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三合一

天不知何時下起了雨, 伴随着電閃雷鳴,雨越下越大,沿着瓦當連成一條白練,墜入溝渠中。

屋子外響聲震天, 屋內卻鴉雀無聲, 氣息凝滞。

孟夷光呆坐在床邊的圈椅上, 臉上的血跡胡亂擦拭過,只留下淡淡的紅痕, 藕荷色衣衫上的血跡已幹涸, 像是斑駁的鏽跡,呼吸間,仍能聞到絲絲血腥味。

她怔怔看着躺在床上的裴臨川,他閉着雙眼眉目安寧, 臉色蠟黃生機全無, 只餘微弱跳動的脈搏, 能表明他還活着。

明明先前他還眼含擔憂,關心着自己的身子,一次次給她診脈, 不過瞬息間, 他就那麽毫無征兆倒向了她。

太醫正汗濕衣背, 又施了一次針,待最後一根針取下之後,裴臨川還是如先前般,毫無醒轉跡象。

他抹去額角的汗,歉意的道:“夫人,恕在下無能,實在是已盡全力, 國師的脈相中無任何中毒的跡象,亦找不到他突然吐血的緣由。

現今國師失血過多,只能先開一副補血的藥,試着補血益氣,且等着他能不能自己醒過來。”

孟夷光回過神,轉頭看着蹲在角落裏的阿愚,抿了抿幹涸的嘴唇,問道:“阿愚,上次國師吐血時你是否在旁?”

阿愚雙眼通紅,聲音沙啞着道:“上次我與阿壟都在旁,國師在擺陣法,他挪來挪去我們也看不懂,就見到他愈發煩躁,似乎總不滿意,沒一會後就吐了血。

我們吓得要去尋你,他卻攔着我們,自己把了脈後說無礙,你膽子小,讓我們別吓到了你。”

太醫正聽後神情愈發肅穆,說道:“夫人生藥鋪子前鬧事之事,我也有所聞,按理說國師醫術高明,他說無事,定不會是中毒,估摸着其他尋常人亦難診出他的病症。”

孟夷光心一點點沉下去,可現在自己一定不能亂,她定了定神,颔首以示謝意:“有勞太醫正,鄭嬷嬷與阿壟随大人去開藥方抓藥。”

太醫正實在無計可施,嘆息着下去開藥方,鄭嬷嬷與阿壟忙跟了出去,房內又陷入了死一般的靜谧。

鄭嬷嬷與阿壟熬好藥端進來,她上前低聲道:“我與阿壟親去抓的藥,一步不離親手熬好端來,未經過他人之手。”

孟夷光點了點頭,阿愚上前扶起裴臨川的頭,阿壟拿着羹匙舀了藥遞到他嘴邊,他雙唇緊閉着無任何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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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壟急了,将藥遞給阿愚端着,自己用手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張開嘴,阿壟重又舀了藥喂進去,松開手後,藥從他嘴角溢出,流得滿身都是。

阿壟忙回頭看着孟夷光,難過的道:“夫人,國師不肯吃,他平時也最不喜吃苦藥。”

孟夷光也擔憂不已,要是一直不吃不喝,就算是正常人,也熬不下去,她沉吟片刻後道:“去拿蜜水來,喂藥後再喂他一些蜜水。”

鄭嬷嬷匆忙去拿了蜜水,阿壟複又喂了藥後,再喂了他一匙蜜水,裴臨川還是如先前一般,吐得一幹二淨。

孟夷光心沉到了谷底,卻束手無策,阿壟與阿愚幹脆抱着頭,蹲在角落裏默默流淚。

裴臨川原本沾着血跡的衣衫上都是藥汁,想着他喜潔,她用力掐了掐手心,厲聲道:

“阿愚阿壟,現在還不是哭的時候,你們都給我起來,給國師擦洗身子換上幹淨衣衫,春鵑,你去拿新被褥來,将床上的全部都換掉。”

阿愚阿壟抹掉淚水站起身,大家自去忙碌,鄭嬷嬷她們也不敢歇着,忙着打水替他換衫擦洗,換上新被褥枕頭,撤去屋裏的香爐,去采了新鮮的荷花來,插在圓肚瓷瓶裏。

夏荷見孟夷光始終坐在那裏,不錯眼的看着裴臨川,關心的道:“九娘,我打了些水來,你先去洗漱歇息一陣,這裏有我們守着。”

