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孟佳琪和葉悠征用了史玉良的自行車，順便還讓史玉良和奶奶說，自己今天到同學家裏做家作，稍微晚點回。

史玉良被人搶了通行工具，還要為人傳遞消息，怎麽想都覺得自己吃了虧。

一個說“我也去”，另一個便說“快快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将葉悠招呼到車後座，分分鐘蹬車跑路了。

孟佳琪事先問過高志文的住址，但一次都沒去過，要找不着肯定得問路，不過她運氣好，半道剛好遇到高志文了。

高志文站在河堤上往河裏扔石子，濁黃的河面漾起水紋。前頭開了個工廠，每天往河裏排污，水上浮着一層藻。石子蹦一蹦，就蹦到藻堆裏，架在河面上沒落得下去。

孟佳琪問：“你下午怎麽沒來上課？”

高志文就撇她一眼看她是誰，認出人了，接着抛他壘在手邊的石子，一邊說：“你怎麽不去問老師啊？我爸和他請了假的。”

孟佳琪左看看右看看，确認高志文家離這還有一段距離。

“你爸呢？”

高志文站起來，手心的石頭墜在地上，他雙手撣着身上的灰，沾了土的手掌反而将衣服褲子弄得更髒。

高志文從草叢堆裏撿起他癟癟的斜挎包，裏頭就一本線裝筆記本，被他一提包，還從裏頭掉出來了。高志文一松手将挎包又扔回地上，支着腰低頭看兩位小人國的同學，“班副，班主任讓你來了嗎？”

這一說，孟佳琪想起來，自個兒還是名義班長呢，立馬挺起胸膛氣勢洶洶，“我是班長！當然有責任關心同學了！”

孟佳琪沒和楊巍搶過班長的職位，只是有這個意動，這還是她第一次明着“篡位”。平素總把想法悶在心裏，蝸牛一樣往前爬，難得讓自己的野心見光。高志文看着那樣的孟佳琪莫名想笑。笑完，他問：“你們到底來做什麽？來多管閑事嗎？”

他還惦記着早上在孟佳琪葉悠面前丢的面子，臉上笑着，說話硬梆梆。葉悠往前一步，要與他争辯，孟佳琪将她往自己的方向扯過來，先給葉悠順了毛，再要和高志文好好聊。

孟佳琪花了好長時間才讓葉悠袒露自己的傷口，與高志文沒什麽交情，談話間想要進展多深是不可能的。高志文抗拒的情緒太外露，她就說：“我來找你做作業的。”

“輔導我？”高志文臉一黑。

高志文不樂意，葉悠更不樂意。

葉悠說：“早上是你搞砸了，我們還都幫你了呢。”

葉悠不提還好，一說高志文就想起來了，“好像就是你的提議讓我……”挨了老師批評。挑的時間還不對，剛好他爸回家了，接了電話卯足勁來揍他。

葉悠光和孟佳琪說自己不想理她，沒和她講自己計劃了什麽，高志文一開口就透了底，葉悠就要堵死高志文漏風的嘴。被高志文輕輕一撥開，她指着高志文喊道：“你成績不好，有佳佳教你還不好嗎？”

高志文還真覺得不好。

“我可沒要她過來！”

莫名其妙強買強賣了家教服務，孟佳琪在一旁打圓場，“好啦，別吵了。”葉悠聽她的話，鼓着腮幫子不說話了。孟佳琪這回再提出到他家裏坐坐，高志文仍然不情不願，倒沒有拒絕了。

見到高志文，孟佳琪猜他是和家長鬧脾氣跑出來的，到他家門口見到鎖得嚴嚴實實的木質大門，難掩驚訝。

“你爸不是剛回來嗎？”

高志文家門口有一小塊地，種了小蔥和小米椒，旁邊堆了幾塊紅磚，高志文把磚頭掀起來，取出底下的家門鑰匙。孟佳琪問了，他嗤笑一聲，“一回來就走了，我媽送他去了。”他心口還堵着氣，不消片刻又說，“這麽關心我爸，也不見他們夫妻倆待在一起。反正都看不慣我，別管我不就清淨了。”

孟佳琪對高志文的母親隐約有些印象，記憶之中，那是個溫柔到骨子裏的女人，有一年開期末家長會，還拿自己家炸的地瓜片給她吃。脆脆香香，甜滋滋。史玉良說高母平時也上手揍高志文，孟佳琪實在想象不出那個場面。

