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無眠無言(2)
遠處的海水還沒有全然醒來,仍是略有些暗沉的灰藍色。
但是,過不了多久,太陽就要升起了。然後,它就會變為像眼前寬闊的無邊泳池一般的蔚藍,如同一塊巨大而完美的水晶般晶瑩澄澈,沒有一分瑕疵。
我按了按面前落地玻璃上一處霧狀的圓點。玻璃靜靜地向兩側滑開。清晨潮濕的海風中有淡淡的鹹味。那味道溫暖地熨帖在我的肌膚上,像一個輕柔的擁抱。
室外,是一方寬敞的木質露臺、一只矮幾、幾張長椅。矮幾上齊齊碼着一疊雪白的浴巾,我随手撿起最上面的一條。
從露臺邊緣拾級而下,正是泛着寶石光澤的無邊泳池。由昨天傍晚初至時得來隐約的印象,泳池畔有幾張躺椅,倚在那裏向天際望去,池面與海面恰好形同相接,碧藍的池水與近處碧玉、遠處蔚藍的海水呼應,既層次分明,又渾然一體。
想來,這裏該是欣賞日出最佳的角度。
我随心選了一張長椅躺定,用浴巾将自己蓋了個嚴嚴實實。天邊的幾片薄雲仍是蒙蒙的,泛着銀白。看來日出大概還要等上片刻。我閉上眼。
海風在耳邊輕輕的呢喃聲、浪花在遠處肆意的嬉戲聲同時充斥在天地之間。這些單調而執着的聲音,此刻好像能夠抹平所有愛恨糾葛、打散一切恩怨情仇,簡化整個世界。
大腦出現了一團白色的亮光,在這一近一遠的和弦裏漸漸擴大、再擴大,如同一塊在努力汲取水分的海綿,擠走了所有的意識,讓世界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留白。
一夜未曾現身的睡意仿佛正在襲來。我清楚地感覺到,自己正在一點點丢盔棄甲,并且即将兵敗如山倒。
“好早。嗯,這裏的觀賞日出角度,果然不是別處能比的。”
明明是比海風還要溫暖柔和的聲音,可正在偷襲我的睡意卻被吓了一跳,瞬間逃之夭夭。我鎖定聲音傳來的方位,轉頭、睜眼、微笑:“早。”
不出所料,醫生面向我坐在右手邊的躺椅上,手肘支撐着膝蓋,雙手托腮,正笑吟吟地将我望着:“怎麽樣,昨晚睡得還好嗎?”
一提到這個話題,我頓時沒了好氣:“你們做醫生的,不是都講究望聞問切嗎?你沒望出結論?”
“肝火有點旺,看來睡得不好。”
我用餘光瞥了瞥他:“失眠,謝謝你傳說中沒有副作用的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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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看來在你這裏,我的信譽還沒來得及建立起來,就毀于一旦了。”他沖我眨了眨眼,故作沉重的語氣中難掩暖洋洋的笑意,“難道從此我就被一棒子打死了?還有沒有補救的機會?”
我絲毫沒有和他客氣:“有。你能不能沒事過來陪我聊聊天?”
他明顯愣了一下,趁他還沒有反應過來,我補充道:“而且,不許問無聊的問題。”
“什麽是無聊的問題?”
“就是你知道我不想回答你的那些問題。”
“哦好,成交。”
這麽好說話?我看了他一眼,發自內心地說了兩個字:“謝謝。”不論他為什麽答應我這個無厘頭的要求,這兩個字我都必須說。
“你知道,我和蕭紀是朋友。”他用的是溫和的陳述句。
我望了望頭頂的天空,那裏好像比剛才更湛藍了一些:“我知道。”
“那你為什麽願意和我聊天?”
“因為除了你,我能見到的人全都姓蕭。你懂的,我現在已經快要忘了好好說話是什麽感覺了。”
他笑了起來,是那種內心發出的愉悅,真摯到連聽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跟着微笑起來:“看來,我是個無奈的選擇。可是,你怎麽知道,我不姓蕭?”
我吓得直接坐了起來。更可怕的是,我這才突然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默認了蕭紀與他之間的關系。然而實際上,我并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确切答案。
“你也是蕭家人?”我緊張得連呼吸都要屏了起來。
朋友是一回事,而家人,卻是完完全全另外一回事。我在心中狠狠罵了自己一頓。蘇漫,吃了這麽多虧,你怎麽還是不長記性!叫你以貌取人!
他有些好笑地望着我:“你那是什麽表情?”
我根本無暇顧及自己的表情,因為此時,我的腦海中只剩下了一個念頭:“你真的是蕭家人?”
他低下頭,輕輕笑了一聲。再次擡起頭面對我時,那張英俊而溫和的臉龐上,是笑意中努力擺出來的鄭重:“那麽,讓我們來正式認識一下吧。秦淮,蕭紀的私人醫生,也是他的朋友。你好,很高興認識你。”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提着的一口氣終于松了下來,我抿起唇,并暗暗用牙齒咬了咬自己,以控制面部表情,“嗯,很有意境的名字。秦淮,你好。”艱難地把這句話說完,我默默轉開臉,開始假裝認真地等待日出。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別忍着了,憋笑也是很傷身體的。”他溫和的聲音中很是透着些無奈。
我遙遙望着海天相接處漸漸染上些許緋色的薄雲,輕咳了一聲,以鎮壓有些不聽話的笑意:“我向你保證,我沒有在想亡國恨什麽的。”
“所以只有商女和《□□花》?”
