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孟佳琪坐在教室第二排,老師上課從講臺走下來,有時就靠在她的課桌邊。孟佳琪挺着腰背端坐着,本子上寫的不是課堂筆記,而是她睡前尋思的那個故事。
夜裏做夢,模模糊糊往頭腦裏填充了不少細節,孟佳琪一面寫着,一面覺得頭腦昏沉,沒睡夠似的。
要投的版面就只有豆腐塊那麽點兒地,她兩節課寫完了删删改改将字數又濃縮了不少。橫看豎看看不出什麽毛病了,單手支着腦門開始犯困了。
“孟佳琪,這段課文你來念一念。”
下巴差點磕到課桌,孟佳琪半睡半醒地站起來,她往同桌那裏一瞥,對方課文上都是記號,看不出語文老師的進度在哪裏。她環顧一圈,見着周圍同學的一圈腦袋頂,最後跟班主任的視線撞上。
“怎麽了?”老師抓的就是她在開小差,可能是她開學測驗語文成績還算理想,老師留了她面子,分明給了她求援的機會。但可惜,孟佳琪找不到這個給與她支援的人。環視教室,并不是在求助,是她收集信息的動作而已。
孟佳琪埋頭來回翻着那兩頁課文,這麽一來,她離葉悠的頭頂就很近了。教室裏沒人說話,走廊裏傳來隔壁班齊聲朗讀的聲音,鼻息間是前座洗發精的味道。短暫的沉默裏,時間被拉長,前座“無意間”摔了手中的課本,這才讓時間的流動回歸常态。
葉悠的手指掐在課文段落的某個開頭,大約是怕孟佳琪見不到,她還特意側了身,幾乎要将那本書舉過頭頂遞到孟佳琪眼前。
孟佳琪終于聲調平板地念起了課文。
快到中午,陽光慢慢攀到頭頂,一邊念着書,她一邊覺得自己已經睡着了。坐回座位,孟佳琪一只手放在課桌下面,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
“上課認真聽!雙手放在課桌上邊,別做小動作!”
揪出一個孟佳琪,其他不專心的同學也就消停了。孟佳琪抓了支筆佯裝在做筆記,在課上寫起第二份稿件。
這節課上葉悠幫了她,孟佳琪很快就有來有往還給了葉悠。
數學課上老師在黑板上出題,點名讓學生上去解題。她對葉悠多了幾分關心,很容易就看出葉悠起身前的躊躇。老師最先點的是葉悠,葉悠卻是最後一個上黑板的,背對全班,握着粉筆一動不動地站着。
孟佳琪想到了她給葉悠發卷子的那天,葉悠面無表情将卷子塞進了桌肚。她只看得見葉悠的背影,卻莫名覺得葉悠的表情與那天一模一樣。葉悠也許不是不在乎卷面,她是克制自己不去在乎。
講臺上很快就剩下葉悠,孟佳琪舉了手。她是數學課代表,數學老師和顏悅色向她笑了笑。她說自己想要上臺給幾個同學校對答案,老師沒猶豫就點了頭。孟佳琪裝作不經意蹭到了葉悠,順手将寫好的紙條塞給葉悠,在她還沒改完答案的時候,葉悠下了黑板。
孟佳琪給葉悠打了一個老大的紅勾,前頭的猜測這回得到印證。
葉悠……不會做題。
午休時間。
孟佳琪整理上午的稿子,準備拿回家謄寫,葉悠從書包裏摸出紫光電子的MP4,正和同桌共用一副耳機聽歌。上午與葉悠的關系和緩了一些,孟佳琪尋思着要不要和她打個招呼再走。
猶豫不決地,倒給了另一個人方便。孟佳琪一只手剛要搭上葉悠的肩膀,大高個楊巍到了她身邊,他站着好像是一棵樹,樹冠的陰影整個将她籠罩。這大概是教室第二排和最後一排難以忽視的差距,孟佳琪只能費勁巴拉仰頭看他。
楊巍說:“一起走吧,有事和你說。”
孟佳琪提着書包,另一只手将他往外撥,她擠到過道,隐約地領先了楊巍。
“你要和我說什麽?”
“出去說。”
假設難為她的幾個男孩是受楊巍的唆使,他一開始躲到那幾個男孩背後,暫時就不會在明面上做什麽。孟佳琪大咧咧領着楊巍出教學樓,走到學校主幹道上,楊巍喊住她:“我媽在校門口等我,我們就在花壇說話吧。”
孟佳琪轉過身狐疑地看他一眼:“花壇有灌木擋着,你要是像你朋友那麽和我動起手來,我就是求助了也得被你打蛻一層皮吧。”
楊巍紅了臉,拉着孟佳琪往路邊避了避,“高志文做的不對,你別生氣啊。”
孟佳琪盯着他,好像要分辨他這會兒是真羞愧還是假羞愧,她試探地說:“早上我沒和老師說。”
這就是今後也不提的意思。聞言楊巍立馬松了口氣,換了個站姿也不刻意在她面前矮着腰了。小孩子年紀還小,什麽想法都寫臉上藏都藏不住。
孟佳琪說:“你以為這就沒事了?”楊巍心頭咯噔一記,他占了先天優勢居高臨下看着她,面上表情顯出來:他與孟佳琪,他才是受欺負的那一個。
“你來道歉……不對,你根本就沒說對不起,你是幫高志文探口風來的。我不打算告訴家長和老師,這事就是沒發生了,是不是?”
