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下午第1節 是班主任的語文課，老師揣着教案進到教室，第一句話說的是：“明天摸底測驗。”

教室底下頃刻怪叫一片。寒假三個禮拜，前一個禮拜等待過年，後兩個禮拜年味剛好走到尾。不管放假之前計劃做得多麽詳盡，大多數人的作業都是最末幾天趕工完成的。

猝不及防迎來考試通知，孟佳琪也難免緊張。脫離應試教育那麽久，不過一天就得考試了，即使考核的是六年級內容，她還是心裏沒底。數學題尚有信心做一做，語文書裏要背誦的古詩詞乍一想只記得“白毛浮綠水”，而這首到六年級恐怕也不會再考默寫了。

孟佳琪最怕背書，想着要用半天時間背完六年級上冊的課文，下意識撓頭犯起難。陸琦隔了一列轉頭向孟佳琪尋求共鳴，孟佳琪這邊則完全處在信號屏蔽的狀态。陸琦起先沒覺得什麽，嘴邊還嘻哈哈挂着笑，後來看葉悠轉頭與孟佳琪小聲說了什麽，孟佳琪抖着肩忍笑，陸琦隐隐覺得不舒服。

這種不舒服的感覺上午就有了，體育課上她與袁瑩結伴還不明顯，而這時她似乎看到了自己與孟佳琪隔了一道透明的屏障。上學期，陸琦超常發揮考了班級第三，孟佳琪漏寫一道填空落到班級第二。孟佳琪和自己是不一樣的……陸琦低下頭，拿起削尖的鉛筆在書封上劃了幾道，筆尖崩斷了，鉛筆重重磕在課桌上，老師停下講課看她，她偏一偏頭，餘光裏孟佳琪剛好将目光從她身上收回。

陸琦身上彙聚了大半同學的視線，課堂中途寧靜的瞬息，她成為了這片刻的主人。舞臺的燈光聚焦在她頭頂，靜止的動态場景之中頭腦裏模糊的想法趨于清晰，陸琦抖了抖唇，有些落寞地垂下頭——她好像被孟佳琪抛下了。好難過啊。

陸琦難過到下課。孟佳琪攥了一小只塑料袋到她面前，悉悉索索展開塑料袋露出裏頭幾顆果肉模糊的桑葚，陸琦先愣了愣，然後伸手碰了碰不太好看的果子。白皙的皮膚印上紫色的果汁，就好像沾上了劣質的塗料，她這時想要将手收回來，卻只能別別扭扭拿起果子放到嘴裏。

孟佳琪說桑葚果放在桌肚不小心被課本壓癟了，讓她不嫌棄地嘗一嘗，不好吃就別勉強。陸琦覺得入口全是果子生澀的味道，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拿起第二顆。她一口吃得很慢，孟佳琪等在她身邊，稍一分的不耐煩就能點燃她的不安。好在孟佳琪從始至終都沒有流露出不耐，陸琦酸澀了一節課的心拿起又放下，課桌上擺着破了書封的語文課本，她拿手肘蹭着練習冊，借它擋住那幾道缺口。

“袁瑩！”袁瑩甩着一手的水珠上完洗手間進門，孟佳琪喊了她招呼她過來，陸琦本來張口要說什麽，就有未收笑容挂在唇角。袁瑩扭着頭将孟佳琪手中那點醜兮兮的果子看了許久，兩只手舉在胸前，說“佳琪，你喂一顆給我”，陸琦的笑容一瞬間就散了。這樣的話，換她就開不了口。

陸琦坐回座位，從課桌上随手扯了一本書扣在臉上：“走啦走啦，快上課了。”孟佳琪與袁瑩聽她的話說說笑笑走開了，陸琦将那本書揭下來一看，是那本被她摧殘了的語文新課本。

開學第一天沒有家庭作業，放學的鈴聲一敲，孟佳琪就在那裏慢騰騰收拾書包。按她的本心，她這會兒需要的單單是六年級上冊的語文書，但老師在講桌上坐着，周圍同學沒有一個人起身離開，她不習慣領頭，就在座位上磨蹭時間，大部頭的名著放在小學課桌上太過搶眼，她就對着課本發呆。

