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高志文打同學，被大人抓到鐵定要認錯，而高父打高志文不用認錯。這位父親面對兒子的兩個小同學，面不改色，鎮定地将兒子從座椅上攙扶起來。

高父下了車，走到葉悠身邊，視線只看得到葉悠的頭頂。高父說：“就是你啊。我代替我家兒子和你說聲對不起，回去我會好好管教他。”

頓了頓，他又問：“你和我兒子沒什麽關系吧？”

五年級的時候高志文就有了第一個戀愛對象，高父不好對一個孩子氣那麽明顯的女孩兒問得直接，忍了忍。在他看來，自己已經言辭迂回了。

葉悠沒聽懂，想想說：“我們是同學啊。”旁邊聽懂了的孟佳琪連忙站到葉悠身邊，向高父昂着頭，“叔叔……”

将高父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孟佳琪破天荒準備為高志文說些好話，高父望着她，“咦”了一聲，“你爸爸是孟利航吧，你是孟佳琪。”

孟佳琪愣愣點了頭。村裏就那麽巴掌點的地，和她爸一個年紀的人，多半是父親年輕時的玩伴。高父出言打亂了她的思路，孟佳琪就只好聽高父說。

“小丫頭成績很好啊。在家裏幹家務，也懂事。聽說你爸媽都去外地了，不管你了。你這麽小，和你奶奶待家裏，能習慣嗎？”他的話，細微處讓孟佳琪感到不适。高父将手掌放在孟佳琪頭頂，孟佳琪偏了頭沒躲得開。

“挺有警戒心。”高父笑了笑：“你爸爸年輕時和我是朋友，沒和你說過嗎？”

牽涉到父親，孟佳琪不好将話說得太死。她拽着葉悠往後退得離他遠了點，才回答他：“想不起來了。”

“我難得回家一趟，志文和我不親。”說着，高父嘆了一口氣，看着孟佳琪臉上又浮起笑，“有空就來我家玩，我讓阿姨給你做好吃的。我家志文的功課啊，能幫的你多幫幫。”

拜托了老師，又拜托了孟佳琪，回家還準備和妻子好一頓商量，高父對自己這一行的收獲頗為滿意。他在校門口的小商店買了兩支真知棒送給葉悠、孟佳琪一人一支，随後和藹地離開了。

高志文一個大高個全程縮在汽車座椅上，就像個透明人。高父坐上駕駛位，從後視鏡看着兒子沒魂的樣子，罵了句“沒出息”，罵完了，他才開車。高志文埋在膝蓋的腦袋略微擡起，眼睛結膜充血，通通紅。

這次，高父沒再留心後視鏡。

車子在水泥路盡頭拐了個彎，從她們視野中消逝，孟佳琪耳邊悉悉索索傳來葉悠剝糖紙的聲音。

孟佳琪回頭，葉悠舉着糊了口水的棒棒糖向她晃了晃，說道：“你也吃。”

這是一早上葉悠和她說過的第二句話。

孟佳琪莫名松了口氣，一邊剝着糖一邊說：“我以為你不想理我了。”

葉悠點頭，孟佳琪沒看着。

孟佳琪說：“剛剛上課鈴敲過了，我就說我們上廁所去的。”

葉悠還是點頭。

孟佳琪和葉悠兩個人一路嘎嘣嘎嘣嚼着糖，進教室前将棒棒糖的空心塑料糖棒扔進垃圾箱。

葉悠說：“我不想上課。”

孟佳琪這回沒再急吼吼勸說葉悠熱愛學習，皺着眉想了會兒，“那我就說我們吃東西壞肚子了吧。”

怕被老師抓到正着，孟佳琪帶着葉悠躲到花壇中央，兩個人肩并肩坐在水泥池邊。

葉悠說：“我以為你會扔下我先回去上課呢。”

按孟佳琪循規蹈矩的個性，她是真不喜歡上課遲到，但凡事總有例外不是？有個比上課更重要的事擺在她面前呢。

孟佳琪沒回答葉悠，在地上揀了樹枝在花壇土裏劃來劃去，她問：“你和高志文是怎麽回事啊？”

葉悠說：“沒事啊。”

孟佳琪生了氣，手下用力重了點，花枝斷了。她說：“你今天是不是故意不睬我？”

葉悠遞給她一截新的枯枝，脆生生地應道：“是啊。”

孟佳琪氣急反笑：“為什麽啊？”

葉悠笑呵呵，“就是不想理你了。”

