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孟佳琪的笑容維持到家門口就消失了。

她聽見家中的争吵,每個字都是那麽熟悉,串聯成的句子也都不新鮮。

母親讓父親外出打工,幾句話順不到父親的心意,商量就變成了争執。奶奶時不時在旁邊“不經意”地掌舵,家裏三個大人你一句我一句還不過是在原地打轉。

“爸爸媽媽?”

孟佳琪這麽一喊,堂屋裏驟然安靜下來,過一會兒金曉說:“佳佳你回來了啊,今天在學校怎麽樣?”

桌上大紅的塑料飯罩底下扣着今天的晚飯,湯菜尚且都冒着香氣。她奶奶端了板凳在自個兒卧室門口坐着,她媽挨着飯桌拆毛線,她爸呢,站在堂屋正中,一張臉上怒氣還未消。

争吵不過是為了順理成章地拖延,孟佳琪一出現,大人們心照不宣将她當成掩飾不愉快的借口。

孟佳琪心口被人捶了一記悶拳似的,扶着門框沒進門。

前世她總懷念童年,一轉回到了小學的尾巴梢……她好像也不是那麽幸福。

危機之下的和樂融融,比撒開手腳的争吵還讓她心涼。

視線一矮落到門後,敞開的老式門板底下露出兩截裹着泥土包裝在塑料口袋裏的樹根。

孟佳琪眼前一黑,整個人都靠在門邊,她問:“媽媽,那天種的樹怎麽又不種了啊?”

它怎麽就從地裏跑出來,教人扔到了避光的角落呢?

一提這事,金曉心頭窩火,她先瞪了孟利航,才故作輕松地解釋說:“你爸看前頭選的地方不好,這才剛種下沒來得及生根,準備送給村裏其他人。”

孟利航從口袋裏摸出香煙,咔噠咔噠打着火,幾次都沒點着。他索性咬着煙頭燒黑的香煙,說道:“你二伯給你哥蓋房子,前頭場地挺大的,我明天拿了送過去。”

孟佳琪猜到這兩棵橫遭禍端的樹苗還是在她家二伯“指點”下挖出來的,她爸輕描淡寫這一說,把她氣得頭腦發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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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佳琪說:“那兩棵樹是我要種的,為什麽送給二伯?下來賣樹苗的小販多的是,他家院子還沒成形,種樹不急在這兩天吧。”

孟佳琪不識趣地刨根問底,他爸捏着香煙重新點火。

“自己家裏種的樹種不好就是占地方,你想吃枇杷吃蘋果,到季節爸爸給你買。”

孟佳琪搖了頭,“我不要吃果子,我要樹。家門口的地就能種,能占掉多少地方?爸爸,我們家連種個樹都不行嗎?”

“行,怎麽不行。”孟利航撇了金曉一眼,勉強壓下去的火氣又冒了起來,“女兒不懂事,你跟着起勁。二哥來的時候,佳佳還沒放假,她怎麽知道這樹是有人不讓種?還是你,故意挑在那麽個地方種樹?”

她爸擡了嗓門,最後幾句吼得像是驚雷。雷聲過去,又是一聲細小的金屬物件落地的聲音。金曉掼了手頭的針線袋,毛線球從布袋子裏滾出來,咕嚕咕嚕停在了孟佳琪腳邊。

吵架得靠聲勢,金曉難得尖着嗓子,“這事就是二哥不對,你倒是挺好的,把你們弟兄倆的面子照顧體貼了。他還看什麽不過眼,你要不要都給他拿去!”

“好了!小金!孩子在聽着呢,你別氣急了說胡話。”奶奶點了金曉一句,正當氣頭,金曉壓根就沒聽見。

三人在孟佳琪面前吵開了,在她沒來之前,可能還要吵得更兇一點。

金曉顧忌着孩子在,說話已經收斂了不少。有前世的經歷,孟佳琪很明白為什麽二伯平白無故要找這個麻煩。他們兩家相鄰,二伯出門得經過他家門前,二伯家嫌不方便,早幾年有意無意就想讓孟佳琪家把地基給讓出來。二伯家二堂哥在城市讀大學,他家盤算着給堂哥蓋樓房,方便以後談婚論嫁領女方回家,場面上好看一點。要不是時機到了正撞上了一塊便宜的地皮,二伯是不可能主動“搬”出去的。

她的堅持讓父母吵起了架,孟佳琪心裏難過臉上沒顯出來。孟佳琪還在門外站着,忍着心頭的涼意問她爸:“爸爸,明明是我任性,不肯照你的意思來,為什麽你總要怪罪媽媽呢?”

