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我只有你
老胡回到山上的時候, 除了帶回鄭嬷嬷,崔老太爺與孟季年也一起跟了來。
他們本來滿腔的怒意,在看到裴臨川躺在床上,渾身是傷時, 氣又消了幾分, 算他還有擔當, 知道要護着孟夷光。
鄭嬷嬷伺候孟夷光換下身上沾滿血跡的衣衫,見她渾身的淤青, 頓時又忍不住紅了眼眶, 手腳麻利梳好頭發,又拿了根珠釵往發髻上插。
她哽咽着道:“夫人擔憂得整夜都沒有睡着,聽說國師又受了傷,生怕你也跟着被牽連, 幸得她沒有跟了來, 瞧見你這一身傷不知該有多心疼。”
孟夷光想到崔氏雖然裴臨川的氣, 還是拿了幾大包滋補食材讓鄭嬷嬷帶過來,她心善,哪會真正怪罪他。
她偏開頭笑道:“不用這些珠花頭釵。嬷嬷, 你不用伺候我, 外面有紅泥小爐, 阿娘帶的那些補品,你去熬了,等國師醒來喝正好。”
鄭嬷嬷收起頭飾,忙應了去熬補藥。孟夷光從淨房走出來,崔老太爺與孟季年坐在案幾邊喝着茶,見到她收拾後看上去精神了幾分,都長舒了口氣。
孟季年招呼着她道:“小九快過來坐, 出門前你阿娘千叮咛萬囑咐,說要讓我一定要好好将你帶回去,等會我們就下山,還能來得及在關城門時進城。”
“你急什麽,讓小九先說說,究竟是怎麽回事。”
崔老太爺皺着眉頭,斜了他一眼,又問道:“老胡說不清楚,你信裏也沒有說明白,我們都還一頭霧水,怎麽就鬧出了這麽大的陣仗?”
孟夷光坐下來,也不隐瞞,一五一十将前因後果說了個清楚,孟季年臉色煞白,崔老太爺也好不到哪裏去,半晌後嘆着氣道:“我們這些凡俗蘇子,無法理解高人心中所想。這與人鬥不算,還得與天鬥。小九,你可想好了?”
“我不怕。”孟夷光靜靜的看着崔老太爺,說道:“外祖父,崔家上下這麽大一家子,你到時将家産全部獻出去,還能抽身而退,我最怕的就是連累了你們。”
“阿爹将崔家交到我手上時,全部家當加起來,也不過五百多兩銀子。我風裏來雨裏去,好幾次差點丢了命,才掙下現今的家業。”
崔老太爺眼神冰冷,帶着不顧一切的瘋狂,“我拿命換來的銀子,不偷不搶,憑什麽我要交出去?崔家上下,享了老子帶來的福,也要一起擔這些禍事!”
孟季年生在世族大家,見過改朝換代家族興亡,此時冷冷一哼,“什麽命定不命定,要是老神仙也這般想,孟家早已不複存在。
時也命也,慎始才有善終,老子就不信了,老天爺還會瞎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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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老太爺斜睨着他,嫌棄的道:“你瞧你,還不如小九,這麽易怒急赤白臉,還做什麽買賣,做買緊要就是和氣生財。
高人有高人的看法,庸人有庸人的做法。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又說要上下尊卑,反正好話歹話都是他們一張嘴,你只随便聽聽,哪能奉為圭臬。
士農工商,他們瞧不上我們這些做買賣的人,可那些達官貴族,誰家沒有鋪子田莊?讓朝廷不給官員發俸祿試試?”
孟季年心道你可比我沒少說,可崔老太爺是岳父,總不能像對老神仙那樣直接頂回去,只得怏怏閉了嘴。
崔老太爺下巴朝屏風那邊擡了擡,看着孟夷光道:“小九,他因救你受傷,我知道你心善,斷做不出撒手不管的事,唉,你阿娘又惦記着六娘,總得去看看才放心,你有何打算?”
孟夷光算了算日子,沉吟片刻後道:“空寂大師醫術高明,他再修養幾日,路上走慢一些也無大礙。我留在山上照看着他,到時一起啓程去廬州,反正要回京,從廬州回京全程走水路,也能近上許多。”
孟季年張了張嘴,想要生氣又将怒意咽回了肚子裏。
裴臨川就算沒有記起從前,也像條小狗般跟在孟夷光身後打轉,現今知曉了前後因果,哪怕他只剩下一口氣,定會追着她不放,說了也是白說。
“這樣也好,京城那邊才是重中之重,到時候他跟你們一起回京城,路上也有個照應。”
崔老太爺放下茶杯,歉意的道:“都是八娘闖出來的禍事,七娘也有錯,你外祖母動了怒,差點提刀直接殺了八娘,還是你阿娘将她勸下了。
七娘也被她阿娘關在院子裏,以後不許她再出門。她知道惹了大禍,倒也規規矩矩沒敢再鬧,還說要向你賠不是。”
王老夫人絕對不會輕易繞過崔八娘,崔七娘本心不壞,吓過一次也會長些記性,孟夷光哪會将心思用到與她們計較之上,嘆道:“只是不能回去跟外祖母舅舅舅母們道個別,這都是我的不孝。”
崔老太爺微笑道:“大事要緊,他們也不會怪罪于你。對了,倒是有件事,賀琮親來了府裏兩次,詢問你是否安然無恙回來,他這是對你上了心?”