裴臨川要是一直醒不過來,後面還有無數的大事要去面對,現在她絕不能先倒下。

她閉了閉眼,手撐在圈椅扶手上站起來,腿一軟踉跄幾步,夏荷忙上前扶住了她,去淨房伺候她洗漱。

孟夷光強撐着疲憊的身子,從淨房出來走後坐在屋角貴妃軟榻上,喚來阿愚道:“你與阿壟輪着歇息一會,然後去宮門口守着,待宮門一開就進去求見皇上,将國師之事原原本本,一字不漏禀告給他。”

此事瞞不住,依着皇上對裴臨川的看重,要是一直瞞着不報,他能醒轉還好,要是不醒轉,對她,甚至于孟家,将會是滅頂之災。

阿愚阿壟點頭應下,卻不肯離開裴臨川半步,蹲在他床腳和衣而卧。

孟夷光也不勉強,又低聲吩咐鄭嬷嬷:“嬷嬷,待天亮之後,你親回孟家去,将此事告知老神仙,讓他心裏有個數,得有些準備。

阿爹阿娘那裏就別再提,他們藏不住事,知曉了也是白擔憂,人多嘴雜,總得防着一些。”

府裏下人除了阿愚阿壟,都是孟夷光的陪房,可現在容不得有一絲閃失,她還是仔細囑咐道:“府裏要外松內緊,門房那些地方尤其不能松,誰敢亂走動亂傳話,抓起來先關着,以後再慢慢收拾。

我就歇在這裏,你們也不用值夜,下去好好睡一覺,歇息好了才有力氣做事,後面的事.....”

孟夷光沒有再說下去,鄭嬷嬷心裏也明白,一顆心一直提在了嗓子眼。

裴臨川就算是國師位高權重,是皇上最器重之人,可見他性子單純,她也從未怕過他。

現今他病倒在床,她才驀然發覺,他如一座山,轟然倒塌,不知會将多少人壓在下面,永世不得翻身。

鄭嬷嬷忍不住打了個冷顫,她見孟夷光雖然神色疲憊不堪,卻仍沉着冷靜,一件件事有條不紊吩咐下來,讓她的心也安定了不少,強穩住神招呼着春鵑她們下去歇息。

阿愚悄無聲息進了宮,鄭嬷嬷也回了孟府,孟夷光迷迷糊糊睡了一覺,醒來後全身酸疼不已,卻先去裴臨川床前看了看,他仍舊一動不動沉睡,阿壟拿着濕布巾,在替他擦拭手臉。

她沉默着站了一陣,去了淨房洗漱,待她出來,阿壟已擦拭完,阿愚與鄭嬷嬷也回來了,她忙問道:“皇上那邊可有什麽話?”

“皇上沒說什麽,只說讓我回來守着國師。”

孟夷光愣了愣,心中不安更甚,可又只能耐心等待。

鄭嬷嬷上前道:“九娘,先去用飯吧,太醫正一會怕是要過來,老神仙說是先進宮去見皇上,出宮後會直接來府裏。”

雨一直淅淅瀝瀝下個不停,庭院中的青石地面積起的水,已漫過腳面。

孟夷光站在廊檐下,看着陰沉沉的天,心裏更為沉重,強忍着不動聲色,先去用早飯。

她不過才吃了小半碗粥,皇帝的親衛身佩刀劍,無聲無息湧進來,将府裏上下圍得密不透風。

裴臨川躺着的屋子前後,除了親衛鎮守,房頂上還伏着黑衣衛,架着重弩對準了屋子。

除了阿愚阿壟,其餘人全部被趕出院子,連着孟夷光,亦不能再踏進院門一步。

皇上身着常服,太醫正與幾名太醫,跟在身後神情緊張如臨大敵,匆匆走進屋子,良久之後,孟夷光也被李全叫了進去。

太醫們都跪趴在地,皇帝面無表情坐在床沿上,見孟夷光進來,揮手斥退屋裏的人,她忍住心中驚惶,上前叩首跪拜施禮。

皇上只冷眼瞧着并不叫起,他語氣稀松尋常,像是話家常般道:“孟九娘,你與阿川也成親了一段時日,你覺着,他怎麽樣啊?”