高志文家和孟佳琪的老房子一樣，是一層的青瓦紅磚房，只不過前一年修繕過，窗子換成防盜網的，地下鋪了水泥。屋裏收拾得幹幹淨淨，進門當前就是一面堂鏡，鏡面一絲灰塵沒有，潔淨得自己就能發光。孟佳琪對這家的家居沒特意留心，只有葉悠沉了臉。高母這個愛幹淨的癖.好，與她母親太像了。

高志文以為孟佳琪來得不懷好意，生怕孟佳琪又說什麽自己不想聽的，一路黑臉。高志文家堂屋擺的是一張大圓桌，旁邊的房間才是高志文平時寫作業的地方，高志文跑過去把桌上自己的東西堆到地上，勉強給兩位姑娘清理出了容身之所。手上不停，嘴裏也不停，“哼哼，非要過來，這裏根本沒地方給你們坐。”

孟佳琪作業做完了，葉悠的還沒動，兩個人并排坐好，孟佳琪敲了敲桌子對面，對高志文說：“你也來。早點把作業寫完，我就走了。”

當着外人打孩子的父母畢竟是少數，高家父母覺得她成績好，看她和高志文玩得好，還是樂見的。高父說讓她有時間多往他家跑，不是假話，她媽也喜歡她和成績同樣好的學生多親近。那時她最好的朋友成績都不如她，金曉還說過她不求上進。

高志文撇她一眼，跑到靠牆邊的雜物箱翻了個底朝天，将裏頭藏着的一包游戲卡帶取出來。拿在手上晃了晃，語氣難得的可愛，“我去打游戲了，你們在這塊好好學習。”

“等等。”孟佳琪推開椅子，轉向他，“你有格鬥游戲的卡帶嗎？”

即使周邊幾個小賣部都有FC的游戲卡帶，孟佳琪認得它，高志文還覺得新鮮。

“你也玩？”

十多年沒用學習機玩游戲的孟佳琪信心滿滿點了頭。

葉悠一個人咬着筆頭做題，見他倆要打游戲，沒有丁點興趣，難得沒跟在孟佳琪身後，甚至還主動說：“你們玩游戲吧。”她就不圍觀了。

這房間就有一臺閑置的舊電視，高志文将插線板連到電視機附近，輕車熟路，沒幾分鐘就把游戲機裝好，打開了。

高志文從口袋摸出一打珍藏的卡帶給孟佳琪挑，看起來是誠意是夠了，但卡帶拆掉外殼，孟佳琪壓根就不知道這一盤存了什麽游戲。提到游戲，高志文整個人情緒都不同了，孟佳琪覺得自己撞對了高志文的胃口。

嘀哩哩的電子音樂一響，孟佳琪打了個激靈。這游戲有段時間她玩過的，家裏就她一個孩子，她大晚上從床上爬起來玩人機對戰。奶奶和她隔了一個堂屋，怕被奶奶聽着聲，她連手柄都不敢按得太用力。晚上玩游戲幾乎就沒贏過，可她還是樂此不疲。

孟佳琪和高志文選了同一個游戲角色，是能伸長手腳的和尚，雙方纏鬥，打到後來都分不清誰在操縱誰。這局最多打了三分鐘，孟佳琪生疏得很，模模糊糊剛找到點手感。

高志文在游戲上贏了孟佳琪，開心得吹起口哨，孟佳琪趁機誇他，“有打游戲的韌性，你的學習也能搞好。”

高志文的自信膨脹到華點，順着孟佳琪的話接了句“是啊”，也不謙虛。

看這孩子自信過度，孟佳琪很快又潑他的涼水，“但你只要對着書本三分鐘，就會覺得自己還是不适合學習。”

孟佳琪教葉悠寫作業，沒個三分鐘葉悠就開始捉耳撓腮，參考葉悠推測高志文的心态，正說中他的軟肋。高志文脫口而出：“你怎麽知道的？”

猜的！孟佳琪偏頭，說：“之前讀書我看到過一句話，大體的意思是，當你感到不适，那恰好就是你取得進步的時間。”

高志文板正着臉，突然間憨厚起來，“聽不懂……”

孟佳琪朝高志文伸出食指，“玩一局，我教你寫一頁作業。”

