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教室裏添了一張新課桌,葉悠孤零零坐在第一排。

孟佳琪沒比她高出幾厘米,正好隔了兩排望着她的腦門。

小時候光羨慕這孩子漂亮,孟佳琪現在看她,覺出了點不同。真正的葉悠與記憶中的葉悠有不少偏差:氣質上像是嬌弱的家養小寵物,還是不合主人心意被抛開的那種。葉悠的眼神裏藏着一股子可憐巴巴,那種小心隐藏又本能散發的惶惑不安,十二歲的孟佳琪可發現不了。

小時候羨慕葉悠,長大了也羨慕葉悠。及到重生,孟佳琪才發現葉悠的童年并不是她自以為的圓滿。

升學的關鍵時候,為什麽要轉來教育資源匮乏的鄉鎮小學呢?

以往她沒想過。

葉悠孤零零的背影十分礙着孟佳琪的眼。

“哎。”她撐着胳膊,偏頭盯着窗外的柿子樹樹冠開小差,透過層層樹影,抓到一點學校花壇正中那棵老桑樹的影子。

倒帶了半輩子,她應該是沒有少年的俠義肝膽了。又不是演電視,怎麽當時異想天開就拿細溜溜的胳膊當救生墊用呢?

孟佳琪的生活圈子非常狹隘,不讀書當了家庭主婦,每天尋思最多的還是讀書的十幾年。那次斷手在她生命中其實挺有象征意義。刨去臨死那次不算,她受過最大的身體創傷也就是這一雙手,這之後,沒生過大病沒挨過了不得的傷,捱的痛全往心口紮,不到別處。前十二年的順遂過去,後十二年再沒有順暢過。

六年級傷的手,因為年紀小骨骼恢複得快,殘疾得不太明顯。家裏花了大價錢給她治手,等她忍痛答完了小升初考卷,緊趕着又治了第二輪。老家兩畝多的旱地種着,除掉家中自用,一年收入幾百塊;傍海的村莊有老天賞飯,應季到淺海網些魚苗,是第二筆經濟來源。她這一傷,将薄如紙的家底掏空了。

零幾年下海潮熱火朝天,抓住機遇的老鄉都混出了名堂,她大伯就趁這個機會攢的家財。零六年差不多已是熱潮的尾聲,只有五花八門的創業故事依然占據着新聞版面。她媽從千禧年起催着他爸下海,催了五年多都沒效果,最後還是因為“沒錢”,他爸才破了三十多年來守家的固執勁頭。

零七年二月末,初一下學期開學,那時她成為了留守兒童。

決定做小五金生意的幾個月裏,他爸媽為了錢的事,把結婚以來少吵的架一次補齊了。孟佳琪拿長椅拼成桌子,坐在矮凳上寫着家庭作業,一面,她提心吊膽想着要不要勸架。

他爸偶爾問她:你的手怎麽樣?

她說不痛。再之後,痛不痛的,他爸媽也關心不到了。

父母外出做生意的第二年,與當年生活費一起來臨的,是她媽懷孕的消息。

小學的課業簡單,開學前她媽領她去前面人家借了初一的舊課本,上課上得無聊了,孟佳琪就拿出來翻一翻。

初中開學她是班裏排名第二的學生,到初三畢業班級二十名都排不上,所以中學的課本她不是都看得懂。當了六年主婦,學習的精力明顯不足,腦子一鈍鈍了那麽些年,想要它重新運轉,還得保養一番——比起學習,她先要學着怎麽當回一個學生。

課間十分鐘,孟佳琪伏在書上閉目養神,順帶不太有骨氣地懷念起十年後更加便捷的物質生活:心同荒漠,但至少最後幾年裏她的軀體過得還算舒适。

重生回來她要好好學習,肯定不會再辍學了,緊随這個決定擺在面前的阻礙,一個是前程的莫測,另外還有……她自己。

常年受挫形成了頑固的反應機制,她習慣了打壓自己貶損自己。

就如此刻。她一邊計劃着重生後的人生,一邊臆想出了一個小人,上蹿下跳細數她的不切實。

——你也就這樣了。

最早是她的中學老師說的,後來又從其他人那裏聽到類似的話。

她的膽子不大,野心也很小。

重生到此,她唯一确信的只是……遇到前世一模一樣的情境,她不會去救葉悠了。

前塵都已是雲煙,歲月刻刀落在人的靈魂,随風卻吹不走。越回憶,孟佳琪越是頭腦昏昏。耳邊傳來少女糯糯的口齒,她聽着像是催眠。

“同學……我……我……”

這聲音有一絲耳熟,擡頭以前她先伸手拉住來人。她握住了一雙柔軟又溫暖的肉手。那人手心的溫度熨得她身上添了一分人氣。十二年後的靈魂回到稚童的身體,總是不怎麽合拍,孟佳琪的氣色并不是很好。

二十四歲的已婚人士埋着頭擠出鼻音裝嫩:“困呢……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不客氣地把玩着蘿.莉的小白手,孟佳琪的态度并不認真。與一幫奶娃娃形态的同學重讀六年級就算了,總不能真和她們過家家吧?

“給你的。”

孟佳琪手上一空,片刻後多了塊黏黏糊糊的異物。她直腰坐起,看清手裏是塊黑乎乎的巧克力。現掰的,形狀都不規則。

葉悠站在她桌旁,像是只随時要被吓退的絨毛小兔,明明畏縮,卻還哆哆嗦嗦站在她眼前。葉悠當然沒有真的身體發抖,那是孟佳琪腦補出來的。

快要上課了,教室裏還吵吵鬧鬧的沒有一點紀律。孟佳琪嗅着巧克力的香味,轉頭就見着班裏的混混頭兒跟占山為王的猴王似的,一屁股坐在課桌上,掰着一大塊進口巧克力挨個分給全班人。

葉悠入學第一天給班上同學分享了德國進口的黑巧克力,巧克力有點苦,聞着很香。孟佳琪的記憶這麽說,而眼中所見告訴她,葉悠是個被同學“洗.劫”了的可憐寶寶。

為什麽單獨給她送巧克力呢?前世沒有這一段,她沒有小孩子的天真,恐怕也理解不了葉悠的腦回路。

孟佳琪問:“葉悠,有什麽事嗎?”

巧克力已經給出去了,還能有什麽事?葉悠被她問得緊張,結結巴巴,“你……你……”

孟佳琪以為自己肯定不能理解小孩的想法,沒想着葉悠一口一個“你”的,她倒是回過味了。她上課盯着葉悠,葉悠是有所察覺的。

剛好她想通,葉悠也憋出了順暢的句子。葉悠說:“你不想和我做朋友嗎?”

孟佳琪肯定是不想的。但對着福娃一樣大眼睛忽閃忽閃的葉悠,她拒絕不來。

把沾了手汗的巧克力又送回葉悠手裏,孟佳琪點了點頭。

“想的。”

上課鈴聲響,葉悠捏着巧克力坐回前排。孟佳琪答應當她的朋友,她其實沒有表現出特別的高興。一堂課結束,手心的巧克力融化了,葉悠才伸着舌頭小心地嘗了嘗巧克力的味道。

離家前,媽媽給她整理書包,讓她一定把巧克力和新同學分享。她喜歡巧克力,不懂為什麽一定要分給同學。一教室的同學,只有孟佳琪一直留意她,只有她……反過來将巧克力送給了她。

葉悠認真思考的樣子,落在剛剛從洗手間回來的孟佳琪眼裏,傻愣愣的,不怎麽有靈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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