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她與江山一樣重要
起居殿內。
皇上斜倚在軟塌上, 面色陰沉看着裴臨川,半晌後從喉嚨裏擠出了幾個字:“就那麽放不下?”
裴臨川擡眼看去,不過短短幾月未見,皇上好似蒼老憔悴了許多, 臉上蒙着一層揮之不去的灰敗之氣。
他微蹙眉頭, 上前兩步彎腰伸手搭在皇上的脈搏上, 片刻後淡淡的道:“你還不會死。”
皇上愣了楞,心情複雜至極, 又欣慰又心酸又生氣, 這個兔崽子雖然不聽話,說出來的話一如既往的噎死人,可他還是沒有變。
甫一見面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身體好壞, 嘴裏再說出來的話, 雖然還是帶着怒意, 卻軟和了許多。
“你不要命了嗎?上次不是先生,你早死了十萬八千次,她究竟有什麽好, 值得你千裏迢迢巴巴的追上去?
你究竟圖她什麽?不過是一個愛銀子的俗氣小娘子, 圖她長得好看?你要多好看的我都給你尋來, 賜給你一院子,環肥燕瘦什麽樣的都有!”
裴臨川慢條斯理理坐在皇上對面的圈椅裏,又自顧自提壺沖了杯茶,吃了一口扔到一旁,嫌棄的撇了撇嘴。
他靜靜的道:“大梁江山對你有多重要,她就對我就有多重要。”
皇上渾身一震,臉色難看至極, 眼裏火光噼裏啪啦燃燒,咬牙切齒的道:“混賬,居然拿一個女人跟大梁江山比,你的出息呢!”
裴臨川神情困惑,思索片刻仍然不解,問道:“為何江山會比女人重要?”
皇上愣了下,冷哼一聲道:“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大梁江山可是獨一無二!”
“哦。”裴臨川想到皇上後宮嫔妃無數,敷衍至極随意點了點頭,“我又不跟你搶大梁江山。”
皇上被噎得一口氣快上不來,他只覺得胸悶氣短,吼道:“你這是在打我的臉!我前腳賜你們合離,你後腳就巴巴跟了上去,君無戲言,你讓我情何以堪,說話跟放屁似的,我算哪門子的君!”
裴臨川嘴角上翹,聽到皇上被氣得罵髒話,心中竟然莫名覺得暢快,他不疾不徐的道:“你先前賜婚,後又賜我們合離,本來就是出爾反爾,就是跟放屁一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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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杯子碎裂瓷片飛濺,發出清脆的響聲,在安靜的宮殿內顯得尤為引人注目。
守在殿外的小黃門聽見殿內動靜,吓得身子縮成一團,生怕引起皇上的主意,一個不滿被拉下去砍了頭。
皇上最近脾氣暴躁,以前宮人當差時不小心犯了錯,最多訓斥一頓或被拉下去打幾板子,這些時日卻再也沒有如以前般幸運,連着砍了好幾個人的頭。
李全袖着手站在殿前,耷拉着眼皮面無表情,仿佛沒有聽到殿內皇上的咆哮。
自打八歲進宮,如今在這宮裏已經三十年整,歷經數代帝王登基隕落。史書上曾說,鐵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可要他說,是鐵打的小黃門流水的皇帝。
他見過各式各樣的皇上,現今龍椅上的那位,不算是最差勁,可絕算不上最好,要不是裏面那位祖宗一樣的人,那至高無上的位置哪輪得到他坐。
可現今,李全掀起耷拉的眼皮,望着頭頂逼仄的天空,春日晴好,四方宮殿內頭頂上的那片藍天,與其他處也并無不同。
他神情惆悵,正乾殿算是皇宮最最好的宮殿,這裏能見到的天也要廣闊一些。
要是太子登基,唉,那時他再想着法子出宮吧,身邊也積攢了不少銀子,買一座宅子雇幾個知情知趣的丫環伺候着,也不愁後半生沒了着落。
“你是不是以為我不敢砍你的頭,小兔崽子,越來越沒有上下尊卑,我是不是以前待你太好,讓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以下犯上!”
皇上氣得臉色鐵青,在殿內叉着腰轉來轉去罵得唾沫橫飛,“一個個的都不省心,逼急了我通通将你們拉下去砍了!”
