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半天過去,又放學。史玉良還跟中午一樣在她身邊護駕,那幾個男生等得沒有耐性,已經大咧咧出現在孟佳琪視野裏。

孟佳琪以往都走另一條小路,這回換了村裏最闊的一條大路走,路上來回的電瓶車和車子多,過路人雖然沒幾個,自家院子前正幹活的叔叔嬸嬸有不少。孟佳琪随時可以求助,這種情況下他們追了上來,是從一開始就想做樣子吓唬她吧。

男生六個人,六個都騎着自行車,史玉良退到旁邊的小路,沒一會他們就騎着自行車到了孟佳琪齊頭。領頭的一個平時坐在班裏最後一排,他與楊巍從小玩到大,孟佳琪對他有一些印象。

“你……”對方來得洶洶,面上看着倒不是不好說話,孟佳琪一張口,就見那個男孩小小的眼睛笑眯成一條細縫,前頭覓不見蹤影的惡意,一下子從那雙眼睛的細縫中迸濺出來。

那是少年人的戲弄和敵意。他們喜歡一個人就是喜歡,讨厭一個人也是真的讨厭,根本就不需要原因的。她是做了什麽事,還是說話的哪一個動作惹人不高興,都不重要。因為他們恰巧都不喜歡她,就抓着這個機會來懲罰她了。規則是他們仿着成年人世界炮制的,粗劣到沒有追問的必要。

孟佳琪緊緊咬住下唇,背後冒着冷汗。她和史玉良說自己不怕,她現在怕了,怕的是他們直白又赤.裸的惡意。野獸撕裂食物鏈下級的食草動物需要道理嗎?這些孩子釋放了心中的野獸,忘掉了文明的約束,與他們講道理是沒有必要的,道理要向聽得進的人說。

交換眼神不過就一瞬,男孩伸手搶了她的書包,她踉跄一步差點伏地。

“你想要嗎?”

六個男孩圍成圈,将她鎖在中央,男孩單手提着她的書包當是魚餌。

六張醜陋的面孔啊,她根本不想看,可她必須得正視他們。

孟佳琪氣得發抖,臉上溫柔的線條扭曲成一種偏執。

惡意,她也有的。初中被室友排擠,一開始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本能地向強勢的一方示弱,而示弱只會助長對方的欺淩。那時她想不通,一個人和旁人相處得那麽融洽,為什麽唯獨針對她,她現在明白不該向加害者追要理由,但當時的她,躲在被窩裏連哭都不敢發出聲音,那時沒有痛恨過她們嗎?明明在她們面前畏畏縮縮,在安全的想象中卻能和她們一樣漠然。抹殺一個人,就同按死一只螞蟻。那種不自知的殘忍,至今令她不寒而栗。

孟佳琪略略佝了背,雙手微曲放在大腿上,她冷冷盯着那些男孩。在他們将書包還給她以前,她什麽都沒有做,而實際上胸腔奔湧的情緒快要燒紅她的眼。

他們逗她逗得無聊了,男孩将書包扔在地上,孟佳琪就在這時動了起來。拉開書包将裏頭的東西都抖在地上,她留下了一本分量剛好的課本,然後甩着書包對着那幾個男孩的車輪砸過去。過程中她被自行車刮了一塊皮,砰砰砰,連着幾下兩個男孩摔在地上。

孟佳琪紅着眼說:“要和我打架嗎?”

男孩撇了她一眼,扶起摔在地上嗷嗷叫喚的鄰桌,他說:“我不欺負女生。”

孟佳琪猛得拉住他的胳膊,剛從地上坐起的那個孩子又摔回了地上,她問他:“那你覺得什麽才叫欺負呢?”

真是有趣。踐踏了旁人的人格,還能在道德上居高臨下,他是為什麽?為了愛和正義嗎?

