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文家……”孟佳琪聽說過的就那一家，村裏東南西北四個方位，攏共得有五六個文家。她媽尋思了一會兒沒回答，倒是頗為驚奇：“轉學生怎麽了？你怎麽突然關心起這些？”

孟佳琪被她媽問得一噎。母親果然了解她的個性，前世她與葉悠就關系平平，即使後來對葉悠起了探究之心，她也不會主動去打聽什麽。走了神，注意力重新落回母親身上，孟佳琪抿嘴笑了笑，“感覺她和我不太一樣，好奇。”

說完她将一大桶菜籽油拎了出來，擰開油瓶往裏倒油。明明特意問的，眼下又擺出一副不大關心的樣子，她倒油她媽就盯着她，眼裏裝了一點疑惑。

她爸進門那會，孟佳琪剛好在炒花生。熱油裹着花生噼裏啪啦放鞭炮似的，他爸走到竈頭邊，領導視察一樣夠頭去看鍋裏油花燦燦的花生粒，孟佳琪抖一勺食鹽，息了火開始裝盤，他爸就誇她：“顏色剛好，比你媽做得好。”

被誇的孟佳琪一點兒沒領情，反而眉頭一皺。往鍋裏擠了洗潔精，又扔進去一只鋼絲球，她在幹活的間隙裏頂了他爸一嘴：“我覺得媽媽做的菜最好吃。”

她越過她爸跑去洗鍋，她爸将手上拎的塑料袋撂到紅漆的八仙桌上，“小金，把桑葚洗一洗。”

孟佳琪母親本名金曉，小金就是她。堂屋地上漁網占了不少地，金曉應了，将漁網攏到一塊兒之後才去收拾桑葚。一兜桑葚一股腦倒進淘米籃，簡單地拿自來水沖了沖。孟佳琪蹲在井邊刷鍋，她媽捏了一顆桑葚遞到她唇邊，說道：“你爸買給你的，嘗嘗。”

成熟的桑葚紫得發黑，甜裏帶了一絲絲清爽的酸味，汁水溢了滿嘴，孟佳琪想的卻是，桑葚果着色厲害，不能吃多。金曉屈腰喂了她一口，自己就着籃子接連吃了幾顆，等到孟佳琪洗完鍋剛好問她：“你今天有點古怪，你爸和你說話你怎麽那麽嗆呢？”

她說話嗆嗎？金曉明确指出來了，孟佳琪方才意識到……确實如此。前世最艱難的幾年，她爸心中煩悶也沒向她落過重話，但他不說女兒，挖苦的就是她媽。父母珍惜子女的心意她懂，她只是不滿父親對母親的态度。讀書時代，她不敢為母親開口，後來結了婚，她還是那個自己，依然開不了口。以為是那幾年的磋磨改變了父母的相處，讓父親習慣對母親語言暴.力，她才發覺原來早有跡象。

母親配合她的身高屈了膝，溫柔又耐心，那種眼神，十二歲以後她好像就再沒有見過了。一腔的憤怒頃刻就化為了滿腹的委屈。雙手沾了水濕噠噠的，孟佳琪背着手往金曉懷裏撞，她打着哆嗦就将淚水抖了出來。竭力忍耐，喉嚨裏還是漏出聲音，後來她也不忍了，鬼哭狼嚎哭聲嘹亮。

她哭得像個孩子。十多年的歲月，她也許并未長大。

前世有太多哭泣的機會，一次兩次，到後來她覺得落淚就是恥辱。重生回來，被母親稍微關懷一下，積攢了十多年的委屈和不甘便決堤而下。

自家女兒哭得莫名其妙，金曉一手撫着孟佳琪的後背，一手還拿着滴水的淘米籃。安慰沒有見效，她嘆了口氣，仰頭往屋裏吼道:“孟利航，快出來啊，你女兒哭了！”

一直到吃飯，孟佳琪還在打噎。桌上有幾樣菜，孟利航一樣幾筷子都給她壘在碗裏，連聲說道:“這個好吃，你多吃點。”

做菜油煙吸飽了，自己做的菜味道都吃不出來，孟佳琪默默将這句嗆人話咽了回去。見她臉色稍霁，孟利航主動出來把持話頭，開起玩笑來:“你小時候剛出生那會兒，整個醫院就你哭得最響最有中氣，這麽大的孩子了，剛剛哭得趕上小時候了。”

孟利航自己給自己捧場哈哈笑了笑，孟佳琪端着碗發呆，金曉在認真吃飯。孟利航睨了金曉一眼，“女兒哭成這樣了，你還吃得下飯啊？”

“嘭。”孟利航聲音稍微大了一些，孟佳琪吓得手一抖，飯碗掉在桌上。撲簌簌的眼淚又往下掉，仗着父母這會兒對自己心軟，她抽噎噎說道:“爸爸媽媽，你們知道我剛才為什麽哭嗎？”孟利航和金曉兩個人都看着她，她慢慢安了心，接着說:“我夢到你們不要我了……”

