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殺氣凜凜
對于如何保護財産,萬家凰是無需挂慮的,萬家在本城就是這一座老宅,以及城外的幾個莊子。她若要逃,随便收拾一下金銀細軟,夠路上的盤纏就足矣。至于衣物用具之類的沉重行李,對她來講,全丢了也不值什麽。
草草收拾出了一只小手提箱,她讓翠屏拎着,快步走去了後院。在那間小屋門前停了住,她也無暇再擺千金小姐的譜了,開口便道:“那個……喂,你出來,跟我走。”
門一開,那家夥亮了相,萬家凰擡頭一看,差點被他氣笑了——值此危急關頭,這位先生反倒浪了起來,不知從哪裏弄了把剃刀捏在手裏,下巴上還粘着一小團肥皂泡沫,從他那光潔面頰上看,可知他在開門之前,必是正在修面。
“萬小姐?”他死性不改,又開始上下的打量她,同時一擡袖子,抹去了下巴上的泡沫。
萬家凰冷着面孔:“現在外頭情形很不好,新進城的軍隊正在燒殺搶掠,不知道會不會闖到這裏來。現在我們打算到地窖裏躲一躲,天黑之後再出來,你也跟着我們去吧!”
“他們是只想燒殺搶掠,還是在抓我這樣的……兵?”
“都有。”
“我是不是連累了你們了?”
“若是把你交出去,就能換我家的太平,我早讓人把你綁了推出去了!”說到這裏,她又瞪了他一眼:“你倒是很高看自己,也不想想自己何德何能,能讓我們全家為你冒險!你走不走?不走我可不管你了!”
這回他沒了二話,一步就邁出了門:“走。”
萬家這個地窖,位于廚房之後,并非專門的避難所,原本是青菜的居處,也算一座天然的冷藏室,平時通過軟梯上下——這是二順的活兒,二順靈巧,最會爬上爬下。
如今地窖的小門開了,乍一看上去,就是地上的一眼黑洞。萬裏遙顫巍巍的先下去了,然後是拿着手提箱的翠屏。萬家凰站在地窖口,都懶得拿正眼看另一位,只從嘴角擠出三個字:“該你了。”
然後她轉向張順,細細的囑咐。不能全家一起躲進地下做老鼠去,上頭總得留個伶俐人兒來對付大兵,所以這回張順擔了重任,除非大兵沒有登門,否則他不但得直面大兵,并且還得對大兵們扯個謊兒,說自家的主人早在前幾天就偷着出城走了。
扯完這個謊兒,他接下來的任務就是退後再退後,大兵愛怎麽搶怎麽鬧都無妨,只要他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就行。
張順連連的答應,他和他兄弟二順都是萬家養大的,萬裏遙沒兒子,這個時候用得上男子漢出面了,他責無旁貸,非上場迎敵不可。
囑咐完畢了,萬家凰蹬着那軟梯,也下了地窖。上頭的張順蓋好了地窖小門,又搬來一口臭水缸壓到了小門上,且在四周扔了許多爛菜葉子,把它布置成了個髒土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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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讓二順守了後門,自己換了一身粗布衣裳,和兼做廚子的老仆湊成一對看房子的下等仆人,靜等大兵上門。另有幾個粗使的男仆,都是本地人士,此時便得了命令,各自逃回家裏去了。
地窖很黑。
翠屏摸索着點了一支蠟燭,萬裏遙不住的往上看,地窖口那裏透下一絲亮光,是張順不敢把地窖門關得太嚴,怕憋死了他們。萬家凰抱膝坐了,鼻端萦繞着一絲肥皂氣味,因為旁邊就是剛刮過臉的那一位。
他盤腿端坐着,腰背挺得筆直。萬家凰雖然對他是百般的看不上,但是挺欣賞他這一份氣度和姿态。轉動眼珠瞟了他一眼,她見他面無表情,眼觀鼻鼻觀心,說起來算是鎮定的模樣,但她總感覺他此刻其實是很緊張,緊張得周身肌肉緊繃,面孔也僵硬成了塑像。
“真是度日如年啊。”萬裏遙忽然喟嘆:“也不知道這地窖裏有沒有蟲子。”
翠屏小聲接道:“老爺,您可別吓唬我們了。”
“哼。”萬裏遙冷笑一聲:“難道我是不怕的嗎?”
萬家凰“噓”了一聲,地窖裏立刻重歸寂靜。靜了沒有兩分鐘,萬裏遙又開了口:“大妞——”
萬家凰在暗中一瞪眼睛:“嗯?”