孟夷光後背發涼,掩在袖子裏的手指緊緊摳着青石地面,恭敬的答道:“回皇上,國師他很好,至純至善,是我沒有照看好他,都是我的錯。”

“孟九娘,你很會說話,跟京城權貴人家費盡心思教養大的小娘子一樣,先學說話,再學做人。”

皇上聲音平靜,卻如屋外的驚雷,句句劈在她心上,他愈發平淡,她愈發害怕。

“阿川怎麽會好呢?他不懂人情世故,不懂怎麽說話,身無長物,府裏破破爛爛,我進來時瞧見了,你将府裏打理得很好,這些花了你不少嫁妝銀子吧?

我曾對阿川說,孟家有的是銀子,孟家肯定會給她豐厚的陪嫁,你媳婦的也是你的,以後你不會缺銀子花。唉,都是我的錯,孟家小娘子有的,是她的嫁妝,怎麽肯給一個傻子花呢?”

皇上停頓片刻,笑了笑,“在鄉間,有那走鄉串戶耍猴的藝人,給猴子一點吃食,猴子得賣力逗笑,給他賺大錢,不聽話就用鞭子抽。

久而久之,猴子只要耍猴人手一動,就自發露着屁股惹人發笑。”

孟夷光跪在地上,神魂俱裂,皇上的話語中透着濃濃的殺意。

他是覺着,自己拿裴臨川當猴在耍,先前他為她的鋪子強出頭,去擺棋攤賺銀子,這些都在他病倒之後,成了懸在她頭上的一把刀。

“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将阿川賜婚于你,孟家幾百年的清貴之家,自是八面玲珑。

孟相更是其中翹楚,他将你教得很好,孟家一門上下,全都是聰明人。阿川這麽一個傻子,聰明人怎麽會看得上呢?”

孟夷光此時手撐着地,緩緩挺直脊背擡眼看向皇上,不卑不亢的道:“自打賜婚起,家人一直替我擔憂,怕我受委屈,只因為我是孟家女兒。

祖父曾無數次說,無論我們長多大,在他的眼裏,始終是那個需要父母親人護着的孩子。

祖父也曾對我說,國師性情與常人不同,我得多擔待。我生性愚鈍,更是俗人中的俗人,貪圖享受,努力賺銀子,只為了過得好一些。

所以拿出嫁妝銀子來,修整原本破爛不堪的國師府,國師也能住得更為舒坦。

祖父自入相以來,他最常提在嘴邊的話是,不能魚肉百姓,他對百姓心懷憐憫,國師是他的孫女婿,又豈會因國師的與衆不容,而嫌棄他?”

皇帝臉色漸沉,冷漠看着孟夷光,她卻不再懼怕,深呼出一口氣,微微笑道:“國師喜歡孟家人,就因為他性情如同稚子般純善,能體會到誰真正待他好。

他從不說謊,不願意之事,誰也不能強迫他。所以他才會站出來替我出頭,去擺棋攤賺銀子,他覺着,我對他好,他願投之以瓊瑤,報之以瓊琚。”

“砰!”

一個杯子砸在她身邊,碎片四濺,有一片紮進她的手背,刺痛傳來,倒讓她清醒了些許。

“好一個對他好!”皇帝神情狠戾,咬牙切齒的道:“對他好,就讓他出來丢人現眼?讓他不思進取?

江南道受水患之災,京郊大雨山石坍塌,他卻從未出言警示,将心都用在了為你賺銀子,讨你歡心上!”

孟夷光心下大駭,國師于皇上,是國之重器,他無法蔔算出災害,這可是為孟家帶來滅頂之災的禍根。

皇帝蹭地站起身,背着手狠聲道:“阿川醒過來便好,要是醒不過來,我要滅你孟氏滿門!”

他怒沖沖大步走了出去,親衛進來冷聲道:“孟夫人,請。”

孟夷光慢慢站起來,看了一眼沉睡的裴臨川,轉身往外走,被親衛關進了客院。

鄭嬷嬷她們也被送到這裏,見她來後,忙圍過來,神情忐忑不安又驚恐。

她強笑道:“沒事,你們都下去吧,記得別亂走動,等過去了就好。”

鄭嬷嬷這時見孟夷光手背血流不止,慌亂抓起她的手,這一晚受的委屈驚吓,此時瞬間崩潰,眼淚再也止不住往外掉。

孟夷光看了眼自己的手背,笑着道:“嬷嬷別哭,我都沒覺着痛,春鵑你去打些清水,我洗洗手。”

“我去找看門的人,反正太醫在府裏,我們又不是犯人,難道還不許我們看病治傷麽?”