她爸說來說去還是之前的想法——你一個小孩子懂什麽,還不是你媽教壞的。

孟佳琪蹲下來将樹苗放倒在地,她托着髒兮兮的樹苗按在胸前,巴巴看着他爸:“沒什麽人慫恿我,是我喜歡它們。我什麽都沒要過,就想要種這兩棵樹。爸爸,行不行?”

孟佳琪眼眶裏淚水打着旋兒,她每次和她爸講不通道理,一哭倒是還有點見效。她不懂事地提了要求,孟利航黑着臉拿指腹給她擦眼淚,手上的老繭磨在臉上沙沙的。孟利航拉着孟佳琪的手領她走到田邊,指着前頭人家的三層樓房說:“這裏照不到多少太陽,不好種樹。你再看他家的排水溝,每天多少的洗滌劑在裏頭,挨着他家種樹,難長成的。”

孟佳琪點點頭,表示自己都聽進去了。她回頭看了金曉一眼,然後對他爸說:“長不成沒關系啊,我就想試試。”

孟佳琪很少這麽堅持,最近這幾天的态度與過去相比可以說是強硬了。她嘗試着表達自己的看法,面對父母的權威也沒有放棄表達的欲望,這份堅持替她争取來微末的話語權,盡管毫不起眼,比起前世一味聽從父母已經好上太多。

“好。”孟利航這麽說着,在她肩膀上拍了幾下。父親前腳去雜物間找鐵鍬,孟佳琪後腳跑到母親身邊,願望達成,她臉上還挂着笑。

金曉說:“你真的太不乖了,開學那天起就一直和你爸對着幹。你知道嗎?要是你爸爸不喜歡你,現在爸爸媽媽早就吵翻天了,你哪有那個要這要那的機會?”

孟佳琪被她媽唠叨得收了笑,倒不是她經不起她媽這麽念,是她隐約覺得金曉說到了她的問題。這個問題伴随着生活中的矛盾顯現,概括說來,是她實在太缺乏處事的智慧,無論是言辭,還是做事的方式,都不大讨人喜歡。她說話像是自說自話,做事像是橫沖直撞,幾次遇上事情她都感到了力不從心。再說得簡單,是她這個人情商低。

金曉這邊批評她,那邊她爸吭哧吭哧片刻就挖好了兩個坑。孟佳琪提着樹苗過去,将樹苗放到坑裏扶好,她爸幾鏟子就填了土。繞着樹苗踩實了土,她爸說:“是你要種的,以後澆水的活就歸你管。”

孟佳琪聽話地舀了一瓢水挨個澆樹,澆完覺得少,換了面盆又澆了一遍。第一次太少,第二次太多,她媽忍不住說道:“佳佳啊,你小心別把樹苗澆死了。”

以前她家晾衣架下種過幾棵朝天椒,孟佳琪淘完米就愛往那一塊澆淘米水,時間一長把辣椒樹都澆蔫了。後來她不管它們,它們反而又活了過來。有這件黑歷史在,孟佳琪不好意思地埋了頭,“我一周一次給它們澆水,可以嗎?”金曉并不是什麽種樹專家,就那麽提醒一句,孟佳琪有主意了她就說好。

耽誤了這麽會兒,晚飯沒熱氣了,金曉支使孟佳琪去熱菜,孟佳琪讓她媽等一等。她從舊書堆裏扯了兩本練習冊的封皮,拿彩色油筆在上頭寫了好幾個大字。她又将紙上穿孔套了塑料繩子,拿繩子将這兩張紙系到樹上。這下白紙黑字寫着樹是她栽的,二伯不許她家種樹,可不能難為六年級的侄女吧?

前世沒種成的樹苗這一世能不能長成呢?孟佳琪暫時還看不出什麽名堂,她對着枇杷樹發了會呆,伸手在樹葉子上摸了摸。她覺得她好像把自己一道種下了,一定要呵護自己好好長大。

父親外出做生意的事不知什麽時候落定,同樣的話說多了也沒價值。孟佳琪難以左右她的父親,就只能更加嚴格地要求自己。吃完飯學了一小時的小學課業和兩個小時的初中內容,抽半小時寫了雜志稿的大綱,回到房間只有他爸醒着在看電視。

十一點半了她爸還在看電影頻道,電影剛演了開頭,沒到一點她爸睡不了。孟佳琪壞心地在床上翻來覆去,“哎,爸爸,我睡不着。”

電視聲音很小,就只有彩色畫面一閃一閃的,她爸被她煩得沒辦法,只好關了電視。她爸在床上輾轉了大半個小時,捱到她呼呼大睡什麽都聽不着了,終于偷偷摸摸按了電視遙控,看完了電影的最後一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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