孟夷光愣了下,皺着眉頭坦白的道:“我與他只堪堪見了一兩面,他也不是那等淺薄輕浮之人,哪能那麽容易上心。
我估摸着他是有事要求老神仙,不過他不說也無需去問,我也做不了老神仙的主。外祖父,下次他再來,你就推說我在府裏,身子着涼不便見客。”
崔老太爺點點頭道:“現今也不宜節外生枝,我回去替你推了去。賀琮也是聰明人,聽我這麽一說也會知難而退。”
孟夷光颔首施禮,鄭重的道:“阿爹跟着商隊進北疆,這條路極為要緊萬不能失,還請外祖父多派老手跟在他身邊。”
崔老太爺将全部身家都押了出去,自是當做重中之重的要事,做了周全又精細的打算,他低聲細細講起了前後布置,三人低聲商議完,見天色不早,他們又忙着起身回府城。
孟夷光将他們送走,鄭嬷嬷也端着熬好的參湯走進來,她伸出手去道:“給我吧。”
“仔細着燙。”鄭嬷嬷叮囑完,将碗小心翼翼遞過去,“我熬得多,你也喝上一碗。”
孟夷光接過碗聞了聞,濃濃的參味撲鼻,人參只怕有了些年頭,她想了想說道:“我不用,你選些好的藥材,給空寂大師送過去。”
鄭嬷嬷猶疑道:“老夫人從庫房裏拿了兩根上百年的參,夫人都一并給了我,另外還有些燕窩海參,大師可能用這些?”
孟夷光笑了笑,也不多說,“你只管送去。”
鄭嬷嬷雖然心裏不解,但想着空寂大師是高人,定與尋常僧人不同,去選了藥材包好,親自送了前去。
孟夷光走到裴臨川塌邊,阿愚阿壟正将他扶起來,讓他半靠在軟墊上,見到她來,眼含喜悅嘴角上揚:“你來了,我正要問你去了何處。”
阿愚阿壟見到她來,忙躬身退下,孟夷光将碗放在旁邊的案幾上,走過去去坐在塌邊,仔細打量着他的臉色,問道:“這樣坐起來痛不痛?”
“躺着難受,坐起來好一些。”裴臨川不錯眼的看着她,喃喃道:“醒來後就能看到你,真好。”
孟夷光抿嘴笑,前去拿了溫水來,遞到他嘴邊道:“先漱漱口,鄭嬷嬷熬了參湯,你先喝一碗,晚上再給你熬甜羹好不好?”
“嗯。”裴臨川順從的漱完口,張着嘴道:“你喂我喝。”
他的手被銅壺燙傷,被空寂大師包得跟粽子一般,孟夷光哪能讓他自己動手,笑着舀起參湯喂他喝下,再舀起一勺時,他偏開頭道:“你也喝,我一勺你一勺。”
“我好好的,哪用喝這個。”孟夷光見他依舊不依,瞪着他道:“快喝啊,等會涼了。”
裴臨川神情楚楚可憐,委屈的道:“這個人參在百年以上,藥鋪裏面很少見。有次打仗時,皇上生了病,尋了好幾家藥鋪都沒有尋着。
徐侯爺去一家富戶的家裏偷了來,臨走時還放了一把火,那家人的房屋被燒了個幹幹淨淨。”
孟夷光神情微楞,裴臨川是想與她一起分享,可他說的皇帝與徐侯爺那些事,唉,怪不得外祖父就算冒着全家覆滅的危險,也不願意跟那樣的國舅爺打交道。
她将湯匙遞到他嘴邊,笑着勸道:“鄭嬷嬷熬得多,還有呢。”
裴臨川這才張嘴喝了,喝完參湯又漱了口,孟夷光掖了掖他的被子,笑着道:“阿爹以後會留在青州,待明年開春後跟着商隊去做買賣。
阿娘要前去廬州看六姐姐,要是我留在這裏,阿娘只能一個人回京,路途遙遠我不放心,便自作主張讓你跟着我們一起前去,在廬州過完年,再一起回京好不好?”
