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拿命相護

屋子裏擺滿了炭盆, 溫暖如春。

用飯時,裴臨川緊挨着孟夷光坐在她身邊,用完飯,緊挨着她坐在軟塌裏, 緊緊牽着她的手, 熱得手心裏都起了微汗, 不管她怎麽勸說,他都不肯放開。

先生進屋, 盯着兩人在衣袖下牽在一起的手, 偏着頭看了又看,愣愣問道:“你們不熱嗎?”

孟夷光臉頰微紅,兩人一同起身施禮,又一同坐下, 裴臨川面不改色的答道:“手不熱, 心有些熱, 砰砰跳得很快。”

先生哦了一聲,坐下來自己伸手倒了杯茶喝了,孟夷光忙要掙脫去幫着倒茶, 裴臨川按住她的手, 說道:“不用, 先生說要自己用飯穿衣。”

孟夷光臉頰紅透,斜了他一眼,他卻對着她溫柔一笑,手指輕輕戳了戳她鼓起來的臉頰:“像是年畫娃娃。”

她別開了臉,算了還是不去看他比較好。

先生悶聲不響連喝了幾杯茶,放下杯子長舒了口氣,看着她好奇的問道:“你先前的世間也這麽虛僞?你的眼神明明很怕我, 卻要裝作很客氣。”

孟夷光愣了楞,看來裴臨川的性子完全承襲了先生,都直白得讓人無法招架。

她沉吟片刻後道:“你是尊長,理應要孝順尊敬長輩。”

“除了尊敬長輩,還有上下尊卑,君君臣臣,你為何又不在意?”先生語氣溫和,像是純好奇的在問,話語卻如刀,咄咄逼人。

他看向裴臨川道:“你出去,我有些話要與她說。”

“不。”裴臨川斷然拒絕,平靜的道:“你為我而來,所有的事也因我而起,不能将所有的罪名安在她頭上。”

先生臉色微沉,眼神如利刃盯着他:“所以你也要與她一般,違背天意與天抗争?”

“那只是你的天意,不是我的天意。”裴臨川絲毫不為所動,不疾不徐的道:“我從來沒有承認過你的天意。”

先生看了他半晌,眼裏是說不出的失望,又看向孟夷光,冷聲問道:“你也這般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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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夷光開始時惴惴不安,裴臨川的堅定鎮靜,讓她心也慢慢安定下來,穩了穩神問道:“先生,什麽是天意?”

先生厲聲道:“陰晴圓缺,四季變換,他為君你為民,這都是天意!”

孟夷光愕然,片刻後微笑道:“先生,天有陰晴圓缺,這不是天意,這只是天象。前朝末年吏治腐敗民不聊生,于黎民百姓來說,只要能讓他們活下去,誰做君與他們又有何幹系?這不是天意,這是民意。”

先生鼻孔裏冷哼一聲,“詭辯,萬事萬物皆有因果可循,人渺小如塵埃,又豈能與天意抗衡。

你本來就是違逆天意而來,上次他生病不是你的錯,如今你卻大錯而錯,該是撥亂反正之時,一切皆該歸于正軌。”

他面色尋常,身形一動以快得不可思議的速度,撲到孟夷光面前,手輕飄飄揮出,她瞳孔一縮,只覺得自己頭上像是有座山壓下來,瞬間連呼吸都困難。

電光火石間,她眼前一黑,被裴臨川撲到了身下,他悶哼一聲,渾身劇烈顫抖,卻仍舊死死抱住她,将她護得嚴嚴實實。

先生也不做聲,手掌弓起抓着他的後背,一提一甩,裴臨川抱着她一并滾了幾滾,撞翻案幾小爐,茶盞嘩啦啦掉在地上碎裂,燒紅的銅壺跌下來,眼見就要傾倒在她頭上。

她驚恐萬分瞪大眼,渾身簌簌發抖絕望至極,他看也未看,擡手揮去,銅壺被彈開,刺啦一身,陣陣皮肉烤焦的味道彌漫。

“裴臨川。”孟夷光又怕又痛,牙齒咯咯作響,顫抖着道:“你的手......”

“嗯。”裴臨川嘴角努力溢出一絲笑意,又帶着她一滾,堪堪躲過先生的一掌。

“讓開。”先生煩了,拔高聲音呵斥。

“不。”裴臨川嘴角鮮血漸漸溢出,眼神卻無比堅定。

先生心裏火氣更甚,雙手握拳快如閃電,一拳又一拳如鐵般砸下來,孟夷光只聽到拳拳入肉的聲音,她流淚滿面大哭道:“要殺要剮都随你,你放了他啊!”

