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說話算話

秋雨綿綿。

碼頭邊, 仆婦小厮忙着将箱籠搬上船,孟十郎抱着崔氏的腿,哭得透不過氣,見她不為所動, 幹脆松開胖手要往地上打滾, 被孟季年眼疾手快揪住, 塞進孟七郎懷裏,扶着崔氏上船。

孟夷光摸了摸孟十郎頭上的沖天辮, 笑眯眯安慰他:“姐姐回來給你帶好吃好玩的, 快跟七哥回去吧。”

孟七郎也想哭,他也想去青州,抱着孟十郎看着父母妹妹的船離開碼頭,在雨霧中漸漸看不清, 才怏怏不樂回轉身走向馬車。

木屐踩在青石地面上, 踢踢噠噠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孟七郎不經意回頭看了一眼,愣在了原地。

裴臨川頭戴鬥笠身披蓑衣在前,阿愚阿壟背着包袱跟在後, 三人上了停靠在碼頭邊的一艘官船, 很快船離開碼頭, 沿河而下。

孟十郎嘴裏吃着糖,含糊道:“七哥,那是不是國師姐夫?他是去找就九姐姐嗎?”

“他已不是你的姐夫,不許亂叫。”孟七郎糾正他道。

孟十郎小胖臉皺成一團,學着大人樣嘆了口氣,“我喜歡國師姐夫,他比所有的姐夫們都好。”

孟七郎将帕子扔到他臉上, 用力給他擦着眼淚鼻涕,“休得胡說,你懂個逑。”

“我就知道.....”

“哎呀孟小十,你的糖糊了我一身,回去将阿娘給你的銀子交出來,賠我衣衫.....”

兄弟互相打鬧着回府,孟夷光一行乘坐的船也順流而下。

船上潮濕,鄭嬷嬷在角落點了熏籠,撿了小拇指般大小的香料放進去,屋子裏暗香萦繞。

崔氏一進她的船艙,便連連用力聞了聞,大贊道:“這個香真好聞,清淡适宜,海外奇珍鋪子又到新貨了麽?”

鄭嬷嬷頓了下,暗自罵自己昏了頭,怎麽将裴臨川制的香收到了包裹裏,又随手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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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觑着孟夷光的臉色,見她神情淡然,才微微松了口氣。

“阿娘,這是國師親手合的香,嬷嬷,将香拿過來分一些給阿娘,船上總是有股子水氣,點上一些熏熏,除怪味又能提神醒腦。”孟夷光不甚在意的笑道。

崔氏一愣,見孟夷光毫不避諱,也忙笑道:“船艙裏我已點了熏籠與香爐,你阿爹嫌棄氣味太濃,呆不住跑去了甲板上,說是要在江裏釣魚,拿去讓廚娘熬魚湯給我們晚上喝。”

孟夷光聽得直發笑,與崔氏說了會話,孟季年就被小厮攙扶着,送回了艙房。

他暈船吐得一塌糊塗,躺在床上難受得直哆嗦。

護衛頭領老胡上次與老章傳了話,他到了別莊之後,與護衛們一起吃了他們尋常吃的飯食,便答應在別莊裏做大夫,這次也上船跟去了青州。

崔氏差人将他請了來,號脈之後見只是暈船,将帶的暈船藥熬了給孟季年服下,卻不管用,沒多久後就将藥吐得一幹二淨。

老章醫治跌打損傷在行,對暈船之症實在是無能為力,攤着手道:“沒辦法,暈船只能好好歇着,暈上幾日也就好了。”

孟夷光與崔氏雖擔心得不行,可也無計可施,只得煮了些湯水來,他吐過後再喝一碗,肚子裏總能裝上一些。

孟季年一路嘔吐,最後連起床都沒了力氣,要人扶着才能動一動,下人來來回回,擦洗清掃,船艙裏還是一股子藥味與酸臭氣息。

崔氏與孟夷光都急得不行,見船行到清江縣,她幹脆讓船停在了碼頭,差人去縣城去尋了間客棧,一行人先下船歇息,待他身子好轉些再趕路。

老胡先下船前去請大夫,待孟季年被小厮擡着走到店堂,他抓着着鎮上回春堂張大夫的胳膊,也踏進了門內。

胖胖的中年男人喘着氣,舉起胳膊用力掙脫他,氣急敗壞的道:“暈船之症無人能治,服藥之後也只能稍微減輕症狀,你将我拖來也沒用!”