鄭嬷嬷恨恨說完就往外走,孟夷光忙拉住她,“嬷嬷別去,國師還重病不起,我這點小傷就要勞煩太醫,沒得讓人再給我記一筆嬌氣張狂。”

孟家人已被皇上記恨在心,這裏的一舉一動,定會傳進他耳裏,此刻沒有必要再節外生枝。

鄭嬷嬷停下腳步傷心抹淚,夏荷也跟着哭道:“國師生病,與我們又有什麽幹系,我們哪裏待國師不好了,又不是我們害了他。”

“夏荷!”孟夷光沉下臉道:“府裏四下都是皇上的人,不能再如以前般,說話之前得腦子裏多想想,什麽能說什麽不能說。”

夏荷見孟夷光動怒,瑟縮了一下不敢再言,只是低頭流淚。

春鵑去打了水進屋,拿布巾給她清洗幹淨手,她靠在軟塌上,疲憊的擺擺手,“你們下去吧,我自己歇息一會。”

屋裏的人退出去,孟夷光再也撐不住,軟軟倒在塌幾上無法動彈。

先前皇上渾身濃烈的殺意,讓她以為難逃一死,最後她提及裴臨川,他的殺意漸漸退去,才讓她逃過了這一劫。

要是裴臨川不能醒轉,就算她說破了嘴,皇上仍然會殺了她給他陪葬。

可是,裴臨川,你究竟要如何才能夠醒過來?

府裏被重兵包圍,無人能進出,除了皇上每日會來,就剩下太醫們住在府裏,沒日沒夜商議着施針下藥。

可他非但沒有好轉,臉色一點點灰敗,脈象更是弱到幾乎摸不着,已奄奄一息。

客院裏,先前還能送進來新鮮吃食,随着裴臨川病情加重,她們這裏別說新鮮吃食,連飯菜都見不着,一日只有幾個冷面饅頭果腹充饑。

鄭嬷嬷拿着幾個饅頭進屋,心裏說不出的難受,面上卻仍盡力笑道:“今兒的饅頭還算軟和,九娘你趁熱吃。”

孟夷光神情淡然,這些日子她關在這裏,經過了最初的驚慌失措,到如今倒坦然面對,不管是福是禍,總不能一直擔心受怕,沒得先把自己活活折磨死。

她也想了許多,回想起與裴臨川成親以後的點點滴滴,其實皇上說得也不算錯,是她改變了裴臨川。

自打他第一次吐血起,他不在意,她也就忽略過去未曾放在心上。

興許是她性情疏離,從未真正拿這門親事當一回事,對他真誠以待。

他的種種改變都有跡可循,他曾無數次說過,先生說,要心無旁骛,才能成就大業。她只是随意聽過就算,卻從未思索過其中深意。

她拿起一個饅頭掰開,見中間有個小紙團,微微怔楞後面不改色,将紙團藏在袖中,指着面前剩下的饅頭道:“嬷嬷,你拿去與春鵑她們分了吧,我吃這一個已足夠。”

鄭嬷嬷也不客氣,孟夷光常對她們說,做事之人先得吃飽,吃飽了才有力氣做事。

她拿了饅頭出去招呼春鵑她們一起分食完,又打了些水來伺候孟夷光漱口。

孟夷光吃完饅頭,漱口之後去了淨房,拿出紙團打開來一看,上面是老神仙左手書寫的簪花小楷。

上面簡單寫着孟府一切都好,勿念,外面有人被指使出來鬧事,皇上殺雞儆猴,滅了兩家,現在已無人敢出頭。

她松了口氣,将紙團撕碎放進水裏揉碎,扔進了馬桶裏,稍作整理洗漱後出了淨房。

鄭嬷嬷上前給她沏茶,壓低聲音道:“廚房裏的人也不能出府,廚房采買都由夥計送到角門,由丫環婆子前去取,送貨的夥計可信,九娘可有消息要遞出去?”

