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本來面目

萬家凰趕到那間小屋裏,發現父親所言非虛,那黑家夥确實是把自己給縫起來了。

看第一眼時,她下意識的向外一轉身,因為黑家夥敞開了軍裝,正是袒胸露懷——胸懷還挺白,褲子也解開了,向下退得露出了小肚子。小肚子上橫着一道扭曲了的血紅色,本是一道咧了嘴的傷口,如今已經被他用針線縫起了一半。

床旁的張順見大小姐來了,連忙迎了上去:“大小姐,他跟我要了針線,說是要自己縫傷口,我以為他是胡說八道,就打開了手铐讓他縫,誰知道他真敢下手,我攔都攔不住啊!”

萬家凰沒理張順,因為忙着給自己定神和鼓勁,她是個未出閣的大姑娘不假,但憑着家中如今的這個狀況,她作為家裏的頂梁柱,絕不允許自己被個流氓丘八的光膀子吓唬住。一轉身面對了那張床,她開口問道:“針線消毒了嗎?”

張順剛要回答,床上的黑家夥先開了口:“別怕,我皮糙肉厚,頂得住。”

萬家凰草草的掃了他一眼,沒看出他哪裏糙和厚,但他的身材确實是和面孔不甚匹配,起碼他下颌那一抹輪廓,是偏于單薄的。

“不消毒,不怕感染嗎?”

黑家夥終于從百忙之中騰出工夫,扭頭看了她一眼,這一眼像錐子似的,一眼就紮到她臉上去了。

然後他臉上閃過了個似笑非笑的表情:“都要開膛破肚了,還怕針孔會感染?”

萬家凰沒理他,回頭吩咐張順去拿家裏的藥箱子過來,藥箱子裏有碘酒,同時心裏有點不舒服,因為忽然感覺這黑家夥也有點可憐——自己拿着針線縫自己的傷口,真成野人了。

碘酒拿來之後,黑家夥又讓萬家凰不舒服了一下子。

當時萬裏遙和翠屏都趕過來了,衆目睽睽之下,黑家夥拿了碘酒直接就倒上了傷口,然後他猛地彎下腰去,從牙關中擠出了一聲慘叫。

等他在擡起頭時,萬家凰看得清楚,就見他額上青筋蜿蜒,眼睛都紅了。

她不直接對他說話,而是對旁邊的三人開了口:“看這種沒常識的人做事,真是不夠着急的!直接用碘酒澆傷口,活該他疼死!張順,你拿棉球蘸了碘酒給他塗一塗去!塗好了再去給棺材鋪打個電話,問問他們這個時候還開不開門。照他對自己的這個狠法,他遲早得把他自己禍害死!咱們橫豎是被他賴上了,索性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話音落下,她又橫了他一眼,沒想到他頂着一頭的冷汗,沒有惱,反倒是一眼一眼的打量了她,同時還輕聲嘀咕了一句:“這麽厲害。”

萬家凰厲聲罵道:“收起你那些輕薄話!再敢造次,直接丢到街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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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家夥當即正了正臉色,還一舉雙手,做了個投降姿勢。在萬家凰眼中,這舉動依然屬于輕薄,于是她氣沖沖的一轉身,又走了。

在接下來的這一天裏,萬家凰不再管那個黑家夥的死活,只一味埋怨父親,怪他不該昨天跑出門去,結果受驚一場,還弄了這麽個麻煩回來。萬裏遙百般辯解,講自己怎麽吓昏了頭跑錯了路,怎麽被流彈和大兵堵在了一截死巷子裏,幾乎把嘴說破,仍是不得女兒的諒解。

到了第二日,萬家凰派二順出門觀察局勢,二順沒敢走遠,然而帶回的消息已經足夠令人心驚:新入城的這位司令,姓畢,名聲威,乃是一位惡名昭彰之徒,最會騷擾地方。但畢軍的士兵此刻還沒開始作惡,只是四處設置路障,專抓前頭那位厲司令留下的逃兵。略有一點嫌疑的百姓,都被他捉了去,還有當街就被槍斃的,胡同口現在就躺着兩具屍首。

聽了二順的報告,萬家凰後悔不疊,只恨自己不果斷,若是當初早走一天,現在已經在回北京的路上了,哪裏還用面對這刀兵之災?

一念之差,害了全家。若是畢軍的士兵真要在城中大鬧,那麽萬宅這樣的富豪宅邸,必是他們第一個目标。而家裏那幾杆槍,其實只能吓唬小賊,哪裏能夠對付那幫全副武裝的丘八?

萬家凰怕了,可還得裝着若無其事,怕吓着父親。如此怕了一整天,到了第三日上午,她站在院子裏發呆,忽見翠屏和張順一起嘻嘻哈哈的跑了過來,迎面看見了她,這二人才一起站住,喚了聲“大小姐”。

她問道:“有什麽喜事,把你們樂成這個樣子?”

張順答道:“大小姐,是後院那個大兵,今天早上,他自己找水洗了一通,我們這才知道了他到底長什麽模樣。”

翠屏還是忍不住笑:“原來不是煤黑子,是個小白臉。”

“他能走路了?”