“你去哪裏我就去哪裏。”裴臨川眼含期待,微微興奮道:“我要跟你一起過年守歲,我還從未守過歲。以前跟先生在一起時,我們從來不過年節,後來跟在皇上身邊,我不喜歡他們,也都是獨自一人過。”
說到先生,他的神情漸漸暗淡下來,“先生,他......,我不恨他,只是覺得有些難過。”
孟夷光心裏嘆息,大家立場不同,他只相信自己的判斷,性情遠比裴臨川還單純。
最最難過的,還是裴臨川,先生救了他的命,又教了他一身本領,兩人卻最終要針鋒相對,成為敵人。
“先生打我,我能打得過他,可是我沒有還手。”他垂下眼簾,神情哀傷,“他不是壞人,你也不要恨他。”
孟夷光溫和的道;“我明白你的想法,我不會恨他,只是你要與他對立,你會埋怨我嗎?”
“不。”裴臨川神情堅定,毫不猶豫的說道;“不是因為你,只是因為你做的一切都是對的事。我算是孤兒,如果天下太平,民智開化,阿娘不會死。”
他深深凝視她,神情微微緊張起來,“如果你因為此事會喪命,我會陪着你。孟九娘,你會後悔嗎?我還是不太懂世俗規矩,想到什麽說什麽,不會委婉,也沒有學會賺銀子。
因為我你操碎了心,空寂大師說我是麻煩,你會嫌棄我嗎?”
“以前會。”孟夷光見他手動了動,身子緩緩前傾,忙笑着擡手阻止他道:“現在不會啦。你不會賺銀子,但是我會啊,你不用會說話,會說話的人太多了,像你這樣有一身本事,又真誠的人很少啊。”
裴臨川嘴角上翹,眼裏的喜意濃得往外飛濺,他微擡着下巴得意的道:“我很好的。”
孟夷光忍俊不禁,他變了,又沒有變,始終是那個自信又至純之人。
“天下很大,有很多人,可我能有的,也只有你一個。”他伸出未受傷的手,将她的手握在手中,深情缱绻,“你不要走開,陪着我睡一會好不好?”
孟夷光低頭失笑,他說自己不會說話,還真不是謙虛,将他手放進被子裏,笑道:“不能對小娘子說跟你一起睡覺,這樣會被當成登徒子,要挨揍的。”
裴臨川神情委屈,“可我只想跟你睡覺啊,又不跟其他小娘子說。”
孟夷光瞪他,“我也不可以說,再說我揍你啊。”
裴臨川可憐兮兮的看着她,抱怨道:“先前還說不嫌棄我,這麽快就變了,孟九娘,小騙子。”
孟夷光哭笑不得,溫聲道:“我在這兒陪着你,快睡快睡。”
裴臨川這才滿意的閉上眼睛,孟夷光見他眼皮還在不斷跳動,手也緊緊拽着自己的手,又忍不住抿着嘴笑。
“喲,這參味真濃,好參好參。”空寂大師吸着鼻子,笑呵呵的走了進來,裴臨川嫌棄的睜開了眼,孟夷光也忙起身施禮。
“不用多禮不用多禮。”空寂大師笑着對她擺了擺手,“收了你的重禮,拿人手短,我總得過來看看。”
他斜睨着裴臨川,啧啧道:“瞧瞧你這是什麽眼神,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要不看在九娘的面子上,我才懶得過來看你。手伸出來!”
裴臨川別開頭,将手放在被褥上,不服氣的道:“我的醫術比你的好。”
“那你自己醫治?”空寂大師嫌棄歸嫌棄,還是給他認真號了脈,拿出顆藥丸遞給他,“拿去拿去,早日把身子養好,去好好幫九娘,總不能天天只知道吃飯。”
裴臨川接過藥丸在鼻子前聞了聞,略微滿意的道:“這味藥還算對症。”
空寂大師對他翻了個白眼,笑着對孟夷光道:“也只有你能忍得了他,施主功德無量,貧僧萬分佩服。你去拿溫水将藥化了讓他服下,早點離開四明山,眼不見心不煩。”
孟夷光忍笑恭敬施禮,空寂大師哈哈笑着走了出去,她倒了杯溫水,接過藥放在水裏化了遞給裴臨川。
他直接伸頭就着她手喝了,帶着絲得逞的笑意,又閉上了眼睛裝睡。
她微笑着看了一會,見他沒一會就真睡着了,才放低腳步離開。
這兩天經過生死劫難,她到現在還幾乎沒有阖過眼,此時倦意鋪天蓋地而來,走到軟榻撲倒在上面,很快就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