高志文和孟佳琪pk，孟佳琪差不多是秒輸。孟佳琪不介意輸，而高志文在意自己贏。沒怎麽猶豫，高志文就點了頭。

孟佳琪說：“那你先把數學作業拿出來，自己先做一遍看看。”孟佳琪一邊說一邊回頭，視線轉到之前的課桌。

葉悠不見了。

桌上葉悠的作業本跟着跑了，她一定還在屋裏待着，孟佳琪看着高志文，将他安置好，在這間不大的房子裏尋找葉悠。

走了一圈，沒見到她，還是後來折回房間，在之前視野的死角捕捉到了葉悠的衣角。孟佳琪找人的動靜不算小，走到葉悠身邊，葉悠沒有反應。她死死盯着作業本上的題目，眼神如炬，專注非常，但攥着筆只寫了兩道題，那兩道還是前幾天做過的題。

躲在這個旁人不會注意的角落，葉悠表現得比在孟佳琪身邊更放松。小姑娘嘆了口氣，将作業本按在心口，“看不進去……”

默背還好，一旦意識到自己要答題，她就開始看不懂題目了。像這麽盯課本盯下去，漢字都認不得了。

站在旁觀角度，孟佳琪看得出葉悠已經竭力集中注意。态度端好了，這還學不進去，孟佳琪也沒招。怕自己出聲吓到葉悠，沒說話，又走開了。

孟佳琪檢查完葉悠的學習情況，又回去關懷屋裏那位，離開十分鐘不到，高志文就坐不住了。一盤格鬥剛要開始，孟佳琪走過去拔了插線板插頭，嚴厲道：“你怎麽說話不算數呢？”

高志文自诩是男子漢，說話守信是基本素養，被孟佳琪一兇，臉上就燒紅。

“好，我學嘛。”還沒在課桌前坐下，就又抱怨道，“可我學不進呀。”

孟老師鐵面不留情，“學不進就一道一道看。一道題都沒開始寫呢，就開始瞄整張卷子了，你這叫貪心不足！”

高志文被大人們罵得皮實了，孟佳琪看自己客客氣氣說話高志文聽不進，愈發故意兇他。只是她的兇，浮在表面，和班主任無意間流露的厭煩是不同的。

孟佳琪兇他，高志文還被兇出了一點優越來。

他問：“你是不是就輔導過我和葉悠？”

孟佳琪說是，他又說：“你還真挺像個老師的。”

孟佳琪拿直尺刮了他的頭頂，“快寫作業，少說話！”

高志文寫完一頁，花了孟佳琪整整五倍的時間。将一道題揉碎了給高志文講了三五遍，高志文那邊才懵懂地點了點頭。孟佳琪累得話都不想說了。

葉悠在角落蹲夠了，拿着大片空白的作業本在孟佳琪身邊坐下。孟佳琪咕嚕嚕灌了一大杯白開水，歇了歇準備向這位開講，葉悠腦袋一歪，靠在她肩上。

“佳佳，你以後別給我講課了。”

孟佳琪不厭其煩地講啊講，高志文都能聽懂一點，為什麽她就是學不會呢？

小姑娘悶悶的，說道：“可能我就是腦子不好吧。”

這話聽得高志文直皺眉，揮着手抖得跟摸了高壓線似的，“你腦子哪裏不好用了？”

鬼靈精的，在場是沒人比得過她。

葉悠說：“我聽見我爸說的，說我可能是傻子，就是發病發得晚。”

孟佳琪還沒想好怎麽安慰她，高志文一陣搶白。

“村東邊那家，就是和孟佳琪五代往上是弟兄的那家，那家人的哥哥小時候說話都說不利索，天天口水挂在嘴邊，那才是真傻子呢。”

來清水村前後那幾周，葉悠真有過兜不住口水的症狀，臉色白煞煞，說道：“那我也許真是。”

孟佳琪張了嘴又要說話，高志文再度搶白。

“你胡說！你神志清醒，說話明明白白，哪裏傻了？”

葉悠說一句，高志文頂一句。論口齒，高志文其實争不過她，涉及到自己的心病，葉悠說話就沒那麽利索。

高志文說她胡說八道，葉悠沒生氣，反而有些安心。看向身邊的孟佳琪，笑了笑，她說：“佳佳，我會記得你的。”

孟佳琪擡手摸她的碎發，她就說：“我們一直是朋友的，對吧。”

然後她小心地靠在孟佳琪身上，抱住了孟佳琪細細的胳膊。

一想到自己不會變成傻憨憨不能自理的樣子，葉悠連身邊的高志文都看順眼了。

聞着孟佳琪外套上洗衣粉的清香，葉悠想，佳佳一定要陪她走好遠好遠的未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