楊巍為難地看着她:“我沒懂你……”
“哦,你實在聽不懂,當我自言自語就可以的。”孟佳琪小聲說着。楊巍和高志文比起來,她在楊巍面前還能說得上話,後一句,孟佳琪擡高了聲音:“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你能回答我,這件事就算過去了。”
你覺得高志文做得對不對?
你事先知道高志文要做什麽嗎?
高志文覺得傷害了我嗎?他會抱歉嗎?
楊巍擰着眉頭:“你有點奇怪。”
這其實就是答案了,态度就是答案。孟佳琪笑了笑,又問他:“你如果是我,不打算讓出班長的位子,又不想挨打,你會怎麽做?”
楊巍說:“沒人打你,高志文以後不會找你的。”
孟佳琪抓住楊巍的胳膊,将他往下拽了拽,定定看着他:“他敢來我不會往後躲,我就問你,你遇到這個情況你會怎麽做?”
楊巍急匆匆甩開她,有些不耐煩了,“你這人神經病啊!”
孟佳琪站穩了,她背着手往他走近一步,楊巍立即退後一步。
“不想在這種局面退步,就只能以.暴.制.暴嗎?肆無忌憚欺負你的人,只有發覺你不好控制,認為你是個神經病是個瘋子,這時候,他才會害怕嗎?為什麽你會覺得自己不可能落到弱勢,永遠不會受到旁人的傷害呢?”
她問這些的時候,漂亮的眼睛在往外噴火,憤怒自眼球向外奔湧。楊巍真的感到了害怕,孟佳琪比他年長了那麽幾歲,她是真的在欺負他。
孟佳琪說了“再見”,楊巍成為那個需要逃跑的人。
孟佳琪對着楊巍踉跄的背影揮了揮手,隔了老遠她都能聽見楊巍情緒失控下嘴邊蹦出的三字經。
楊巍走後,孟佳琪的憤怒變成了失望。對自己的失望。
她找不到內心平和的解決方式,楊巍逃走的那時,她變成了和高志文一樣的人。
花壇裏有幾個學生在玩捉迷藏,有一個不小心撞到了她,孟佳琪在他眼裏捕捉到一絲畏懼。
孟佳琪在花壇邊坐了足足十分鐘,負面情緒不那麽強烈了才回家。
金曉做好了飯菜等她,告訴她,這幾天都不需要她做飯了。孟佳琪心頭一團亂麻,對金曉的話做不出靈活的反應。金曉又說了一遍,孟佳琪就想:這幾天,是說父親決定要下海了嗎?
奶奶出門打牌了,爸爸不在家裏。孟佳琪小心地問金曉:“為什麽啊……”
金曉夾了一筷子青菜,被她這一問手上頓了頓,“媽媽過幾天要去廠裏做工。”
和爸爸沒什麽關系,是金曉不願意陪着孟利航猶豫不決,她做了她能做的決定——金曉要去鎮上的工廠。爸爸和奶奶肯定不同意,這麽做,就代表着他們夫妻間的争吵又有了新的佐料。向孟佳琪坦白這個打算,金曉是非常掙紮的,她怕女兒都不支持自己。事實上她猜的很對,孟佳琪的第一反應真是擔心父母要吵架,但畢竟重活了一世,理智讓她選擇尊重母親的決定。
“你馬上要讀初中了,鎮上中學不怎麽好,好的那家民辦得交一萬八的擇校費。你爸好像根本不考慮這些……”金曉憋着一堆話沒人講,忍不住向孟佳琪大吐了苦水。這些話孟佳琪前世也聽過,不過那時她會拖母親的後腿,沉默地逼迫母親讓步。她不想見到父母争吵,沉默或者偶爾勸阻,本質是站到強勢的父親一方,讓母親一退再退。
前世母親就想讓孟佳琪去讀那家民辦,孟佳琪隔着電話旁聽父母大吵特吵,她第一次挂斷了父母的電話。她媽後半夜帶着哭腔打了電話過來,孟佳琪兇了她媽,說自己就升學到公立的初中就好了,不愛和別人擠破頭。
這一世,孟佳琪聽着母親的絮絮叨叨,點了頭:“我要讀那家民辦的。”
吃過飯孟佳琪又寫稿,她一個從沒寫過文章的人,為了點賺錢的俗氣念頭,搜腸刮肚往外刨着前世的見聞。她初中那會兒愛看兩塊錢一期的猛鬼故事,一周放學一次,順道就買一本。那書封皮陰森森的吓人,孟佳琪看完了就扔,不敢留在家裏。學校鼓勵學生們豐富課外活動,在教室裏設圖書角,孟佳琪一中午能讀完一本青少年讀物。女生們流行讀什麽明曉溪和郭妮的言情小說,她看了;男生們買的武俠小說和玄幻小說,她也看了。孟佳琪讀書的口味雜,寫稿也雜,這會心情不好,筆下寫的就是一個鬼故事。主角一驚一乍地嗷嗷叫喚,孟佳琪在紙張之外冷眼旁觀,筆尖淋漓一轉,她那些發黑發潮的情緒就都倒了出來。這個故事可能吓不着旁人,卻是她一個人的恐怖故事。
寫完了,孟佳琪掂着紙逐行檢查,寫寫劃劃又改了不少地方。金曉本來坐在堂屋門口剝花生,突然起身走過來,“時間差不多了,你該去學校了啊。”
孟佳琪寫的一字一句擱到太陽底下都能冒出黑煙來,她身體往前一撲掩住了手稿。欲蓋彌彰這一下,她媽沒有興趣都被她吊起了胃口:“你寫什麽呢?情書嗎?”