“大姑娘,咱們是不是躲得太早了一點?那幫丘八今天未必會鬧到這裏來吧?難道我們還真要在這裏坐到天黑?”
“那您可以上去和張順作伴。”
萬裏遙啞然片刻,換了對象:“那個誰,你的傷好些了沒有?”
萬家凰聽見耳旁響起了個低沉聲音——第一次發現他的聲音是低沉的,在記憶中他一直只是個破鑼嗓子:“多謝萬先生關心。我的傷都是皮肉傷,看着厲害,其實不重。”
“你當兵多少年了?”
“好些年了,數不清了。”
“你幹沒幹過那些殺人放火的壞事?”
“人是殺過,魚肉百姓的壞事,我沒做過。”
萬裏遙又嘆了一聲:“誰信呢。”
“厲司令治軍嚴厲,部下士兵向來不會騷擾地方。”
“治軍嚴厲有個屁用,還不是被那個什麽畢司令打跑了?害得我全家要鑽地窖,也不知道這地窖裏有沒有蠍子蚰蜒臭蟲。”
萬家凰開了口:“爸爸,不要再講這些無聊的話了!”
然後她的聲音低了些:“也不知道外面怎麽樣了。”
外面的情形,很不好。
都知道大兵們是從城東頭開始下手的,可張順萬萬沒想到,城西萬宅的大門,也會忽然被敲響。
他起初是打算裝死不開,等那幫大兵真要撞門了再說,畢竟萬宅的大門高大厚重,要是對方人少,還真是未必能撞得開。
然而在聽了一陣雷鳴般的亂敲聲之後,他忽然想起了弟弟二順,要是那幫混蛋丘八走不成前門走後門,那麽二順可未必有本事對付他們。
這麽一想,他鼓了勇氣,上前去搬開門闩,推開了一扇大門,一邊露臉一邊陪笑:“老總,對不住,剛聽見,讓您受累久等了。”
一邊說話,他一邊犯了嘀咕:門外确實是站了一隊士兵,然而和他預想的不同,這隊士兵排着整齊隊伍,并不是吊兒郎當的野蠻模樣,為首一人軍裝筆挺,應該還是一位長官。那長官正仰頭在看萬宅大門上的匾額,看過之後低下頭,正視了張順:“我是畢司令的副官長,特奉司令之命,前來拜訪萬老先生。”
“您說我們老爺呀?”張順繼續低三下四的陪笑:“我們老爺走了啊,開仗第二天,我們老爺就走啦。”
“哦?城裏開仗第二天,交通全被我軍封鎖,請問萬老先生又是如何走的呢?”
“那我不知道,我就是在這兒看房子的。老爺那天走了之後沒回來,那……可能他就是有法子呗。”
副官長負手一笑:“你的意思,我懂。可惜自從我軍入城之後,就立刻派人監視了府上的前後門,這些天來,可沒見有人出來過啊!”
說到這裏,他邁步登上臺階,徑自走進了萬宅:“畢司令久聞萬老先生的大名,這一次有緣同城相會,很想和萬老先生交個朋友。怎麽,萬老先生是不願意賞我們司令這個面子麽?”
張順早被萬家凰囑咐了一萬多遍,深知無論對方是柔是剛,自己都要站穩立場,絕不能中計。至于畢司令要和自家老爺交朋友雲雲,一聽就是謊言,萬家這位老爺,做朋友是馬馬虎虎的,做人質倒堪稱是一等一的貨色。
于是,張順開始裝傻:“長官,我真不知道,不信您搜。”
說完這話,他開始往旁邊退,要給他們讓出道路,和他作伴的老仆見狀,也要後退,哪知那副官長看了老仆一眼,扭頭盯住了張順:“真不知道?”
張順慌忙點頭:“我真——”
話沒說完,因為副官長舉手就是一槍,子彈崩飛了老仆的天靈蓋。屍首咕咚一聲倒下去,熱血腦漿崩了滿地。
然後槍口緩緩移動,瞄準了張順:“真不知道?”
萬家最得力的男仆、未來管家的候選人、視萬裏遙為父親的張順,迎着黑洞洞的槍口,血都冷了。
因為他知道,對方真的可以殺了他,一扳機扣下去,他這輩子還沒開始、就結束了。
他哆嗦得發不出了聲音,只能顫抖着搖搖頭,搖搖頭後感覺不對,又點了點頭。
副官長一晃手槍:“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