老胡生氣的道:“你是大夫,哪有看都沒看病人,便斷言無人能治?”

這時一道清越的聲音插了進來,“我能治。”

“就說啊,無人能治!”大夫憤怒的盯着老胡,這個人跟土匪一樣,在藥鋪內就說不能治,他卻将自己強行帶了來。

咦,大夫愣住了,好像那人說的是能治,他不屑冷哼一聲,“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我倒要見識是誰這麽狂妄!”

店堂內衆人也聽到了他的話,孟夷光難以置信回頭,裴臨川頭戴鬥笠,背着手站在門口,像是江湖游俠兒,面帶得意再次道:“我能治。”

他說完見無人搭話,主動伸出一根手指,“只要一百兩銀子。”

“簡直不知所謂,我行醫多年,還從未見過有方症能治暈船之症,不過是借機騙財,敗壞我醫者名聲。”張大夫憤憤的道。

裴臨川神情疑惑,轉頭問阿愚,“是要太多了嗎?”

阿愚恨不得将頭埋進地裏,小聲道:“是太多。”

“那好,九十兩就好。”他爽快的少要了十兩銀子,看了一眼孟季年道:“你暈得太厲害,尋常大夫治不了,我能。”

尋常大夫?張大夫氣得吹胡子瞪眼,他跳起來指着裴臨川喊道:“黃口小兒,你可知我是誰?可敢跟我比試一場?”

店堂內漸漸圍了一圈看熱鬧的人,有閑漢起哄道:“哎喲張大夫,你一大把年紀,跟年輕後生比什麽?這不是欺負人麽?”

“這後生長得是好看,就是口氣忒大,誰知道是不是吹牛的騙子?”

“要是真能治,張大夫才是沒臉.....”

看熱鬧的人七嘴八舌,争論不休。

裴臨川肅然站立,無視身後的議論,對張大夫置之不理,阿愚上前一步,面無表情說道:“你是誰,這須得回去問你阿娘。不跟你比試,只因你太蠢。”

看熱鬧的人哄堂大笑,張大夫行醫多年,青河縣誰不給他幾分薄面,哪受過這般侮辱。

他臉色一會白一會黑,恨得咬牙切齒,對身邊的小厮使了個眼色,眼神陰冷像是要吃人,卻強忍住一言不發。

裴臨川眼含期待,再次問道:“只要九十兩,治不治?”

孟夷光回過神惱怒不已,這裏不是京城,強龍不壓地頭蛇,他們三人雖然厲害,可雙拳難敵四手,人又不那麽機靈,唉!

她生氣的道:“進院子來。”

鄭嬷嬷上去請,裴臨川卻不肯動,堅持道:“先要銀子。”

孟夷光怒極,沉下臉走到他面前,厲聲道:“進來!”

裴臨川吓得後仰,忙擡手扶住頭上的鬥笠,悶悶不樂跟在她身後,小聲嘀咕:“兇婆娘。”

随從小厮擡着孟季年,一行人浩浩蕩蕩到了客院,崔氏忙着指揮丫環婆子将他安置在床上,裴臨川取下鬥笠交給阿愚,走上前號了脈,神情愉快,“很容易,不過要先給銀子。”

孟夷光無奈,煩躁的道:“給他。”

鄭嬷嬷默不作聲,數了九十兩銀票交到阿愚手上,裴臨川不錯眼盯着阿愚将銀票裝好,嘴角上翹,問道:“阿愚,我們統共賺了多少銀子?”

阿愚:“九十兩。”

孟夷光:“......”

裴臨川數完銀子,手一伸道:“銀針。”

老章一直湊在最前面,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生怕錯過治病時的任何一個動作。

聞言忙打開藥箱,雙手遞上銀針,瞪大雙眼看着裴臨川手如飛花,幾針紮下去,孟季年原本難受得說不出話來,此時長長呼出口氣,惬意道:“終于能透口氣,好舒服啊......”

感嘆到一半,待他看清面前之人是裴臨川,張嘴就罵:“小兔崽子,你在這裏做什麽?”