“好了,你別過分了。”男孩剝開她的手。

孟佳琪呵呵笑了起來,越笑越停不下來,她說:“對,你說的都對。你們就是和我鬧着玩,出手打人的是我,錯的是我。”

男孩印象裏的孟佳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好學生。看起來什麽功課都好,其實得失心非常重,經不起失敗。男孩瞧不起她,大約她就這一點值得他瞧不起。教一個乖乖孩變得不乖,某方面也滿足了他的隐性需求,他很輕易地放過了她。

孟佳琪在同齡人裏長得很好看,只是她穿得灰頭土臉,一年四季連裙子都穿不到四次。看她漂亮的五官沾了灰,變得不那麽耀眼,男孩也覺得舒坦。

要孟佳琪知道他是怎麽想的,只會罵一句變态!而現在,她用憤怒強撐自己,等着他們離開。

從旁圍觀的史玉良到這時才出來,他一出場與男孩們和和氣氣,一群人裏就孟佳琪一個人不大“正常”。

回家路上,史玉良說自己沒有阻攔他們,是相信她能夠鎮住場子。他怕自己給她出頭,搶了孟佳琪為自己争取的機會,使她遺憾。

孟佳琪埋頭不說話,睫毛上挂了雨簾,啪嗒啪嗒砸在水泥地上,落個不停。

僞裝出的信心成功地欺騙到了史玉良,倒是那個男孩看得更準。

她就是個軟柿子。很好欺負的。

把她的書包搶掉,圍着她挑釁一番,就足夠令她的自尊心受損。

走着走着,孟佳琪突然想起了那個男孩的名字。小學一畢業她就把舊同學忘得差不多,前世再一次聽說他的名字,是在初二。他在職校讀書,為了一丁點争執和自己學校的男生打得頭破血流,雙方都進了警局。

史玉良掂量着用詞,小心地安慰她:“高志文過分了,明天上學我去告訴老師?”

要是覺得老師能管住他們,史玉良為什麽不一開始就去呢?打小報告的人是學生裏的叛徒,這是不光彩的,史玉良最多能替她擋掉對方的一部分火力。

孟佳琪擦了擦眼淚,腫着眼皮對他說:“我明天去找楊巍,他們不是替楊巍抱不平嗎?”

開學那天史玉良在馬路邊上聽着孟佳琪嚎啕大哭,這一回又撞上孟佳琪哭。孟佳琪從來不哭,至少他記憶中一直如此,到了新學期史玉良慢慢覺得她變了一個人。

表面上端着好學生自信的外殼,內裏敏感脆弱。

快到家門,孟佳琪把書包塞給史玉良,稍作猶豫才和他說:“你幫我把書包放回家好不好?就和我爸媽說,我們作業都做完了,我在你家玩一會兒。”

史玉良問:“你要去哪兒?”

孟佳琪抹了抹眼角,說道:“我去岸上走一圈,眼睛消腫了就回。”

史玉良點點頭,孟佳琪如釋重負轉了身,小跑着,仿佛身後有什麽人在追。

她是個成年人了,還被小孩子給弄哭,孟佳琪覺得丢人。這是史玉良想不到的。

前一天與葉悠來看海,天高海闊。孟佳琪獨自揣了心事躺在草皮上,只覺得黑雲迫近,逼得她透不過氣。

“啊啊啊——”潮水拍着礁石,孟佳琪支着手對着海面喊得嗓子發疼,滞郁的心境才剛有所好轉。

躺了一會兒,又站了一會兒,孟佳琪盤腿坐下。

屁股底下硌了一塊石子,孟佳琪撿起來一看,像是她昨天挑給葉悠那一塊。

孟佳琪拿在手上颠了颠,揚起手在空中晃一晃蓄了力,将那塊石子擲到了海上。海浪聲中,石子入水的動靜微不可聞。

等眼睛不疼了,孟佳琪起身拍掉身上的草屑。

折返路上遇到史叔,她挂着滿面笑容又謝了史叔給的海鮮。

家家戶戶冒了炊煙,有家人炖了羊肉,香氣從屋裏一徑飄到大路上。

史叔說:“哎呀,這可真香。”

孟佳琪立馬附和:“可想吃了!”

史玉良在家門口見到的就是這麽一個饞鬼孟佳琪。她又哭又軟弱,都像是他的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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