我已經忍到幾乎內傷,臉上繃得再也撐不住,又覺得當面笑人家的名字實在不是君子所為,于是只好整個人縮到浴巾裏,笑成了一團。
“你蓋得那麽嚴實,不熱嗎?”他聽起來像是有些惱。
雖然我很确定他的惱是裝出來的,但笑了這麽久,我還是決定給他留點面子,暴露個自己無關緊要的短處:“我怕蚊子。”
秦淮如我預想中的呆了一呆。估計量他怎麽想也想不出這個理由。而且這個理由,實在是發自肺腑的大實話。
我對蚊子的恐懼,略有些驚天地泣鬼神。我的皮膚一向過敏得厲害,一般人被蚊子咬一口,大多留下個紅點,可在我身上則是小如硬幣大若拳頭硬邦邦一個鼓包,不僅癢得要命,看起來更是吓人。因此,我一向防蚊子更勝于防賊。
記得和蘇函一起度過的第一個夏天,我當着他的面,把從中國超市淘來的一整瓶風油精像塗防曬霜一般塗了滿身,然後氣定神閑地為自己扇了扇風。蘇函先是目瞪口呆地盯了我半晌,而後憋了半天,終于憋出來一句:“蘇小漫,你不冷嗎?”
我沒理他,繼續氣定神閑地套上了一身長衣長褲,然後滿意地欣賞了他把一句“你不熱嗎”生生噎回去的全過程。
“原來是這樣,”秦淮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島上別墅的房間裏都備有專門的驅蚊噴霧。昨天聽到蕭紀進來時,特意吩咐迎接我們的經理多送一些過來。當時我還覺得奇怪,他一個穿越過原始森林的人,怎麽還需要這種東西。”
氣氛瞬間奇怪地凝滞起來。我開始後悔,剛剛只要求他許不問無聊的問題,還應該加上一條,不準說無聊的話。
好在,秦淮大概也感受到了異常,迅速不着痕跡地轉移了話題:“你真的不熱嗎?那個噴霧很好用的,需不需要我去房間幫你取一瓶過來?”
“太陽不是還沒出來,倒還不熱。對了,你住在哪裏?”
“就在旁邊。喏,看到那條小徑沒,咱們的院子是聯通起來的。總統套房別墅是這個島上最好的位置,但是分了主院和客院,我就住在旁邊的客院裏。蠻獨特的吧,很少有酒店的總統套房是這種結構。而且,這是居然蕭紀親自設計的,真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
我動了動唇角,想扯出一個笑容,卻不知道自己成功了沒有。天涯海角的地方,散落的雲絮猶如水粉色的胭脂,浸入淡藍色天空的肌理,愈來愈火熱、沸騰。
“他為什麽要來這裏?”直到海風将聲音吹得七零八落,我才意識到,竟然是自己在講話。
這個沒頭沒尾的問題好像并沒有出乎秦淮的意料。他斜靠在躺椅上,柔和的目光落在天際、太陽即将升起的地方:“我們現在所在的這個小島是馬爾代夫最頂級的島嶼之一,也是四年前蕭氏旗下的酒店集團在馬爾代夫買下的第一座島嶼。兩年之後,蕭紀又買下了第二座島嶼,現在馬上就要竣工,今年內就要進入試運營階段。而且,蕭氏還準備同時開發馬爾代夫豪華游輪項目。那艘游輪上将提供與頂級島嶼同等級的設施與服務,并且在最美麗的海域與島嶼之間巡航,打造全世界最完美的馬爾代夫假期。”秦淮雙手交疊枕于腦後,低低笑了一聲,“你是不是覺得,我聽起來像旅游代理?其實這些,都是我自己在蕭氏酒店集團的宣傳冊上看到的。蕭紀也沒有告訴我他為什麽要來這裏,但是我猜想,應該與新酒店和游輪的項目有關吧。”
“都不知道為什麽,你就跟他來了?”我挑眉看着秦淮。
“我是他的醫生,他需要我來,我自然會來。他是蕭紀,他做任何事情都不會解釋,我也不需要他解釋。況且,這是馬爾代夫。”他沖我眨了眨眼,深棕色的瞳仁裏有狡黠的光芒一閃而過,“不過,聽到他讓我來,我就知道你會來。蕭紀可不是那種出門會帶醫生的人。”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能轉過頭去。
在海與天的盡頭,朵朵朝霞已是滿眼盛放的橘色焰火。在整個世界的邊際上,有什麽在悄悄湧動,馬上就要破繭而出。
秦淮卻好像沒有注意到我的沉默,繼續道:“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四年前蕭紀回來之後,變得很不一樣。他從前是那種什麽都做得很好、卻又對什麽都不投入感情的人。而且,那也才是他該有的性格。對于在他那個位置上的人來說,對任何事物投入感情,都是一件危險的事情。只有把理性完全淩駕于情感之上,才能沒有弱點,才能生存下去。
“結果,他剛回來不久,蕭氏內部的混亂還沒有完全理清,就開始了對馬爾代夫項目的投資。你應該聽說過蕭氏近些年的狀況。蕭紀一直希望能夠把蕭氏的産業全部轉移到陽光下面,但是,酒店業的風險和需要的資金都非常巨大,當時連我都一再勸他。這些,他比我清楚太多,可他還是做了,而且連設計細節都要親力親為,每年還要親自跑上幾趟。萬幸,他仍然是那個什麽都做得很好的蕭紀。不然,如果中間任何一個環節出了什麽問題,我都不敢想象,蕭氏現如今會是什麽狀況。我還聽蕭叔講,他每次就算來到這裏,都是在不停的工作,不一定有沒有看清過這裏的海水到底有沒有七種顏色。真不知道,他為的究竟是些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誰能告訴我,為什麽“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hou ting花”裏面的hou ting會被框框了呢……
醫生要悲劇,還有人也要悲劇。大家猜是誰?
重感冒中,井必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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