嘴上說着讨人厭的話，小兔子眼睛紅紅的，卻讓人讨厭不起來。

孟佳琪煩惱地揉了揉太陽穴，“好好好，不說就不說。”總這麽縱容葉悠，孟佳琪也有點委屈，但要把心裏話拿出來和葉悠一個小孩子說，她又說不出口。正當煩惱，葉悠出了聲——

“佳佳，我好像沒法不理你。我本來真的想不和你做朋友的。”

本來想，就是現在不想。孟佳琪沒時間思考葉悠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想法，支着下巴做出洗耳聆聽的姿态。葉悠軟綿綿的聲音往她耳朵裏跑，葉悠說呀，她什麽事都做得好，對葉悠又好，葉悠就不想和她做朋友了。

為什麽呢……葉悠帶了哭腔：“朋友又不是一輩子不會分開的，我才不要喜歡你呢。”

孟佳琪抱着哭啼啼的小女孩，哄她哄得手忙腳亂，一邊胡亂說着安慰的話，一邊走神地想，她沒怎麽和弟弟接觸過，小時候的弟弟是不是也這樣軟軟的香香的，是個小哭包。

葉悠一哭眼睛就腫，這次哭得比以往還兇，眼皮腫得像個核桃。等她不哭了，孟佳琪捧着她的臉左看看右看看：“你這不像拉肚子，像是過敏，就和老師說你是花粉過敏吧。”

哭停了的葉悠控制不住地打噎，嘴巴張得大大的，還是打噎。張着大口的葉悠往孟佳琪手上咬了一口，含糊說道：“不許笑我。”

孟佳琪原本是無聲息地笑，被葉悠這一揭穿，她就扯着嗓子漏了聲。剛想說，以後可以考一所初中啊，花叢背後人影一閃，班主任推了推眼鏡。

“孟佳琪，葉悠，我找你們半天，急得都快打電話給你們家人了，你們倆在這裏幹嘛呢？”

孟佳琪不知說什麽好，旁邊的葉悠帶了哭腔，替她将前頭她編的謊說了出來。

“嗚嗚嗚，老師，我花粉過敏，看不見了。”

一句看不見，把拖着啤酒肚步履蹒跚的中年人班主任吓得健步如飛，班主任手指扒開葉悠的眼皮，“看得見了嗎？”

孟佳琪：“……”

确認孩子沒事，班主任摸出手機準備撥急救，手機掏到一半，孟佳琪攔住他。

“老師，我剛才陪了她好久，她眼皮慢慢消腫了的。”

葉悠從樹下摔下來那次，班主任就受過一次吓，這是第二次，聽孟佳琪說沒事，他還反應了一會兒。回過神來，在孟佳琪旁邊坐下，“那好吧，再觀察觀察。”

三個人觀察到了第3節 課結束。班主任從地上站起來，地上涼，陰得他腰疼，搖搖晃晃差點沒站穩。他推了推眼鏡，說：“你們快回去上課吧。”

兩個小女孩手拉手，一忽兒就從他眼前跑了個沒影。

班主任撣掉身上沾的灰，一拐一拐往辦公室走。前面孟佳琪跑着跑着，回了個頭。

今天有點特別。她似乎重新認識了很多人。

孟佳琪和葉悠冷戰又和好，比電視劇日播情節要快得多。史玉良習慣了和孟佳琪一道上學，這學期又和她一道下課，生活裏陡然插進一個葉悠，他真不大習慣。說起來，他最不習慣的是，他成為三人行局外那一個。

孟佳琪一路上不和他說話，他就以為孟佳琪不愛講話。多了葉悠，他才沾光看清孟佳琪私底下的作派，以往是隔霧看花，這下霧氣消彌，他終于是看見花的正形了。

孟佳琪和葉悠小手拉小手，史玉良推着自行車跟在她們倆身後像個被欺負的跟班。偶爾，葉悠回頭瞪他，史玉良就說：“你什麽時候直接回家，我就騎車送孟佳琪。”

葉悠沖他吐吐舌頭，就不！他有了自行車，愛自己推車，就推呗，關她什麽事呢。

“佳佳，佳佳！”葉悠嗓音尖尖，歡快如同樹上小鳥啾啾啾，史玉良撇撇嘴。他認識孟佳琪十多年，都沒喊過孟佳琪佳佳呢。

早上葉悠不理孟佳琪，史玉良想到以後放學見不到葉悠了，就說不出的高興。沒高興多久，她們倆一起逃了課。

史玉良熬到中午放學想找孟佳琪聊聊，還沒走到孟佳琪身邊，就聽見孟佳琪前座，葉悠小聲的甜得攙了蜜的聲音。

“佳佳，下午見。”