孟佳琪這邊說完，孟利航扯了餐紙遞給她，無奈道:“傻孩子，哭什麽呢，我們怎麽會不要你。”

孟佳琪接過餐紙擤了鼻涕，眼淚是拿衣袖擦的，擦完她想到自己接下來要說什麽，硬是又擠出一點眼淚。孟佳琪兩眼紅彤彤的，眼眶裏淚水還在打轉，她小聲說道:“爸爸，我還夢到你和媽媽吵架了。你剛剛和媽媽說的話，能不能換種方式啊？”

孟佳琪指出的問題，孟利航一直沒意識到。即使答應了孟佳琪小心的請求，他也根本不覺得那有什麽不對。孟利航的敷衍孟佳琪看在眼裏，她沒指望自己一句話就能改變父親，只是多少有一些失落。

一碗飯下肚，孟佳琪下了桌。

上午讀的初一數學，孟佳琪打開書包換了初中語文和英語的課本。

她媽說:“你上課好好聽，這些有餘力在家學。”

孟佳琪搖了搖頭，“我想在課間看一看。”

背着書包快步踏上家門口的水泥馬路，她媽從屋裏追了出來，在她書包側兜塞了一小包桑葚，摸了摸她的發頂，“課間吃啊。”

孟佳琪傻憨憨點了頭，她媽湊到她耳邊:“不多，你和好朋友分着吃。”

下午上學，孟佳琪一個人去。中午十一點下課，史玉良一般十二點就回學校上自習了，不等她。

大哭了一場，孟佳琪的眼睛又紅又腫，哭完她曉得丢人了，一路埋頭走路。沒走上幾步，她聽到史玉良的聲音:

“你總算出來了，真慢。”

孟佳琪被他吓了一大跳，堅.挺地保持着低頭的動作，悶悶問他:“一點了，你怎麽還沒去學校？”

史玉良皺了皺眉頭，抓了她一把頭發，扯了一下又松開了。他說:“我要去孟叔那兒還書。”

孟佳琪後知後覺擡着雙手将自己與史玉良分出界限來，她心裏想說的是“不”，但還是心口不一“順路”繞遠了陪他去了小賣部。小賣部的老板姓孟，是她的本家，有隔了好幾代的血緣關系，他喜歡讀雜書，店裏一排書架用來租書的。這些書有一部分少兒不宜，大人一般不準自家孩子來借書，史玉良每每就拉着孟佳琪打掩護。

還了書，史玉良又挑起新的，他讀的不過就是金古梁溫的武俠小說，并不是什麽色.情口袋書。以往他挑書孟佳琪就在旁邊替老板看店，這次她也到書堆裏轉了轉。

她現在一心想要把成績提升回來，想借的也是中小學生經典讀本，踮着腳在書架上找了一圈，她從書櫃最底層抽出一本積灰的大部頭文學名著。她讀書快就拿一本最厚的，也沒仔細看書名。陰差陽錯，她挑中了最适合她的一本書——《忏悔錄》。名人立傳，檢點人生，而她這一世每行一步，其實也是在檢視自己的過去。

一人拿了一本，孟佳琪的一本抵上史玉良的三本。租書一天三毛，史玉良付了上一本的錢，就和孟佳琪一道出去。

孟佳琪貪心過甚，這本書塞不進書包，只能拿在手上，史玉良伸手要替她拿，她本能往後一縮，幹巴巴說道:“我自己就行。”

兩個好學生一道幹了“壞事”，史玉良是真真正正的十二歲孩子，一路就有些做賊心虛。走進教室孟佳琪聽見一陣起哄聲，回頭看一眼史玉良，整個就是大黑臉。進門前教室裏就吵吵鬧鬧的，她和史玉良一進來就更鬧騰。電視裏情情愛愛，同學們有樣學樣的，班主任抓了好幾對小學生情侶了，同學又給她和史玉良拉郎配。被父母拿來相互比較就夠煩人的，學校裏也不清淨，孟佳琪幸災樂禍地想:鑒于她成績比史玉良好一丢丢，她還是挺開心的。

值日生在講桌坐着，時不時敲一敲雞毛撣子提醒底下鼓噪的猴子們保持安靜。亂象之中，孟佳琪自然而然地捕捉到了一點不同:

葉悠伏在桌上閉目養神，沒睡着，長長的睫毛在那裏一眨一眨的。真可愛。

孟佳琪很快抛下史玉良，坐回自己的教室第二排。花十五分鐘寫完了作業，還有十分鐘下課，她忍不住搗了搗葉悠的後背。

葉悠眨着溜黑的圓眼回了頭，孟佳琪塞了她一顆桑葚。

“好吃嗎？”

對于她的提問，洋娃娃露出一瞬的迷茫，然後用力地點了點頭。

孟佳琪心頭松了一口氣，又喂了葉悠一顆。葉悠是真的喜歡這個味道，略微眯了眯眼，眼尾愉悅地揚起。

父母的安慰沒讓孟佳琪心情輕松，葉悠的笑倒松開她頭腦的一根弦——

自己也能擁有與葉悠一樣的人生吧。

存在瑕疵，最後還是皆大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