大聲道:“諸位速速散開,不得堵在宮門口。”

禁衛抽出佩刀,寒光四射,看熱鬧的人悄然退去,孟家兒郎們也聽令,帶着随從散去。

只有徐侯爺,還癱在地上,氣勢弱了許多,嘴裏卻不服道:“我不走,孟家人當街打人,還有沒有王法,我要告禦狀!”

首領看着跟滾刀肉一般的徐侯爺,心裏的鄙夷快破胸而出,真是蠢得沒眼看,還想告禦狀。

在宮門口鬧這麽久,皇上早得到了消息,卻由着孟家人狠狠揍你一頓,當着這麽多官員的面打你的臉,臉都抽腫了還不自知。

再說就算你告,依着律法,先前你沒指名道姓,孟家也沒有動手。有人暗中往你嘴裏塞了糞,你有是孟家人做出的證據嗎?孟家人打你,也是你指名道姓辱罵人在先。

唉!都說外甥随舅舅,太子要是也這般蠢,那大梁......

首領不敢再細想,拔出腰間的刀,冷冷道:“皇上有令,侯爺這是要抗旨不尊麽?”

徐侯爺聽到是皇上的旨意,吓得手腳并用撅着肥臀從地上爬起來,灰溜溜離開。

老神仙的馬車往國師府方向駛去,聽老仆說了宮門口的熱鬧,神情淡定自若。

他就是仗着皇上心裏有愧,才幹脆借機揍了徐侯爺一頓,徐家又蠢又臭,不過倒是一顆好棋。

小半個時辰不到,就到了國師府,孟夷光聽說老神仙上門,愣了一下忙讓人領着他到了花廳。

“小九,過來我看看。”老神仙對孟夷光招招手,仔細打量着她。“唔,瘦了些,臉色也不大好,得多歇歇。”

孟夷光摸摸臉頰,坐在他旁邊的圈椅裏,笑着道:“這些天忙着清點收拾庫裏的嫁妝,等忙過這幾天就好了。”

老神仙從懷裏拿出張紙遞給她,“皇上親自督辦了合離文書,你且收好。這合離一事,端看人怎麽想。

再嫁由自己,以後你願意嫁人就嫁人,不願意嫁人,家裏養着你一輩子。你祖母說你吃了大虧,待她百年之後,嫁妝都留給你。”

孟夷光看着紙上的放妻書,上面蓋有官府的紅印,心裏百感交集,笑道:“這哪是吃了大虧,分明是占了大便宜。以後我有銀子有家人,哪能過不好日子。”

“你祖母阿娘她們都急着來看你,聽說你要住到莊子裏去,更是急得不得了,要接你回府,我給攔住了,知道你想圖個清淨。”

老神仙目光溫和,撫着胡子欣慰的道:“我就知道你心胸寬廣看得開,可這人再看得開,總得費一番功夫,哪能立即就能當作什麽都沒發生,那不叫果斷,那是缺心眼。”

孟夷光心裏一松,她知道崔氏最擔心,肯定要她住在府裏,可孟府雖然和睦,三房人住在一起,總沒有自己獨居自在。

“皇上下了死令,沒人敢在你面前多嘴,可總有那麽些人又蠢又不知所謂,比如徐家那樣的。”

老神仙大致說了宮門口發生之事,眼神驀然淩厲,“與徐家算是結了死仇,要弄死他們容易,卻斷不能便宜了他們。”

孟夷光眼眸微垂,低聲道:“徐家不過是仗着太子而已。”

老神仙眼中精光一閃,湊過頭低聲道:“你是說?”

孟夷光坦然道:“這次我算是吃足了苦頭,關着的那幾天我自己曾反思過,究竟錯在了哪裏,才會這般被動。”

老神仙眯起雙眼,神情凝重,陷入了沉思。

“孟家人都在京城,該動一動啦。”孟夷光放低聲音,盯着老神仙緩緩道:

“大梁江山地大物博,大梁之外,還有更廣袤的天地。外祖父家有海船出海,書上說,海外有仙山,就算不成仙,有條退路遇事心裏也不慌。”

老神仙驀地撫須而笑,連道了三聲好,“我曾憂心孟家後繼無人,就沖着你這份膽量與眼界,現在我可睡個安穩覺啦。”

孟夷光笑了笑,問道:“來年開春春闱,現在可定好了由誰來督辦差使?”

老神仙微笑道:“趙王在禮部當差,照理差使會落在他頭上。”

皇上現有六子,太子嫡出嫡長,老二趙王在禮部當差;老三吳王腿腳殘疾,領着宗人府的差使;老四魏王善戰,鎮守北疆;其他兩個兒子尚小,還在上書房學着寫大字。

孟夷光斂眉輕笑道:“太子是儲君,才情過人,又禮賢下士,友愛手足,協理禮王辦差,更是一段佳話。”

“嗯,不愧是我孫女,跟我想到了一處去。”老神仙頻頻點頭,神情滿意至極。

“春闱之後選出來的士子,願願留在京城做官的多,可差使卻只有那些,孟家就高風亮節,讓出那麽一兩個來,讓他們去地方任職。”

“去北疆吧,那邊苦寒,孟家兄弟不和鬧起來,罰他離京去吃苦受罪。”

老神仙聽得眉毛胡子亂翹,他湊過頭與孟夷光細細商議了許久,又幹脆留下來一起用了晚飯,見時辰不早,才由着她送出府,上了馬車回家。

孟夷光與老神仙一通長談,心裏痛快了許多,夜晚的風已帶着絲絲涼意,夾在着桂花的香氣撲鼻而來。

她黯然笑笑,終是沒有等到他為她采花做蜜,拿到和離文書後,明早她即将離開國師府。

庫裏的嫁妝都已陸陸續續搬到了莊子裏,剩下的一些細軟裝了幾馬車,用過早飯之後,孟夷光走出客院,上了軟轎去二門處,遠遠路過她住過一段時日的院子,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

院子外左角落,原本府裏有顆百年金桂,樹太大不好移栽,她讓人沏了石欄杆将樹圍起來,樹枝上挂滿累累細黃花蕊,香飄萬裏。

樹下,裴臨川身着青色深衣,站在欄杆上微仰着頭,神情專注,一手抓住樹枝,一手摘着花。

婆子們轉了個彎,假山擋住了那棵樹與人,孟夷光亦慢慢回轉了頭,到了二門處左上馬車,車夫拉動缰繩,緩緩駛出了國師府。

樹下,裴臨川餘光中瞄見一抹杏色,閃過假山處不見了蹤影。

他看着阿愚,疑惑的道:“那是誰?”

阿愚垂下頭,悶聲道:“一個陌生人而已。”

“唔。”裴臨川不再問,認真摘着花,阿愚手裏捧着的細框,已快裝滿。

“好。”裴臨川拍拍手,滿意的道:“拿回去做香甜可口的桂花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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