孟夷光靜默半晌,低聲問道:“國師那邊現今情形如何?”

鄭嬷嬷心下難過,輕嘆道:“府裏只有阿愚阿壟能随意走動,灑掃的粗使婆子借機跟我說了句,阿壟阿愚他們,一天比一天憔悴,只怕......”

她沒有再說下去,孟夷光心下大恸,擡起頭看向窗外,這些時日總是下雨,稍作停歇後又下個不停。

現在外面又下起了蒙蒙細雨,伴随着風,桂花樹嘩嘩作響,像是在嗚咽哭泣。

裴臨川曾抱怨說,為什麽府裏種了這麽多桂花樹,桂花香氣太濃,太香過猶不及。

她笑着回他,桂花拿來做成桂花蜜,最香甜可口不過。他立即開心雀躍道:“那我幫你采,桂花細小,須得花功夫,你采會累着你。”

已臨近中秋,桂花即将開放,他卻等不到花開,等不到新做的桂花蜜。

孟夷光搖搖頭,低聲對鄭嬷嬷道:“嬷嬷,這一場大劫難,國師能避過,我們亦能無恙,國師不能避過,我們亦難辭其咎。

罪責不會追到你們身上,我的銀子地契你都知在何處,你們幾人的身契我都還給了你們,那些銀子你拿去與春娟他們分了,互相照看着,財不要外露,去尋個清淨之地好好過日子。”

鄭嬷嬷悲從中來,哭得傷心欲絕,孟夷光卻眼睛幹幹的,怎麽都哭不出來。

晚間風雨愈發急,樹葉被狂風吹得四下搖晃,孟夷光心神不寧,在床上翻來覆去很久才睡着。

像是才閉上眼,就屋外響起陣陣沉悶的腳步聲驚醒,很快門被推開,風卷進屋子,吹得案幾上的書啪嗒掉地。

孟夷光猛地翻身坐起,心咚咚跳個不停,她按壓住胸口,用力使自己鎮定下來。

屋子裏燈逐漸被點亮,沉默高壯的男人吹滅火絨,隐身在了暗處。

在她床前,站着一個頭發胡子亂成一團的老頭,渾身身髒兮兮沾滿了泥漿,清瘦皺巴巴的一張臉看不出年歲,眼睛卻亮得出奇,正側頭好奇打量着她。

“你是誰?”

孟夷光心裏一驚,她按捺住懼意說道:“老先生,可否容我先穿上衣衫?”

老頭眨了眨眼,說道:“你還沒有阿川好看,又沒什麽可看的,算了穿吧穿吧,你得穿快點,我不想等。”

阿川,難道他就是裴臨川的先生?

孟夷光心中微動,飛快拿起床腳的外衫穿上,下床曲膝施禮,恭敬指着窗邊的矮塌道:“先生請這邊坐,先生可是國師的先生?”

“是我。”老頭走到矮塌上坐下,仍舊锲而不舍問道:“你是誰?”

她眼眸微垂,答道:“我是國師的妻子,孟家九娘孟夷光。”

老頭皺眉,不悅的道:“胡說,孟家九娘是早亡之命,你不是孟家九娘,我算了很久都沒有算出你的來歷。”

孟夷光微笑着答道:“國師曾亦如先生這般問我,我問他怕不怕,他說不怕。他碰觸過我的臉頰後,說我與他一樣,身上是暖的,是活生生的人。”

老頭突然伸出手,飛快覆上她的手腕,他手心冰冷,驚得她全身僵直,他縮回手,點頭道:“是與常人一樣溫暖。”

孟夷光才呼出口氣,他又突然變臉生氣道:“阿川怎麽會娶你,難道他算不出來與你成親,他将會有大劫麽?”

她怔怔看着老頭,裴臨川曾說過,他算過有大劫避不過,難道自己真是他的劫難,他也是因為自己而病倒?

“他有算出來,可他說避不過。不過,先生既然能算出來,怎麽沒有出來阻攔?”

