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孟佳琪重生了。

死前一天，她剛好讀到網上某個話題——

一千萬人民幣和一次重生機會，你選哪一個？

同一天，又出來一個議題：二十歲負債與八十歲垂死，你選哪一個？

如果是她，她一個都不會選。

因為這些都不可能發生。

大概正是因為她覺得自己活夠了，命運才迎頭塞給她一個重生的機會。

躺在老家的老式木床上，盯着蚊帳頂上針線縫合的幾個小洞，孟佳琪擡手放到眼前。

細細的，嫩嫩的，都不如一個包子大。孟佳琪目測她撐死能有個十來歲。而她能第一時間察覺到自己是重生而不是做夢，都賴這雙手。

小升初那年，她見義勇為，傻乎乎在樹底伸手接了個采桑葚的小女孩。手骨嘎嘣嘎嘣粉碎性骨折，後來長好了，總不如以前靈活。她寫字用不上什麽勁道，二十四歲的人了，寫的字不如小學生。尤其現在的學生各種書法補習班上着，拿她和小學生比較都是侮.辱人家學生。

她常常夢到自己的雙手恢複如初，是做夢還是真的，就能區別了。

十來歲的時候她和父母擠在一間房，後來不住一塊兒，是她從初中就住讀。閉着眼睛胡亂想了一會兒，孟佳琪撐手從床上坐了起來。昨晚沒落窗簾，現在快要天亮，就将房裏映了個蒙蒙亮。孟佳琪轉頭看到另一張床上并頭安睡的父母，她只記得十來年後他們滿臉的皺紋和遍頭的銀絲，仔細看了好一會兒，才敢确信這對年輕的夫妻真是自己的爸媽。

她不知道自己所在是何年何夕。習慣了随手拿個手機，回到小時候兩手空蕩蕩，她還真轉不過腦子。

估摸着家裏就她爸有一個諾基亞，孟佳琪踮着腳下了床，悉悉索索去掏他爸搭在床上的外套口袋。她先開始沒摸着，後來靈機一動想起來他爸的衣服內襯大多有個口袋，這才将那個笨重的諾基亞掏出來。

一按電源鍵，孟佳琪跟着屏息。手機亮起藍光，右上角顯示三格的電量，屏幕正中就是年月日的日期。

2006年2月28號。

小學還剩一學期，離她斷手還有一周。

小學時，孟佳琪随父母的作息，晚九點睡覺早六點起床。但她現在是成年人的芯子縮在小時候的殼子裏，她往床上一倒，滾來滾去愣是睡不着。第一次失眠本該是高考沖刺那年，鑒于她重生了，這項成就早十二年達成了。

翻來覆去睡不着，挨了半個小時她又摸下床。

家裏有能插卡帶游戲的學習機，就放在衣櫃頂上，她仰頭垂涎了片刻，最後理了電視的電源線，只敢開個電視看默片。一只手放在電視開關上，另一只手就已經在音量鍵“-”嚴嚴實實按着。

孟佳琪看了一個小時的動物世界。按掉電視，就裝作自己是早起了。

父母的生物鐘準得一塌糊塗，早一分都鬧不醒，見她自己收拾得幹幹淨淨坐等着吃早飯了，她媽眼皮沒掀開就說：“昨天的飯，你拿着熱粥吧。”

“哦。”一轉身，孟佳琪的表情就是一垮。她差點忘了，她可是個受任解決全家人中午飯的小學生。這不，看她起早了，早飯就也由她做了。

剩飯加水在鍋裏一熱就是稀飯了，她踩個椅子到碗櫃頂上拿了包榨菜倒在盤子裏當是下飯菜。爸爸有兩個兄弟一個姊妹，在家排行老三，四個子女，奶奶和她家住一屋。準備好早飯，她去敲奶奶的房門。

老人睡得早，醒得也早，她的手落在門上，那門順着就自己打開了。

孟佳琪突然低下了頭。

記憶裏，奶奶是她高三肄業那年離世的。

她不敢看她。

“奶奶，一起吃飯吧。”她做出打哈欠的樣子，擡手擋的卻是眼睛。

她是活夠了。初中以後成績一跌再跌，到高中徹底落到下游。小時了了，他爸邊這麽說着，邊向她搖頭。高三那年，有幾個初中同學孩子都兩三歲了，她讀到高中眼看着考不上本科，就也辍學不念了。農村的女孩，不讀書要麽打工要麽就是嫁人。孟佳琪聽家人的話嫁了人。她的樣貌不錯，只是雙手稍有殘疾，“運氣”好就嫁給了村裏有錢人家的兒子。過了六年的無性婚姻，末了，她是被那位有錢的丈夫錯手推下樓梯摔死的。

回顧一生，孟佳琪覺得自己的人生幾乎一無可取。

她太糟糕了，根本不需要重生。可當她回到十二歲，她才發現，那樣堅決的自己原來也渴望回到過去。

十二歲，她的雙手還完好，小升初總分298的她還受到父母的喜愛，寵愛她的奶奶尚在人世。

多好啊，那是她最幸福無憂的年歲。

這一天剛好開學，孟佳琪花十分鐘整理好書包就準備去上學。

一只腳邁過門檻，她又被她媽喊住。

“史玉良呢？你不等他啦？”

她心裏是不想等，但他媽這麽指出來了，她只能說是自己忘了。

史玉良家離她家一百米不到，一個年齡的孩子，兩家父母從小就喜歡拿他倆做比較。按旁人看，他們應該算是青梅竹馬，而在孟佳琪記憶裏，他們互相都不喜歡對方。

史玉良上學路上會經過她家，孟佳琪就在家門口踹着石子等他。九年制義務教育只到初中，高中以後她就沒怎麽遇見他，真是想不起他的樣子。

同樣的十二歲，史玉良跟柳枝抽條似的，瘦瘦長長。等他走到眼前，孟佳琪才發現，這位同學小時候長得仿佛催過熟，放到初三學生中間都非常之和諧。

“走吧。”

孟佳琪時不時瞄一眼手上五塊錢的電子表，沒等他跟上隊伍就急吼吼往大路走。扯着小短腿兒邁了幾步，她後來偷摸摸走到與史玉良并排。

六年沒回老家，十年沒回小學，她怕自己走錯路。

快到教室，她往史玉良一撇一撇，直把他看得心頭發毛，然後她問:“同學，你猜猜我坐哪兒？”

每學期開學最是無聊，概括來說是:小組長收作業，小組長發教材。

這一天唯一有意思的，是班裏來了個城市讀書的轉學生。

粉雕玉琢圓溜溜的小姑娘，一雙眼睛黑不溜秋閃閃發亮。一身粉色的連衣裙，印着花鑲着鑽，她踩着黑色皮鞋穿得像個洋娃娃。

班主任将小姑娘牽上講臺，讓她做自我介紹，女孩兒清脆的聲音像是黃鹂兒鳥。

“我是——”

她拖着稚嫩的長音，孟佳琪就在心裏接了下去。

她是——葉悠。

就是采桑葚采到最後壓碎她手骨的那個姑娘。

葉悠用事實證明，洋娃娃只是看着沒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