阿愚阿壟被先生的灰衣仆從攔在外面,他們加在一起也不是他的對手,沖了半天也沖不進來,聽得屋裏的聲響越來越低,最後只剩孟夷光凄厲的哭喊聲。

他們雙膝一軟跪在地上,俯身哭求道:“先生請高擡貴手,放國師與夫人一馬。”

先生眼神冰冷,默不作聲手下毫不留情,拳頭用力砸下,裴臨川的行動越來越遲緩,眼神逐漸泛散,雙臂卻始終如鐵鉗般,抱住孟夷光不放,血流了她一身一臉。

她心痛至極之後,反而是奇異的寧靜,像是又回到了那個晚上。

他要死了麽?他死了自己也會死,那還怕什麽,說不定還能一并重生重生到她以前的世間,再也不用吃這些苦。

“阿彌陀佛。”空寂大師渾厚的聲音響起,他手随意一擡,隔開灰衣人,急步走進屋子,手臂前伸擋住了先生的拳頭。

他笑呵呵道:“我說佚老兒,你好不容易選到的學生,就舍得這樣殺了?”

先生拂開他的手,煩躁的道:“我沒有要殺他,是他自己尋死。”

空寂大師蹲下來,仔細打量了裴臨川半晌,嘴裏啧啧的道:“再打就要死啦,佛門淨地不可殺生,阿彌陀佛。”

裴臨川呼吸微弱,孟夷光顧不得其他,慌亂的掙紮着要從他身下掙脫出來,卻沒有掙脫開,她流着淚顫聲道:“我沒事了,你放開我好不好?”

良久之後,那雙手臂才緩緩松開,她手忙腳亂爬出來,卻不敢動他,只輕輕将他放平。

擡起袖子去抹他臉上的血跡,抹了半天卻抹不幹淨,他緊閉着雙眼,手指卻抓住了她的衣衫。

孟夷光麻木着臉,無力跌坐在他身邊,将他的手握在了手中。

先生袖手盯着他們,點點頭道:“那我把她帶下山再殺。”

空寂大師搖搖頭,指着地上一動不動的裴臨川,笑問道:“這就是你所說的天意?既然是天意,你又何須出手幹涉?”

“我不是幹涉,只是讓事情回到原本的軌跡。”

“哈哈哈。”空寂大師仰天大笑,随即翻了個白眼,“你自以為是又不知悔改,連個小娘子都不如,狗屁的天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才是天意。

你只管着你那一套,眼裏只有你的天定之人,睜開你的小眼睛,多看看這個世間,多看看那些百姓的苦難,你還盼着天下戰亂四起麽?”

先生眼神漸漸困惑,撓了撓頭道:“不會,我算得很明白,皇上太子都是天選之君。”

“我呸。”空寂大師不客氣的淬了一口,斜睨着他道:“不是你這個傻學生算無遺策,幫着排兵布陣,那個泥腿子連兵書都讀不懂,他能打下江山來?這不過是你一手操控出來的天選之君。”

先生沉下臉,想了半晌才罵出了一句:“你懂個逑。”

“好好好。”空寂大師也跟他計較,從善如流的道:“你是死腦筋,我跟你掰扯不清楚。

這麽着吧,既然你相信你的天意,不如你與孟九娘賭一把,看看最後誰贏誰輸?要是她輸了,你再殺她也不遲。”

“我不會輸。”先生篤定的道。

空寂大師嗤笑,“輸不輸的,不是嘴裏說說,就說你敢不敢賭吧?”

先生生氣的道:“不是賭,是我不會錯。”他看向孟夷光,問道:“你相信你能贏過天意?”

孟夷光緩緩擡起頭,小臉上血跡斑斑,眼神是都是滿滿的不屑與倔強,嘴角泛起若有若無的笑意,“先生,我與大師一樣,認為你的天意都是狗屁。”

先生冷笑一聲,昂然道:“好,我先留着你的命,看看是你厲害,還是我厲害。”說完看也不看他們,旋即轉身疾步離去。

空寂大師長嘆一聲,眼神憐憫,戲谑道:“別發愣啦,佚老兒很厲害,把一個泥腿子硬生生弄成了皇帝。

你以後還要與他争輸贏呢,沒有這個只會吃白飯的幫你,我瞧着你夠嗆。”

孟夷光怔怔回轉頭,俯下身恭敬的道:“求大師救救他。”

“可憐的苦命鴛鴦,我佛慈悲,唉。”空寂大師揚聲道:“那兩個呆子,你們進來。”

阿愚阿壟飛奔進屋,見他們都滿身鮮血,裴臨川更是半死不活,頓時眼淚汪汪。

他們小心翼翼将他擡到了軟塌上去,又悶聲不響對空寂大師跪下,重重的磕了幾個響頭。

空寂大師聽得直牙酸,“哎哎哎,磕壞了腦袋我還得救你們,快去我的院子将藥箱拿過來。”