老頭一愣,臉上竟浮起些紅暈,吶吶的道:“我一直苦于算你究竟是誰,忘記了阻攔他。”

孟夷光愕然,不知說什麽才好,國師的性子與他先生如出一轍,從不掩飾從不撒謊,也不懂世俗人情,就這麽直愣愣闖進了她的卧房。

“我雖看不出你的來歷,可你與這世間的俗人無異。阿川連這麽點小天災都未蔔出,只因他與你成親後,為俗事所累,再也無法沉心靜氣,心智失守遭到反噬,有些人會瘋掉,有些人會昏睡而亡。”

孟夷光臉上血色盡失,心口劇痛,原來這一切真是因為自己而起。

她泛紅着眼,顫抖着問道:“先生,他還有救嗎?”

老頭沉默一瞬,緊緊盯着她道:“我能救。可他醒來之後,或許不再記得你,或許變成與你一樣,成為普通尋常之人。”

孟夷光眼淚猛地溢出眼眶,她捂住臉,良久後才移開手,笑着道:“只要他活下去,怎麽樣我都能接受。”

老頭有些意外,擰眉道:“可這世間,能改變阿川的亦只有你,阿川長得好看又聰慧過人,你再也找不到如他那般好的夫君。”

孟夷光搖搖頭,将難過統統壓在心底,淡淡的道:“我倒寧願他忘了我。他舉世無雙,擁有常人所不能及的本領,如果他成了普通尋常之人,他就再也不是裴臨川。”

老頭看了她幾眼,起身一言不發往外走,孟夷光失神看着他離去的背影,聽到外面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只餘沙沙的雨聲。

風停了,黑暗的天際漸漸轉灰,灰藍,繼而天光大亮。

鄭嬷嬷疾步進來,焦急的道:“九娘,李全等在外面,說喚你去國師處。”

孟夷光晃了晃,該來的總得面對,她穩住心神前往自己住的院子,到了院門口,擡頭看了一眼天機分院的匾額。

那塊匾還嶄新,襯着他遒勁有力的字,與粉牆黛瓦,竟說不出的般配。

她以前進出許多次,竟然沒有真正看過幾眼,不過短短的數日,像是過了萬年,連同院子裏的一花一木,都覺着無比的陌生。

院子裏禁衛森嚴,李全領着她進到屋內,老頭已洗漱過,看起來比先前還要蒼老些,坐在案桌前認真用着早飯,皇上一旁垂手侯立。

孟夷光垂下眼簾,上前恭敬曲膝施禮,老頭看了她一眼,說道:“阿川醒了,皇上要跟你說話,不是我找你,我吃飽後就走。”

皇上讪笑,咳了咳對她道:“幸得先生高明,才救回了阿川。可經過此事之後,今後你不宜與他再在一起,我準予你們和離,前事就一筆勾銷不再追究。”

老頭停下筷子,奇道:“難道你曾想降罪于她嗎?”

皇上幹笑,含糊道:“先生,我也是見阿川病了一時心急,又一直拿阿川當親生兒子看待,難免會遷怒與他人。”

孟夷光垂下眼臉,站在一旁神情麻木,心中鈍痛,他們,才不過剛剛開始,卻又無疾而終。

老頭不再理會皇上,繼續用自己的飯,他咳了咳,對她說道:“總算夫妻一場,你進去看看他吧。”

她曲膝施禮,走進自己曾經的卧房,阿愚阿壟一左一右守在床邊,見到她來忙起身讓開。

裴臨川躺在床上,眼眶深凹,臉頰瘦得皮包骨,臉上的死灰氣散去,重又恢複了生機。

他雙眼睛仍舊清澈透亮,眼光看向她,皺眉道:“你的臉花了,像唱戲的伶人。”

他的話與先前無二,可現在的他,卻不再認得她。

孟夷光擡手抹去臉上的淚水,目光哀傷,就那麽定定看着他。

他面露不解,問道:“你為什麽哭?”

“因你生病又被治好,我很開心。”

“哭不是因為傷心嗎?你是傻子嗎?”他撇嘴,嫌棄的瞄了她一眼,又疑惑的道:“我瞧着你似乎有些眼熟,可我不記得你是誰。”

孟夷光努力微笑,淡淡的道:“一個陌生人而已,聽說你病了,來看看你。”

他不再說話,淡漠的移開視線。

她亦不再多言,曲膝施禮後轉身離去。

作者有話要說:  不會虐,一切都是新的開始,鳳凰涅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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