張順連連點頭:“能了,能扶着牆慢慢走。”

萬家凰心思一轉:“好,那就讓他走過來,我有話對他說。”

這話說完不久,萬家凰就後了悔。

她起初确實是存了刁難他的心:你不是能走了嗎?好,那就讓你走個痛快,讓你走到我這裏來。可是在院中伫立了片刻之後,她被秋風吹了個透心涼,又感覺自己有些刻薄——刁難也是要分對象的,對着那麽個直接往傷口上倒碘酒的野人,她這刁難反倒是自降了身份。

自己本就不該和那麽個家夥一般見識。

她想取消這道命令,然而翠屏和張順一起走了,其它的仆人又不在身邊,她總不能親自拔腳去追張順。正是為難之際,院門口有人慢慢的踱了進來,她擡頭望過去,一時間竟是呆了一下。

來者穿着一身青布褲褂,褲褂全小了一號,顯出了他薄而韌的腰身,袖管則是有點緊繃繃,隐約顯出了手臂肌肉的形狀。

他其實是個壯漢,絕不像面孔和腰身所顯示的那麽單薄俊秀。

至于容貌——萬家凰說不上他算不算是個美男子,因為她第一眼看過去,只覺得他真精神,雙目炯炯的,瞳孔中的光也是精光。

腹部和大腿的傷口并沒有讓他佝偻瑟縮,他有着标槍一般的身姿,從這身姿來看,他應該是受過嚴格的軍事訓練,一般街上吊兒郎當的丘八大爺,可沒他這股子精氣神。就沖着這股子普通人沒有的精氣神,萬家凰決定高看他一眼,拿他當個人待。

然而這人再一次的讓她失望了,走到她面前站了住,他一不問候二不道謝,劈頭便問:“是你找我?”

“我不可以找你?”

他笑了一下,笑得僵硬,可能也是有點不服:“我到底是哪裏得罪了你,你可以指出來。”

“你我之間沒有任何關系,談不上得罪不得罪。只是我聽說你能走了,所以想要知會你一聲,外頭正在抓你這樣的潰兵,請你散步之時計算好距離,不要走到人家的槍口前頭去。”

他上下打量了她:“多謝你,你放心,我不會走出貴府的大門。”

“我沒什麽可不放心的,走也罷留也罷,都是你的自由,我不幹涉。另外,你在我萬家一刻,就要守我萬家一刻的規矩。請你管好自己的眼睛,不許你再這麽看我。”

他愣了愣,随後卻是失笑:“原來你還是個保守派。看着不像啊,舊式人家的小姐,沒有你這麽厲害的。”

“這是命令。你要聽就聽,不聽就請遠遠的走!”

他含笑一點頭,是個大人有大量的派頭:“好,我服從你的命令。不過我今天這一趟來,是想請你帶我去見見萬先生,萬先生對我有救命之恩,我想當面向他致謝。”

萬家凰對着翠屏一使眼色:“你帶他去!”

他向着她淺淺一躬,轉身和翠屏慢慢走了。萬家凰瞪着他的背影,心裏風一陣雨一陣的不平靜,要沖他最後這兩句話,他也還算是個懂禮數的文明人類;可除了最後這兩句話之外,他前頭的每一句話都透着一股子傲氣,仿佛他不是父親救回來的傷兵,而是個撥冗降臨的什麽大人物,居高臨下的還挺親民,真是讓她來氣。

一個小時之後,翠屏自己回來了,依然是笑嘻嘻。萬家凰問她情形如何,她答道:“老爺把那個人大罵了一頓。還用報紙卷了個筒子,往他腦袋上狠抽了好幾下子,啪啪的,可響了。”

“他怎麽樣?”

“他沒怎麽樣,就是一直看着老爺皺眉頭。”

“他還有臉皺眉頭?”

“誰知道呢。反正他是既沒生氣,也沒說話,就是看着老爺皺眉頭,皺到最後還笑了一下。老爺呢,您也知道,其實不會罵人,所以吵了一通也就罷了。”

“就這些?”

“還有呢,他求老爺暫時收留他,老爺答應了,還說将來等他傷好了,就讓他在咱們家做個幫工,幫幫張順。”

“還要讓他久留?”

“老爺架不住他求嘛!”

“他還會求人?”

“您煩他是因為他總看您,可老爺沒那麽煩他呀,老爺又不怕他看。老爺後來還給了他一身衣裳呢!”

“他也看老爺了?”

“何止是老爺,這一路他走得慢,腦袋轉着圈的看,連咱家的蚊子都讓他數清腿了。”

“這可奇了怪了,他到底是有什麽用意?可別外面的大兵沒闖進來,自家的大兵先作了亂。”

“那也不至于,您看他嘴唇都是白的,虛弱着呢,哪有力氣作亂。”

萬家凰和翠屏談了一氣,并沒有談出什麽好主意來。如此又過了三天,城裏亂套了。

畢軍的士兵按捺不住,以着搜查敵兵的名義,從城東頭的第一家綢緞鋪開始了搶劫,不但搶,還要殺人放火。位于城西的萬家聽了消息,立刻吓得全體發了傻。萬裏遙恨不得大哭一場——他和他的大妞兒,原本在北京城裏過着金尊玉貴的好日子,而且滿可以一直尊貴到死,可就因為他一時興起跑來了家鄉小城,結果現在陷入了這般絕境。

他們是何等樣人,就算真是要死,也不能死在大兵手裏啊!

萬家父女慌了神,其中萬家凰和翠屏更恐慌一些,因為都聽說了那幫大兵專搶大姑娘小媳婦。慌着慌着,他們猛地又想起了自家藏着的那一位。那一位,據他們看,不那麽的像兵,但是聽說有那會看的,看他們的額頭和手指,一下子就能辨出他們的身份。

萬裏遙提議:“把他藏到地窖裏去,咱們都下地窖。”

旁聽的張順嘆了口氣:“老隆號綢緞莊的三個丫頭,都藏到內宅的牆夾縫裏了,結果還是讓那幫大兵給搜出來了。”

“那上閣樓去?”

萬家凰截斷了父親的聯想:“閣樓更不安全,還是地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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