裴臨川面色尋常,答道:“給你治病賺銀子。”

孟季年一愣,崔氏見他臉色一變又要罵,忙上前按住他的手,說道:“是國師救了你。”

他瞄了一眼旁邊的孟夷光,又悻悻閉了嘴。

老章雙眼放光,緊緊跟在裴臨川身後,見他開好藥方,一把搶過看完,驀地大笑道:“妙,絕妙至極,我怎麽都沒有想到呢,先從百會穴......”

他擡頭看向裴臨川,可憐巴巴的道:“這個方子我能抄一遍麽?”

“可以。”裴臨川答道。

老章幾乎熱淚盈眶,不愧為國師,心胸寬廣,這麽貴重的方子說送人就送人。

“你抄去亦無用,每人症狀不同,須得對症下藥。”裴臨川語氣稀松尋常,“要是你暈船,給我銀子我可以給你治。”

老章霎時呆若木雞,張大嘴傻了。老胡看不過眼,上前搶過藥方,對孟夷光道:“我先去抓藥。”

“上船前吃上一副即可。”裴臨川說完戴上鬥笠,一言不發往屋外走,走了兩步又停下來,回頭看着孟夷光,眼神中微微帶着期盼,“上次你可聽見了我的笛聲?”

孟夷光愣住,怔怔點了點頭。

裴臨川眼帶笑意,“是不是很好聽?我從不吹牛。”

他轉身走到她面前,修長的手伸在她面前,輕快的道:“聽了笛聲,要付銀子。”

孟夷光心中五味雜陳,她定了定神,見屋子裏的人都安靜看着他們,擡腿往外走,說道:“你跟我來。”

裴臨川沉吟片刻,跟着她到了隔壁客房,定定看着她的臉,問道:“你為什麽傷心?”

“我沒有傷心。”她努力掩去眼中的淚意,微笑着問道:“你怎麽會來這裏?”

“我要去找很重要的人,卦象說那人在青州方向。”裴臨川神色隐隐得意,“我會賺銀子了。”

孟夷光倉惶轉過身,擡手拭去眼角的淚水,極力克制住聲音中的顫抖,“嗯,你去吧,快離開清江縣,先前你得罪了張大夫,要小心些,謹防着他來報複你。”

“我不怕。”裴臨川毫不在意,片刻之後他又道:“你別哭,我不向你讨要銀子,那晚的笛聲就送給你聽。”

“好,多謝。”

裴臨川靜默半晌,擡腿走到她面前,疑惑的打量着她,“你是不是怕那些人?我可以保護你,阿愚阿壟很厲害。”

“你為什麽要保護我?”孟夷光靜靜的問道。

裴臨川神色茫然,喃喃的道:“我不知道,看着你似曾眼熟,可我不記得你了,你是誰?”

孟夷光努力笑道:“我是孟家九娘,孟夷光。”

裴臨川臉上困惑散去,嘴角含笑,“好,我認得了你,以後不會再忘。”

他轉身往外走,孟夷光見他的身影消失在院子裏,全身力氣像是被抽光一般,再也撐不住,伏在案桌上無聲流淚。

孟季年服了一碗藥下去之後,不再嘔吐難受,肚子空空,連吃了兩大碗飯,才放下筷子撫摸着肚子道:“哎喲,可難受死我,還以為要交待在這裏呢。”

崔氏瞄了一眼孟夷光,她與裴臨川出去之後,再回來雖然面色如常,可眼眶微紅,看來是哭過了。

她心裏難受不已,卻又怕多說話更惹她傷心,溫言道:“小九,你阿爹現在已沒事,你也累了,回房早些歇着吧。”

孟夷光點點頭,站起身道:“阿爹阿娘你們也早些歇息,我先回房洗簌。”

崔氏見孟夷光走了,才瞪着孟季年道:“你這一場病,可苦了小九,不是國師在,你還真說不定就一病嗚呼了。

以後見到他別再蹬鼻子上臉,由着性子想說什麽就說什麽,這不是讓小九難過麽?”

孟季年長嘆一口氣,說道:“我何嘗不知道,可就是見他不順眼,憑什麽我好好的女兒,要受這些冤枉氣,嫁給他吧,不甘心,合離吧,也不甘心。”

崔氏冷聲道:“你不甘心有何用?有本事去找皇上說理去?”