“葉悠，你來一下。”

班主任半個身子探進教室，孟佳琪聽見葉悠的名字，不知不覺豎起耳朵。具體什麽事由，班主任不會當着同班同學的面說，孟佳琪屏息聽的也就是葉悠踩着皮鞋踢踏踏的腳步聲。

葉悠走了有一會兒，孟佳琪提着書包向講臺上的英語老師鞠了個躬，小跑着出了教室。從教室出來沒見到葉悠的身影，孟佳琪抱着字典一樣沉甸甸的精裝書又往教師辦公室跑了一趟。

辦公室裏沒什麽聲音，孟佳琪透過半掩的房門往裏望，葉悠的書包放在窗沿上，她自個兒搬了張椅子坐在辦公室角落做題。前世有沒有這一出，孟佳琪一點不記得了。小學的辦公室十幾個老師合用，孩子還沒被家長接走，一半的老師在教室坐鎮，另一半的老師在辦公室裏批作業寫教案。孟佳琪當了一門課代表，是辦公室裏的熟臉，她推門進去徑直走到葉悠身邊，葉悠伏在矮桌上，咬着筆頭在做一份手寫的試卷。

“這題……”

孟佳琪側頭過去，沒說上一句完整的話，辦公室的門滋啦啦被人拉開，跑得沒影的班主任又跑了回來：“孟佳琪啊，你怎麽還在這裏？”

班主任是個地中海的中年男人，六年級另外調的老師，孟佳琪對他的印象不深。她沒見着班主任說這句話的正臉，但聽出了班主任話裏的責備。那責備并不因他多麽擔憂學生的晚歸，孟佳琪從中聽出了反感。小學六年的模範生當下來，孟佳琪記不起有哪個老師特別針對過自己，班主任這一句教她滿臉燒紅。葉悠本來沒有注意到她，擡眼就捉到她的窘迫，遞上了自己綿軟的雙手，來捂她發冷的手心。

孟佳琪花了兩秒緩和情緒，板着臉解釋道:“葉悠的家人還沒來接她，我陪她一起等。”

班主任并不在意她的說辭，含糊“嗯”了一聲，越過孟佳琪頭頂抽出葉悠那份沒做完的試題，他說:“行吧，你們差不多都得回家了。葉悠的家長剛聯系我，得過一會兒到學校。孟佳琪你呢，你總一個人走，快要天黑了，路上小心點，別讓你爸媽擔心了。”說完他牢牢盯着孟佳琪，生怕她不踐行似的。

孟佳琪還捏着葉悠的手。不是她不放開，是葉悠攀住她的手指，不想她走。孟佳琪盯着她與葉悠交握的手掌，已經可以想象出葉悠那雙眼……天然帶着美瞳效果，水潤潤的裝着可憐，一眼就令人心軟。

在班主任眼皮子底下，孟佳琪放輕語調，逮着空隙與葉悠說悄悄話:“我在教室待着，最晚能到六點半……”摸不準葉悠聽着了沒聽着，孟佳琪又說:“我在等你的。”得到了滿意的結果，葉悠便松開了手，孟佳琪跟着手上一抓空。

從辦公室又回到教室，孟佳琪稚氣的臉上寫着不合年紀的憂慮。

真實的葉悠與她的記憶諸多相悖。

孟佳琪不怕重新認識葉悠，糾正那些“偏見”，可有一點她不能不怕……怕這個她羨慕了十多年的人，身上不幸的氣味太濃。

孟佳琪撐着臉發呆，渾不覺自己何時将下巴擱在了那本名著上。

講臺上的英語老師走了下來，繞了教室一圈，最後停在她身邊。年輕的老師佝着腰确認了書脊上的書名，鏡片下的眼神微微一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