見什麽見呀。史玉良暗搓搓想挑剔葉悠，琢磨了半天沒琢磨出來，也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走到孟佳琪課桌旁的。孟佳琪單肩挂着書包，一只手提着書包将他往外推，“史玉良！你搶我道啦！”

哎。十年友誼，不如小姑娘之間一個月。史玉良垂頭喪氣，“一起走。”

“嗯。”

孟佳琪向葉悠揮手，史玉良提着她的衣領将她往外扯。

“走吧，說不準你今天還要自己做菜呢。”

“啪！”孟佳琪一掌落在他手上，“別這樣弄我。”

“哈哈哈哈哈。”

葉悠笑彎了腰，史玉良一臉不高興。

不高興的史玉良受好奇心驅使，回家路上還是追問了孟佳琪今早的動向。孟佳琪最先說起葉悠，他就哦一聲，等她提到高志文他才擡了擡眉毛。稍微有了興趣。

“你不要告訴我，你知道？”

孟佳琪指的是高志文被他父親家.暴，揍得皮開肉綻。史玉良說：“是啊。”孟佳琪對高志文感興趣，潛意識為了讨好她，他就多說了幾句，“高志文經常被打啊，你沒聞到他身上雲南白藥的味道嗎？泡進衣服裏，洗都洗不掉。”

高志文坐那麽後排，就是離得近，她不可能仔細分辨高志文身上的味道。

孟佳琪說：“可他經常打同學，說不定……”說不準是別的地方挂的彩呢。

她還在想高志文常年的傷不一定來源于家.暴，史玉良就反駁她。

“我聽楊巍說的。他在家經常被打的，不止是他爸，她媽氣急了也拿掃帚啊雞毛撣子抽他。他又不學乖，一周少說也得被揍個兩三頓。”

高志文挨打像吃飯，史玉良說起來也和吃飯差不多平淡。孟佳琪說：“怎麽能這麽打孩子呀。”史玉良奇怪地看她一眼，“他不聽話啊。”

孟佳琪問：“你父母如果你也這麽打你，你怎麽想？”

史玉良不解地搔了搔頭，“我爸媽不怎麽打我。”他朝葉悠笑了笑，然後說：“但有次，你爸媽打你，我聽見了。”

孟佳琪臉色一變，史玉良立馬慌了神。怎麽想都是最後那句不該說，他別別扭扭想着要不要道歉。那邊孟佳琪考慮半天，說：“你爸媽要是打你，也有個分寸吧。”

高父修理高志文，皮帶呼嚕嚕都起風聲了，那哪是在教育孩子啊？

史玉良和孟佳琪不在一個頻道，孟佳琪介意的，他壓根沒深想。史玉良在自行車後座拍了拍，說：“坐上來，我們快點回家吧。”

孟佳琪朝他擺擺手，說要慢悠悠自己回。史玉良蹬着自行車跟随步行的孟佳琪，走到孟佳琪家門前的小橋橋頭，孟佳琪猛然回頭：“你知道高志文他家住在……”哪兒嗎？

史玉良一個急剎，自行車頭顫顫巍巍差點栽到河裏。

他說：“你和高志文怎麽了啊？”

孟佳琪聽這話，聽得心裏不太熨帖。

“沒怎麽，我就問問。”

她怎麽可能承認自己是多管閑事，為這個深陷家.暴的不良學生操心呢？

孟佳琪心裏有兩個聲音。

一個說，你連自己都管不好，連葉悠都撈不起來，你還想攬事上身？

另一個說，既然都看見了，就不能當這個事不存在，總要盡自己的努力去改變什麽。哪怕只有一點成效，也好過無動于衷。

孟佳琪猶猶豫豫下不好決心，就遷怒到史玉良身上。

“和你沒關系。”

史玉良氣鼓鼓蹬車走了，他往常總跟孟佳琪較勁，明裏暗裏生氣的樣子孟佳琪看得習慣了。心裏少了動容。

“對不起啊。”不走心地出口傷人，又不大走心地道了歉。孟佳琪還在內心交戰。

她的猶豫不決與葉悠的想一出是一出，恰好是鮮明的對比。

下午到教室剛坐下，葉悠扔了張小紙條給她。

“放學我們去找高志文吧。”

孟佳琪想，找吧找吧。哪怕他某些方面是個小破孩，也不該經受這些。

心，總算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