孟季年緊緊閉上了嘴,神情凝重陷入了沉思。

深夜裏,客棧裏的人睡得正香,守在店堂裏的夥計,手撐在櫃臺上也昏昏欲睡。

突然後院一聲慘叫,驚得夥計手肘一滑,臉重重磕在櫃臺上,他顧不上痛,跌跌撞撞往後院跑。

住在後院的客人一看就非富即貴,要是在客棧裏出了事,別說他一個小夥計,就是東家估摸着都活不成。

他連滾帶爬穿過垂花門,見院子庭院中央,幾個潑皮躺在地上,刀棍扔得到處都是,不住的哎喲叫喚。

阿愚與老胡抱着雙臂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地上的潑皮,老胡上前踢了為首的一腳,狠聲道:“是誰派你們來的?”

潑皮頭子小眼睛一翻,還想抵賴,阿愚面無表情,擡腳踩在他手指上,腳下微微用力,喀嚓一聲他的手指應聲而斷。

老胡吃了一驚,沒想到裴臨川身邊的人,看起來一臉憨厚,卻這般狠戾,根本不與人廢話。

潑皮頭子痛得直打滾,眼淚鼻涕橫流,斷斷續續的道:“我說....是張大夫讓我們來,....偷藥方....殺了那個狂妄.....啊!”

他的話還未說完,阿愚又用力踩斷了他另外一只手指,若無其事的對老胡說道:“我走了。”

老胡神色變了變,他這是氣着了要去找張大夫尋仇?

他忙問道:“要不要我們幫忙?”

阿愚頭也不回的道:“不用,你們守着夫人。”

夫人?

老胡愕然片刻,又嘆息着搖了搖頭,吩咐護衛将潑皮捆了,對吓得癱倒在地的夥計說道:“天一亮就将他們送官,轉告縣令大人,要是見到他們虛發無傷出來,當心着他頭上的官帽。”

夥計忙不疊應下,去招呼人來将這些潑皮拖出去,老胡冷眼瞧了一會,才前去孟夷光門前,輕聲道:“九娘,人都已經抓了起來,現在已無事。”

鄭嬷嬷打開門,“進來吧,九娘有些話要問你。”

老胡走上前,見孟夷光穿戴整齊,眉頭微皺,看着自己不确定的問道:“剛才可是阿愚也在?”

“是,晚間我們聽到響動,忙跑過去一看,幾個潑皮躺在地上,已經被阿愚制服。”

老胡神色莫名,想了想又說道:“這些潑皮是由張大夫派來,說要偷藥方,順便殺了國師大人。

阿愚很生氣,要前去找張大夫的麻煩,我想派人一起同去,他說不用,要讓我們守着你。”

“我可以保護你。”

裴臨川的話在孟夷光耳邊回響,她停頓片刻,說道:“辛苦你們了,前去跟阿爹說一聲,讓他也放心,再回去歇着吧。”

“是。”老胡叉手施禮,恭敬的退了下去。

鄭嬷嬷見她累了一整天,眉眼都是疲憊,忙說道:“九娘,時辰還早,再上床睡一會吧。”

孟夷光揉了揉眉心,上床和衣而卧,迷迷糊糊中,聽到窗棂輕輕“叮”一聲,像是有石子砸在上面。

睡在軟塌上值夜的鄭嬷嬷也被驚醒,忙起身走到窗邊,沉聲道:“誰?”

一道熟悉的聲音傳進耳朵,“是我。”

鄭嬷嬷吃了一驚,裴臨川大半夜不歇息,居然跑來偷敲小娘子的窗戶。

她為難的看向過去,見孟夷光已經坐起來,拿火折子點了燈,低聲道:“國師在外面。”

孟夷光嗯了一聲,下床走到窗棂邊,鄭嬷嬷忙将窗推開一半,窗外,裴臨川一襲黑色勁裝,眼睛閃亮無比。

他舉起手裏的狼牙棒,炫耀道:“我很厲害,将他們都打暈了。”

孟夷光瞪大了眼,驚道:“打暈了誰?”

“你先前說要來尋仇之人。”裴臨川微擡着下巴,傲慢的道:“我去打敗了他們。”

孟夷光默然,他自從習拳腳開始,就喜歡上了打架,想起從前的種種,心中百般滋味複雜難言。

“我說過要保護你。”裴臨川趴在窗棂上,偏頭看着她,認真的道:“我說話算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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