阿愚阿壟起身又奔去拿藥箱,孟夷光坐在軟榻邊,緊緊握着裴臨川未受傷的手,不錯眼的看着他。

空寂大師上下打量她半晌,見她雙手布滿細碎的傷痕,方嘆道:“還真是命定的一對,手也一同受傷,你起來先去洗漱一下吧。”

孟夷光搖搖頭,輕聲道:“我要在這裏守着他。”

“好吧好吧,你讓開些,我給他號號脈。”

孟夷光挪開了些,空寂大師在塌邊坐下來,號了會脈,見她雙眼期待又忐忑望着自己,掀了掀眼皮道:“放心,死不了。”

她松了一口大氣,才覺着渾身上下又酸又痛,頭抵在塌上無聲哭泣。

阿愚阿壟拿來了藥箱,小沙彌們跟着進來,輕手輕腳手腳麻利收拾屋子,放置屏風。

空寂大師見她雙肩抽動,目光慈悲,也不相勸,專心給裴臨川施針用藥。

良久之後,空寂大師疲憊的道:“好了,阿愚你們給他換身幹淨衣衫,他年輕體壯,沒幾天準能生龍活虎。”

孟夷光擡起頭,紅腫着雙眼看着裴臨川,他臉色慘白,呼吸已比先前平穩,正閉着眼沉睡,放開他的手輕聲道:“你先歇息一會,我洗漱後再來陪你。”

她撐着塌邊站起身,晃晃悠悠走到屏風外,空寂大師輕步跟過來,溫和的道:“手臂伸出來我給你瞧瞧,不要他醒了你又昏迷倒下,一個個的,輪流着來還不得累死我。”

“多謝大師。”孟夷光走到案幾邊坐下,撈起左手衣袖,一塊尖利的瓷片深嵌在手臂上,傷處仍在緩緩流血。

空寂大師嘴裏嘶了一聲,瞪大眼道:“我見你手一直在抖,還以為你是小娘子怕痛,只不過劃破了道小口子。這麽大一道傷口你居然一聲不吭,哎喲你究竟是不是小娘子啊?”

他一邊感嘆一邊手下不停,下手飛快拔出瓷片,清洗撒藥包紮。

孟夷光疼得冷汗直冒,卻緊咬牙關,顫聲道:“他比我痛。”

空寂大師斜了她一眼,說道:“這些都是小傷,要是輸了,你們都将屍骨無存,你怕不怕?”

“怕。”孟夷光放下衣袖,垂下眼簾輕聲道:“怕也要勇往直前,我們沒有退路。”

空寂大師沉默片刻,起身雙手合十施禮,孟夷光忙避開,他正色道:“你受得起,阿彌陀佛。”他寂然片刻,轉身走了出去。

孟夷光去淨房洗去了手臉上的血污,出來去到裴臨川身邊,見他已經換了一身幹淨的衣衫,還沉睡未醒,對阿愚招了招手,輕聲道:“你随我來。”

阿愚忙跟着她走到旁邊,只聽她放低了聲音說道:“老胡在山上,他只怕進不來這個院子,你去将他領進來。”

“是。”阿愚領命,忙轉身出去尋老胡,

孟夷光微一沉吟,去到案桌邊坐下,磨墨飛快寫了封信,剛剛寫完,老胡跟在阿愚身後走了進屋,見她衣衫上血跡斑斑,驚駭得瞪大眼睛,忙問道:“九娘你可還好?”

“我沒事。”孟夷光将信遞給他,囑咐道:“待天一亮,就回城去将信送給外祖父,要親自遞到他手上。

跟阿娘他們說一聲,我這邊無事,只因國師受了傷,我得留在山上照看他,過兩日就回去,與他們一起啓程去廬州,你回來時将鄭嬷嬷也一并帶過來。”

老胡松了口氣,接過信放好,“我馬上就啓程回府城,待午時左右便能回到山上。”

孟夷光點點頭,待老胡走後,她獨自坐了一會,将緊要之事在腦子裏過了一遍,見沒有遺漏之處,才起身去到裴臨川身邊,阿愚阿壟半倚靠在他塌前,見她前來忙起身讓開。

她坐在塌前的杌子上,看着他的睡顏又紅了眼。

那一聲聲痛擊聲,此時想起來仍舊心驚膽戰,他該有多痛,卻死命護住了她,就算半死不活,仍舊下下意識緊抓着不肯放手。

“你別哭啊,你一哭我就難過......”

“你就是我的天命啊,就算我恨你,也會護着你......”

她怔怔流下淚來,他從不說謊,說要護着他,真的是拿命在護着她。

“你別哭啊......”

孟夷光頓住。

他虛弱的聲音中帶着些慌亂:“別哭別哭,我會保護你......”

孟夷光回過神,抹去眼淚,笑着握住他的手,“我不哭,你醒了?是不是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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