孟佳琪撕了紙張,飛快地疊好握在手心,“我寫什麽情書啊,他們談戀愛是在小孩子過家家,我又不是小孩子。這是……是語文老師讓寫的征文稿。”
天天和孟佳琪待着,金曉什麽都知道。孟佳琪情窦完全沒開,整個是全封閉的、真空的,金曉就是故意逗着孟佳琪,她這一逗,把孟佳琪惹生氣了。
大人在小孩面前總愛端着,她媽不認錯,說她:“你經不起玩笑呢。你說不是情書,那為什麽不能讓媽媽看嘛。”
孟佳琪:“媽媽,我也有隐私的!”
她媽差點笑嗆了,“你不說,媽媽還沒這個好奇心,你這一說我是不是得關心一下,你到底想了什麽奇奇怪怪的東西?”
這麽看,她是給自己挖坑了。孟佳琪一張小臉一會兒黑一會兒白,她媽笑夠了,拍了拍她腦袋:“你才多大啊,怎麽想的那麽多?和媽媽生氣,就不去上學了嗎?”
孟佳琪:“……”二十四歲的人,上學遲到的臉皮總是有的!
孟佳琪下午到班主任辦公室交稿,那篇皺巴巴的鬼故事手稿還在她褲子口袋揣着,班主任低頭讀她的作文,孟佳琪想起這一茬,一只手就捂着口袋以防萬一。
從辦公室出去,孟佳琪還別別扭扭的一手揣兜,撞上葉悠的時候她差點就沒有站穩。孟佳琪下意識伸手去扶葉悠,葉悠用不着她扶,伸出去的手就那麽不尴不尬地縮了回來。
葉悠說:“上午的事,謝謝你了。”
小姑娘溜黑的眼珠轉啊轉,嘴上說的道謝,孟佳琪看得出她的不安。食指放到嘴唇正中,孟佳琪:“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她這一說,葉悠莫名其妙紅了眼眶,揚了揚手上的作文本,“我要進去了。”
葉悠每次哭,孟佳琪對此都沒什麽抵抗力,自己也不知道怎麽就拉住了她。
孟佳琪一個竭力自救的人,起先是拿葉悠當成自己的目标的,可這一步一步,她對葉悠轉而生出了同情。她們都是溺水的人。她暫且找到了浮木,一個浪頭仍能打翻她,那樣的境遇下,她還想對葉悠伸出援手。
自己是大人,葉悠是孩子。她又并非是無藥可救。
葉悠停下來聽孟佳琪說話,孟佳琪就站回了兩個人的安全距離,她說:“你有什麽事,可以告訴我嗎?”
那雙滿載過痛苦的眼眸,此刻盛着幸福的虛像,葉悠一眼能看穿孟佳琪的僞裝。那個人嘗過別人沒嘗過的痛,因此她比旁人更能理解我嗎?葉悠的痛苦包裹在秘密裏,她的母親在意秘密,而不在意她的痛苦,孟佳琪向她伸出手來,葉悠心底已經有了結果——
那是唯一說要分享她痛苦的人。推開了,下一個不知會在哪裏。
她咬着秘密不能說,因此更渴望有人能知曉。
她并不是什麽好學生,站在高過旁人的起點,然後停在那裏眼睜睜看着旁人一個個超越她。
她是那樣令母親失望。
孟佳琪手心一燙。回過念,那個孩子推開了辦公室的門,已經站到班主任的辦公桌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