裴臨川側着頭,神情帶着微微的得意,插嘴道:“先生老了。”
皇上像是被捏住脖子的鴨子,張大嘴雙眼瞪得滾圓,到嘴邊的怒罵,又硬生生的被塞了回去,神色黯淡下來,雙肩塌下嘴唇蠕動半晌,只餘一聲長嘆。
先生老了,他這麽多年來費盡心思,也就尋得裴臨川這麽一個學生,可大梁還要千秋萬代。
自己就算是九五至尊,真不能這麽随意砍了裴臨川。
良久之後,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背轉身,落寞的道:“你出去吧。”
裴臨川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我的鋪子田莊銀子呢?”
皇上眼前一黑,被他氣得快昏倒,沉着臉一聲怒吼:“李全!”
李全靈活無比的閃身進殿,恭敬垂頭施禮聽命。
“把他的匣子還給他,再給他一萬兩銀票!”
“是。”李全心裏頗為遺憾,原本以為這個祖宗忘了這茬子事,田莊鋪子能落到自己的手裏,沒曾想他不但記得,一進宮就伸手讨要回去。
裴臨川也不在意皇上的臉色,步伐輕快随着李全往殿外走,到殿門邊時又回過頭,神情愉快的道:“瀛州春日将會有流民作亂。”
皇上臉色大變,直起身子忙追問道:“究竟怎麽回事?你仔細說說。”
裴臨川毫不客氣翻了個白眼,“我怎麽知道具體細節,你不可以派天使去查嗎?”
皇上又差點一口氣上不來,裴臨川擡腿邁出宮殿門檻,聲音不輕不重嘀咕道:“給這麽幾個大錢,想知道的還恁多,真是獅子大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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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夷光與家人見完禮用過晚飯,老神仙将她叫到了書房,坐在案幾邊親手慢條斯理的煮着茶,意味深長笑着道:“這一路你們歷經千辛萬苦,總算從崔老兒手上拿了些好東西回來。”
茶葉罐裏,是崔老太爺帶給老神仙的小君眉,他随意之極抓了些出來,湊在鼻尖聞了聞,笑呵呵的放在了壺中,“銀子的味道,不錯不錯。”
孟夷光抿嘴笑,将緊緊摟着的匣子遞過去,壓低聲音道:“你聞聞這是什麽味道?”
老神仙擡眉,接過匣子打開一看,裏面是顆崔老太爺的私印,他拿着印章在手心抛了抛,哈哈大笑道:“這是金子的味道。”
離開青州時,崔老太爺将這枚私印交給了孟夷光,讓她帶給老神仙,這一路她都提心吊膽,生怕弄丢了。
大梁最大的錢莊總店在京城,崔老太爺占了兩股,憑着私印章可以前去調銀兩。
“外祖父說,全權相托付,無怨無悔。”
老神仙撫着胡須,嘴角下撇,心不甘情不願的道:“崔老兒雖然在女人的事上頭腦發昏,做買賣的眼光絕對一等一的好,老子不得不佩服。”
他站起身,也捧了個匣子過來,交給孟夷光道:“這些是去年木炭添給賺來的銀子,你說你,平時看着腦子靈光,這事做得簡直蠢得透不過氣。
小七是什麽德性,你難道還不清楚?你居然敢把你的鋪子交給他,那鬼東西雁過拔毛,拔來的去做正經事也成,可他買了一屋子的磨喝樂,氣得你七嫂差點要跟他合離。”
孟夷光神情讪讪,她認為男人有自己的愛好是再也正常不過之事,孟七郎又不是拿去吃喝嫖賭。不過既然七嫂不樂意,她還是不去添亂了,省得夫妻二人吵架。
她數了數匣子裏的銀票,居然有近五千兩,不過只是供了一小部分的添給,就有這麽大的入息。
孟夷光想到戶部的窘境,合上匣子問道:“魏王的人還在戶部見天的罵?”
老神仙提壺倒茶,嘴角露出一絲譏诮,“皇上徹查貢院起火之事,查來查去查到了銀兩之上,見到那些人提交上去的條子,一個貢院,竟然用了整整五萬多兩的銀子。
我壓着工部,連日開工,也只用了不到一千兩。皇上又氣了一場,勒令趙王與太子将五萬兩還給戶部,戶部有了銀子,轉手就将銀子撥給了魏王。”
孟夷光驚訝的瞪大眼,雖說這般處置看起來公平,可趙王定會不服,魏王也不會買賬。
趙王在修葺貢院之事中參進去一腳時,太子已經修了大半,他去戶部領的銀子,也不及太子的五分之一。
讓趙王與太子賠出一樣多的銀兩,就算太子是儲君,可現在他還沒有坐上那個大位呢,這不是在給他樹敵麽?
老神仙惬意的喝着茶,笑道:“太子哪裏來的銀子?徐侯爺就是他的錢袋子,可他家小妾庶子庶女一大堆,婚姻嫁娶花銷驚人。
層層下去賺到手的銀子,早就花得七七八八,要拿出來豈不是在他身上割肉?徐侯爺進宮去皇後跟前哭一場,皇後去太子跟前哭一場,王相這些時日的臉色喲,唉,見到地上的土坷垃,都恨不得它立即變成金錠。
他身在高位,估摸着看出了東宮太窮,去皇上跟前求了情,皇上又撥給了東宮兩個莊子。”
孟夷光失笑,王相這是又給太子拉了一筆大仇恨,她心思轉得飛快,朱雀大街與馬行街上,一長串都是徐侯爺與李國公家的鋪子。
她沉吟片刻道:“明日我去街頭轉轉,瞧瞧徐侯爺家與李國公家的鋪子,看有沒有什麽可乘之機。
趙王這次定不會善罷甘休,估摸着張賢妃又會去找皇上,補上趙王的缺。”
老神仙湊上前低聲道:“你要将他們兩家的鋪子都吃進去?”
孟夷光笑着搖頭,“我還怕噎着呢,哪吃得下。”
老神仙坐直身子,斜着她道:“你跟我還打馬虎眼。”
“真沒有,只是心裏還沒有譜,得親眼瞧了才能明白。”孟夷光停頓片刻,輕笑道:“不能讓張賢妃哭得那麽容易,趁着現在春闱風波已過,大梁又添了一批棟梁之才,皇上勞苦功高,該進新人以慰君心。”
老神仙怔楞片刻,撫掌大笑道:“妙極妙極,總得百花齊放才熱鬧。”
他連着痛飲了兩杯茶,豪情萬丈的道:“我倒要看看,是天命厲害,還是人性厲害。”
孟夷光前世見過太多匪夷所思的事,只要有關人性的,幾乎從來沒讓人失望過,就算世事變遷,可人總還是人。
她不擔心與先生的賭注,就算是輸,也得先盡人事,最後再看結果。
春闱後那些新晉進士,還留在京城等着派官,孟夷光想起虞崇,說道:“廬州知州空缺,王相肯定會趁機安插太子一系的官員。
到時我們出面去争一争,廬州不能落入太子之手,蘇相現在不是中立麽,這個位置最好落在他手上去。”
“蘇老兒倒白白撿了個便宜。”老神仙很是郁悶,想到孟六娘,又忍不住罵道:“一個好媳婦,三代好兒孫,連氏那老婆子恁地可惡,唉,看在虞崇的份上,也不能一刀砍了她。”
殺了連氏再也簡單不過,可念着還有阿蠻在,他人雖小卻機靈,連氏将他看得比眼珠子還要重,要是她沒了,被他長大後得知,這就是結了死仇。
孟夷光笑道:“反正六姐姐已經合離,虞崇也将阿蠻交給了她,算是有良心有擔當,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吧,只要六姐姐以後過得順心如意就好。”
“那你呢?你可過得順心?這一路到青州,你阿爹太沒有出息,沒有幫上什麽忙,反而還要你們為他操心。不是看在他現在總算開了竅的份上,我定要好好揍他一頓。”
孟季年的信與孟夷光前後腳到京城,崔敬也與商隊随行,不用太擔心他路上會吃虧,估計很快就将抵達北疆。
孟夷光捂住嘴咯咯笑,“我很好呀,不是有你在麽,天塌下來有你頂着呢。”
老神仙白了她一眼,又笑眯眯的道:“你就不擔心那只乳燕?說不定皇上一怒,會先砍了他的頭,再來要你的命。”
孟夷光哭笑不得,老神仙也真是,盡亂取綽號,裴臨川是乳燕,那自己是什麽,樹林?
他老奸巨猾,哪能看不出,皇上要是想殺了裴臨川,豈會只派幾個小黃門前去等候傳旨意,依着他的性情,只怕會重兵将他們團團圍起來射殺作數。
再說裴臨川算無遺策,會不知道自己有危險,還能氣定神閑的進宮。
老仆輕輕敲了敲門,手上捧着個匣子走上前,躬身道:“這是國師差人送進來,說是給九娘的。”
老神仙笑而不語,孟夷光尴尬的笑了笑,接過匣子打開一看,裏面是整齊的銀票,還有熟悉的田莊鋪子契書。
兜兜轉轉一圈,這些又回到了她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